馬車的車輪在略顯崎嶇的道路上前行,而玉珠則靠在馬車上閉目養神。在總兵府的這一日,竟是在人間熬頓一年之感。
撇開堯家二少的突然興起不提,只是從陶先生那聽聞的事情,就足以讓她心內掀起驚濤駭浪。
這馬車的顛簸一如她小時隨著養父前往玉石鎮時,在馬車里搖搖晃晃的起伏不定,兒時許多急于淡忘的回憶,竟是這般一點點地慢慢浮上了心頭……
她慢慢舒展開拿在手里的油布包,輕輕打開了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雕玉琢石貴在紋心,用心而至,方成匠魂”。
她用手輕輕地摩挲著父親寫下的這一行字,只覺得心內有一團蟄伏了很久的東西一下子涌堵到了胸口,又一時忘了該如何宣泄出來,只能感受到胸口微微的抽搐……
此時已近下午,玨兒驚疑不定地望著正靠在車廂里半低著頭的六姑娘,似乎是在風吹車簾的剎那看見六姑娘的眼角閃爍著亮光。
可是哭了?可再想要確定一看,六姑娘已經轉了臉,微微垂下,似乎又已經疲憊睡去。
難道因為手腕受傷太疼了?玨兒疑心定是如此,可又不忍打擾六姑娘休息,便自能暗自忍耐,但心內依然將那個召六姑娘進府,又害她受傷的堯二少罵得是狗血噴頭。
幸而回轉了縣城,便再無后事。玉珠暗自松了口氣,心想;畢竟堯二少不同于那些個鄉野潑皮,雖然被她這個卑賤的婦人折損了面子,可到底也不愿在這等兒女私情上太失風度,至此應該就算事了了吧?
因為手腕受傷的緣故,也不好再拿起刻刀雕刻,玉珠倒是有了空閑好好賞閱爹爹的遺作。
陶先生曾經斷言,她與她的父親袁中越的手下功夫相差甚遠。她雖然信服,可是總是覺得只要假日時日,便能最終達到父親的純熟技藝。
但現在看了父親的半卷殘稿,玉珠只能苦笑自己是井底之蛙。她的父親若是活著,只怕世間再無能與父親比肩企及之玉匠了!
再好的工匠,賦予雕品的無非是幾分形似而已??墒撬母赣H卻立志賦予自己的雕品一抹獨特的靈魂,而他處理玉雕的獨特方法往往匪夷所思,大大迥異于當世流行的手法。也難怪能留下許多后人難以模仿的玉雕上品。
若是爹爹還在……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親自與爹爹學習這些浸滿了他心血的技藝了?
一時掩卷后,玉珠微微苦笑,就算手腕不受傷的話,她也不敢再隨意舉刀落刻了,按著爹爹的宗法而言,她應該從最基本的破石料開始重新學起!
若是開石方法不對,最終往往會落下遺憾。
就拿這次進獻給太后卻鬧出了意外的那塊大石而言。她雖然不在開石現場,可是后來無意聽大哥蕭山言語的意思,也是在大石開料的時候出了紕漏,可是玉石的斤數已經上報朝廷,京中內監的意思大玉罕見,斤數不可減損太多,所以那玉石工匠才膽大地留下了鳳腳瑕疵,想出了金鑲玉這樣不入流的遮掩法子……
這一日玉珠照例靠在自己房中的暖炕上翻看著殘卷上的圖樣,而玨兒則與婆子趙媽在小院的土灶上燉煮著雞湯。
趙媽心疼六姑娘受傷,特意抓來了一只當地特有的短腳肥雞,開水燙過去毛開膛后,加了紅棗和大棵的人參,再放入砂鍋里細火熬頓,此時火候已到,肉熟皮爛,便將整只砂鍋提到了炕桌的蒲草鍋墊上,讓六姑娘不用下地就能喝到熱熱的參雞湯。
看著玨兒拿著調羹又要來喂她,六姑娘微笑道:“我不過是一只手受了傷而已,拿著左手也能吃食,你倒是拿我當個小兒了不成?”
玨兒小心吹了吹雞湯道:“是了,我們家六姑娘的左手也跟右手一樣的靈光呢!”
嘴上雖然這般講,卻依舊是要固執地去喂六姑娘喝。
就在這光景,屋外又傳來車馬的聲響,只聽到有女子清亮的聲音叫道:“好香啊!這是在燉煮著什么?”
玉珠抬起窗戶往外一看,只見外面一個老仆開門后,便有一個女子探頭探腦地往里望來。
不是五姑娘蕭珍兒,又會是哪個?
玉珠原來也想過蕭家人會找尋過來,她原來也沒有想過隱姓埋名,躲避蕭家人,只不過不愿再重回蕭家大院而已。
她也想過祖母會派人來走一走場面,可是萬萬沒想到卻是讓五姐打了頭陣。
蕭珍兒走了一路也真是肚內饑餓了,待得看見玉珠在窗邊兒露了臉兒,便笑著使勁擺了擺手,也不等趙媽帶路,自己幾步就小跑進了屋子,自脫了披風和鞋子,也一并上了炕,直著眼看著那砂鍋道:“妹妹,這鍋里燉煮的什么,怎么這么香?”
