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彈子這一戰,真正是小刀劃屁股——開了眼也!
他乃大太子粘罕之子、國相撒該之孫,血統極為高貴,又因自幼力大,天賦驚人,族中人人都加寵愛,一向沒怎么遭過挫折。
況且他懂事時,女真勢力已然崛起,雖然僻居會寧府,卻稱得上養尊處優,性子中不免有幾分稚氣,不似父兄那般頑強剛毅。
直到今日一戰,先遇金鼎、后遇滄州營,都是寧死也要咬敵人一塊肉的狠角,讓金彈子深受沖擊。
又有完顏孛吉相救,死在眼前,完顏斜也強忍喪子之痛,神色不變——
這才讓他隱約意識到,自家一個小小的族群,何以竟能并吞強國,乃至于縱橫天下!
“哇呀呀呀!”
金彈子情不自禁一聲怪叫,煞那間,仿佛有什么東西破殼而出,只覺情緒激蕩無比,不吐不快!
他圓瞪起一雙獅眼,奮力往回便殺,那兩口大錘上下飛舞,真個是——
手擎日月砸星辰,世間再無這般人!
正沖殺間,迎面撞見大將王淵。
王淵畢竟同王稟有些香火情,見金兵主帥親自沖他本陣,放心不下,特來相援,卻不料同金彈子撞個正著,一時心中大駭,連忙引兵要退。
金彈子正是戰意勃發之時,喝道:“南蠻哪里跑!”
縱馬直追上去,雙錘起落,砸得王淵麾下兵卒四分五裂、骸骨橫飛,一路錘不停手,殺翻三五百人。
王淵先還視若不見,只顧奔逃,后來聽得麾下部眾慘叫連天,終于難忍,一勒韁繩,回轉身來:“狗韃奴好無禮,老爺今日同你拼了這條命罷!”
咬牙切齒打馬沖來,盡全力揮刀劈砍,金彈子提錘相迎。
兩個硬碰硬,戰了三五個回合,王淵只覺從肩膀、臂膀到手掌,盡是一片酸麻,胸口亦是悶得透不上氣,不由暗自泄氣:想不到今日死在此處。
正窘迫間,忽聽一聲怪叫:“王將軍休怕,王稟來也!”
王淵大喜:“哎呀,王稟將軍,快快救我!”
原來方才金牙忽、銀牙忽兩個,得了斜也指點,誘著王稟廝殺,漸殺漸遠,把他勾離了滄州營,卻不料斜刺里鉆出岳飛一部!
岳飛馬快先到,手起一槍,挑了金牙忽,銀牙忽大驚欲逃,王貴趁勢一刀,一發劈死。
岳飛見王稟滿臉黃豆大汗珠,口鼻流血不絕,不由心中難受極了,拉住韁繩勸道:“王將軍,且去城中稍歇,待末將殺退金兵,請名醫替將軍調養……”
話未說完,王稟已然大怒:“小兒郎好大口氣!你等乳臭未干,尚在疆場殺賊,我乃國家大將,難道坐視成敗?閃開些,都不要擋了某家殺敵!”
王貴忍不住怒道:“喂,你這廝不識好人心么?我看伱這傷勢,已是……”
話沒說完,已遭岳飛伸手捂住了口,陪笑道:“這廝不是個會說話的,將軍莫加理會。”
王稟撇嘴道:“我乃大將,難道同你等小兒置氣?”忽然身子一探,劈手奪了王貴那口金刀,丟下自己麻花般大刀,哈哈大笑,殺轉去了別處。
岳飛長長嘆氣,松開手,王貴叫屈道:“大哥,小弟說錯了么?看他模樣,分明是油盡燈枯,神智昏狂……這也罷了,他還奪我寶刀!”
岳飛雙眼泛紅,唏噓道:“賢弟,你等且記著,這個王將軍,正是我等武人表率,他使你大刀殺敵,乃是你的榮耀!罷了,將軍陣前死,馬革裹尸還,我等且多殺金狗,便算替王將軍踐行。”
說著下馬,撿起金牙忽的狼牙棒,塞到了王貴手里。
王貴、張顯、湯懷聞言,亦覺心酸,各自掬一把男兒淚,舞起兵刃,隨著岳飛沖殺。
王稟殺了一轉,忽見王淵被金彈子打得手忙腳亂,大吼一聲,便行殺上,手中金刀亂劈,倒把金彈子攻勢接下了八成。
王淵方才在城樓遠眺看不真切,這會兒并肩而戰,才看出王稟不對勁,心中駭然道:“我道他如何變得這般厲害,卻是殺迷了心么?”
隨即把心一橫:管他迷心不迷,趁他這般能戰,且合力斬了這金彈子,斷他金國一翼!
當下大吼一聲,放手猛攻,一時間,王稟王淵兩口大刀此起彼伏,一個正面硬撼,一個左右修削,竟是將金彈子壓制在了下風。
完顏斜也見了大驚,正要殺去幫忙,忽聞背后一片慘呼。
扭頭看去,卻是數千騎兵,都跨快馬,著輕甲,帶雙弓,鞍前鞍后掛著四壺羽箭,正把箭矢潑雨般射來。
“啊呀!好精銳的弓騎!”
這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斜也這等宿將,一眼掃去,雖不曉得這便是梁山苦練的飛騎,卻也看得出來者不同凡響,扭頭四顧,大叫道:“宗干,我女真健兒的射術,比不過南蠻么?”
完顏宗干遠遠聽見,高聲回應:“哪有此事?”
當下領本部騎兵狂奔而來,就馬上紛紛放箭。
韓世忠果斷大喝道:“分兵!‘小太尉’、‘小養由基’去對付那伙騎射的,紅玉領一千飛騎,糾纏住面前這支兵。”
說罷單騎離隊,徑自沖出。
梁紅玉大驚:“你又去何處?”
韓世忠頭也不回叫道:“我去殺了金兵主帥,敵兵自亂!”
姚平仲驚呼道:“武大哥特地令我們不許沖陣……”
韓世忠理所當然道:“飛騎何曾沖陣了?是我姓韓的去沖陣也!”
姚平仲、龐萬春目瞪口呆:“這個潑種!這便如何是好?”
梁紅玉關鍵時刻,卻沉得住氣,銀牙一咬,叫道:“聽他吩咐便是!來一千人跟我走!”
三千五百飛騎,瞬間分為兩股,梁紅玉帶了一千去追斜也所部,姚平仲、龐萬春對視一眼,齊叫道:“殺罷!”揮軍迎著完顏宗干所部殺去,但見羽箭激馳,兩軍將士紛紛落馬。
這廂韓五一馬當先沖出,手上鐵弓連射,箭無虛發,一串兒射翻了七八個女真,直沖入他陣中方才收弓,得勝鉤上摘下筆刀,口中暴喝道:“金兵主帥何在?速速把頭來與韓某獻功!”一時刀光暴起,筆直殺出一條血路。
那些女真兵將口中狂叫,想要趁機圍了韓世忠,后面梁紅玉卻引軍粘在尾巴上放箭,一層層射殺金兵,兩口子一里一外,沖得金兵大亂。
完顏斜也不得已,親自來敵韓世忠,雙方交手不過數合,斜也暗自叫苦:該死!竟然又是一名虎將!這些南蠻,怎地好手層出不窮!
王淵見來了強援,愈發振作,手中刀愈發快捷,正得意之際,忽聽身旁王稟長長嘆出口氣,低聲叫道:“我不行了,你快些走。”
王淵愕然看去,卻見王稟也看向他,一雙赤目褪去血色,神情間亦不見了癲意,嘴角流露一絲苦笑:“某力盡也。”
說罷手一撒,那口金刀倉啷啷跌入塵埃,頭一垂,緩緩趴伏于馬背,就這般氣散人絕,再無聲息。
他今日殺來薊州,兩次對戰金彈子,一點余力,徹底耗盡,果然遂了心意,死于疆場之上。
這正是——
將軍力盡孤忠在,
壯士身疲大義存。
獨戰孤城合淚血,
男兒至此報國恩!
金彈子一錘揮了個空,看了看王稟,扭頭看向王淵,疑惑道:“他死了么?”
王淵先點頭,又搖頭,長聲嘆道:“可惜,可惜,他若再多撐片刻,便是你死。”
金彈子哂道:“既然他沒撐住,那便你死。”
王淵又看一眼王稟,咬牙道:“罷了,為國殺敵,雖死如生!”遂大喝一聲,揮刀猛劈金彈子。
金彈子自不畏他,當下一連幾錘,打得王淵招式凌亂,眼見便要不支,韓世忠無意看見,大吃一驚,連忙棄了斜也殺來:“好個金狗!來同韓五一戰!”