聽得一旁的玨兒都忍不住翻白眼,分離了這么久的姐妹,就算說不出些個別的暖心窩子的話,也總不至于一進門老是繞著鍋圈兒打轉兒吧?
六姑娘笑著叫玨兒給五姑娘盛了一碗,蕭珍兒連喝了幾大口,只覺得胃里有了暖意,這才移開了眼,看到了六姑娘夾了竹板的手腕,低聲叫道:“這可是怎么了?才分別了幾日,怎么受了傷?”
玉珠不想多少,只說自己不小心受了傷,便得開口問道:“五姐你是怎么尋到了這里來?”
蕭珍兒嘆了口氣道:“你看著人不大,主意倒是膽大的很,就這么不言不語地出了府門,反正家里天塌了也全不關你的事兒了!”
原來玉珠離府,大少爺蕭山自然勃然大怒,徑自認定又是老祖宗和母親在他背后說得了什么,逼得玉珠離府。當即便要去尋找。
可是最后,到底是被大事情給生生攔住了腳步。
原來雖然果然如那溫將軍所言,朝廷免了蕭家之罪,可是主理宮中貢品的內監總理官范青云范大人卻透出了口風。雖然免了蕭家的死罪,可是這玉雕的供應也要轉換了買家,不再由蕭家壟斷。
這一句話,便是斷了蕭府的營生。當下,蕭山便匆忙備下厚禮,準備奔赴京城打點一番,看一看在范大人那里是否還有斡旋的轉機。
玉珠聽到這里,慢慢抬起頭低聲問道:“大哥見得可是那位當世的玉雕奇才范青云?”
蕭珍兒撇了撇嘴道:“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一早就走了仕途,哪里還會做玉匠的營生?”
玉珠抿了抿嘴,又問道:“五姐,你是如何找尋到這里的?”
蕭珍兒天生沒有心機,便是照直說了。原來事實證明老祖宗之言還是有些遠見的。日理萬機的溫將軍不但來了,而且來得甚是快呢。也不顧是在半屏山分隔了二十日而已,將軍的車馬就已經停在了蕭家的大門口。因為來得突然,蕭山又不在府里,夫人王氏指使仆人忙得雞飛狗跳,指望著這位溫將軍能代為出力,幫助蕭家重新奪回皇家御貢的營生。
可是大將軍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在輾轉打聽到六姑娘離府自立了門戶后,含蓄地表達了一番對女子離家在外的擔憂便就此告辭了。
對此,五姑娘很是不喜,一個勁兒問玉珠,那個溫將軍為何老是打聽著她的消息?
玉珠笑而不答,輕飄飄地轉了話題,只問了五姑娘此來是何人的意思。
蕭珍兒老實回到,此番她來此是老祖宗親自開的口,只說讓她看看六姑娘可還短缺了什么,別的意思倒是沒有再說。
玉珠微微嘆了口氣,又問:“……那位堯家二少呢?”
蕭珍兒倒是沒有料到玉珠會突然問起了他,渾不在意地說:“那位活祖宗若是不返回京城,溫將軍如何得了空子來我們蕭府上做客?據說本來這位貴客是準備在西北賞玩消磨上一兩個月的,后來不知何事,更改了主意,大約是覺得西北此處地野蠻荒,也沒什么可玩的,便打道回府返京去了?!?
“姐姐,再過幾日,溫將軍也要進京面前皇帝述職,順便探一探親友,只是若此一去,京中貴女云集,他要是在其中挑揀出了好的,準備續娶該如何是好?再過一個月,是溫將軍大姐瑞國夫人的生日,溫將軍在我們去瑞國夫人府上做客時,誠心邀請了我跟你一起隨他入京前去做客。可是老祖宗說,若是你不去,便也不讓我一人獨自前去,好妹妹,求求你就成全我一次吧!”
玉珠輕輕地眨了眨眼,不急不緩地道:“瑞國夫人?該不是那位嫁給了京城禮部侍郎的瑞國夫人吧?她的府上,豈不是在京城?你我舟車勞頓前往京城?這豈不是太過兒戲?”
五姑娘卻不以為然地說:“我們蕭家在京城店鋪眾多,也有宅院,你我這般大了,也該前去見見世面,二姐又是宮里的妃子,就算父母不在人邊也有人照應,何況祖母是叫了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們一起前去的。退一萬步說,就算我不得溫將軍的垂憐,在京城里的子弟也比這小鄉僻壤里的多些,何不趁此機會,給你我各自挑選個如意的郎君出來?”
玉珠微微一笑,沉思了一會道:“五姐,你說得在理,也是該去京城見一見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