金彈子揮錘接下,完顏斜也也自縱馬殺來,雙方以二敵二,翻翻滾滾又戰了二三十合,韓世忠、王淵落在下風,只有招架之功。
韓世忠一生桀驁,卻是萬萬沒料到金彈子如此厲害,口中不由連連驚呼,幾度施展拼命殺招,都被金彈子以強力化解。
便在此時,一片混亂之中,段三娘和周通、楊林幾個,領著一二千青州兵,追趕劉彥宗經過,見得韓世忠危急,這女子果斷棄了劉彥宗,倒拖狼牙棒飛馬殺來。.
口中大罵道:“姓韓的廢物也到了么?竟然連個小金狗都料理不掉,速速滾開些,且看姑奶奶收拾了他。”
金兵陣中,有粘罕麾下舊將,當即指著認道:“二王子,當初圍殺大太子的,也有這個女人。”
金彈子一聽,怒火騰騰而起,一錘強勢橫掃,逼得韓世忠、王淵連退,自家縱馬往前一躥,雙腳踩著馬鐙立起,右手大錘高舉,惡狠狠砸向段三娘。
韓世忠大驚失色,他同金彈子對戰許久,豈不曉得對方神力驚人?嚇得失聲叫道:“三娘快躲!”
可憐老韓此刻情急之下,卻是忘了“女人心、海底針”的至理名言!
段三娘也是久經沙場的狠人,今日眼睜睜看著金彈子連敗岳飛、孫立、唐斌,后來更是以一敵四,連殺河北四將,豈能不知厲害?
她本來也是有意要閃的,卻被韓五一聲大喝,一瞬間也不知哪根筋搭錯,驀然觸發出心底的剛強來,竟把狼牙棒一舉,往上強行招架。
但聽“當”的一聲,伴隨震耳欲聾巨響,原本無形的音浪,隨著塵埃四面蕩出,老韓、王淵連同斜也,都覺腦袋嗡的一下,震得連連甩頭。
這些局外人尚且如此,段三娘身在錘下,豈能好過了去?
但見那條狼牙棒的鐵柄,已然扭曲成弧,鼻孔、虎口,鮮血齊噴!
然而金彈子這一錘方砸罷,另一只大錘竟是緊隨而至,“當”的一下,惡狠狠再度砸在了那鐵柄上。
這一招,正是普風國師秘授于愛徒的殺手招數,有名的喚作“追風趕月”。
一旦使出,真正是:追風趕月莫停留,不奪性命不掉頭!
段三娘雖然也是個女中力士,卻豈能比及金彈子這般天生神力,又授了高人傳授的?
可憐這女將,第一錘子砸罷,她周身凝聚的氣力早已一空,看似還舉著那棒,其實徒具其形罷了。
第二錘緊追而來,但聽大響一聲,那鐵柄呼的落下,正撞在三娘胸前,段三娘一口赤紅,脫口噴出,偌大身軀,轟然翻落馬下,一口一口,噴出少說有半盆的鮮血。
“啊呀!三娘!”
韓五眼見段三娘就要香消玉殞,一時間五內如焚。
不料段三娘忽然撐著地面,盤腿坐起,強行側過頭來看著韓五道:“這個金狗奢遮,你這廢物萬、萬萬不是對手,快、快滾,莫讓老娘見了你作嘔……”
韓五雙目通紅,咬牙道:“少說這些廢話,我今日若不替你報仇,當真枉為男子漢!段狗兒,周通,你們快帶這婆娘走!”
說罷一揮筆刀,縱馬殺上前,使出吃奶的力便劈金彈子。
段狗兒不消他吩咐,早跳下馬,淚流滿面,把段三娘一背,撒腿飛奔。
楊林持條槍護衛在旁,急急往薊州撤去。
周通卻是不曾離開,他見段三娘生死難測,早已紅了眼,張口怪叫道:“金彈子!還認得你家姑父‘賽霸王’么?你爹粘罕吃我捅穿了屁股,有種你替他來報仇啊!”
粘罕的舊部立刻指著:“二王子,正是這廝下得毒手!”
金彈子一聽,狂性大發,大錘一翻,震退韓五,口中怪叫,便揮錘來砸周通。
周通把馬韁一扯,猛踢馬腹,扭頭就跑,還不忘回頭道:“這里人多施展不開,來來來,你要是個孝子,隨姑父去個無人處,姑父不把你擺布出一千三百個花樣,便和你姓完顏,從此改名完顏阿通!”
若論武功,周通雖然長進極大,畢竟比不得真正虎將,但若論誘敵,多少個虎將綁在一起,只怕也不如他奢遮。
金彈子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還顧許多?咬牙切齒,瘋狂打馬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