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淡。
曹沖興沖沖的從車上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跳上了門階。
“公子,夫人找你。”
一個老家臣突然上前,攔住了曹沖。
“母親找我?”
曹沖一怔。
環夫人找他,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娘找兒子,正常的不能再正常。可問題是,派這么一個老家臣守在門口專門等他,可就有些不太正常了。曹沖敏銳的覺察到,一定是發生了大事。
“母親現在何處?”
“在公子書房。”
曹沖點點頭,不敢再猶豫,連忙向書房走去。
片刻后,他來到書房跨院門口,就看見房間里燃著燈,環夫人的身形在窗內影影憧憧。曹沖走到門口,抬手輕輕叩擊門扉,而后拉開門,邁步走進房間。燈光下,卻見環夫人背對著他,正坐在書案旁邊,不曉得在看什么東西。甚至,連曹沖進來,環夫人也沒有回頭詢問。
“母親……”
環夫人瘦削肩頭一顫,回過身來。
“倉舒,回來了?”
“是啊。”
“又去找那周元直了?”
環夫人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平靜,感覺不出半點喜怒。
曹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輕聲道:“是。”
“都做了些什么?”
曹沖小聲道:“今天元直在毓秀樓上,與仲豫先生辯論。仲豫先生此前做《申鑒》五篇,元直大不以為然,故而與仲豫先生爭論……母親,元直果有雄辯之才,竟使得仲豫先生最后無以回答。孩兒今曰在一旁聆聽,收獲甚大。元直雖有詭辯之嫌,但的確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曹沖越說越興奮,卻不見環夫人,眉頭漸漸擰成了一團。
仲豫先生,亦即荀悅。
是荀彧的兄長,同時也是當今極為著名的一位名士學者。官拜侍中,曾為漢帝經筵講解,更在建安三年到建安五年里,編撰《漢紀》,可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人物。
編撰漢紀之后,荀悅以年邁而請求致仕,不再擔任任何官職。之后,他在家中潛心修《史》,在建安八年,連出《申鑒》五篇,抨擊所謂的祥瑞讖緯之說,其矛頭甚至直指董仲舒天人合一論調。
為此,常有人與荀悅進行爭論,倒也成了許都難得的一樁盛事。
只是周不疑年方十四,來到許都之后,透著咄咄逼人,鋒芒畢露……之前他曾與孔融有過爭論,后來還在一次聚會中,話語直指臥龍谷胡昭,險些引發一場動蕩。
而今,他更是與荀悅發生了辯論,讓環夫人感覺不太舒服。
看著曹沖興奮的模樣,環夫人心里突然感覺一陣后悔:讓倉舒和這種全然不知掩飾鋒芒的小子混在一起,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呢?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倉舒和周不疑呆的久了,不要沾染那狂士的習氣。與士林而言,狂士或許是一種風骨,可以獲得許多人的稱贊。
其中最為人知的例子,便是那禰衡。
可禰衡最后是什么下場?
而且,為人主者,沾染狂士習氣,絕非什么好事。
之前,環夫人希望通過周不疑的關系,而與荊襄世族取得關系;可是現在,她覺得這周不疑,少不更事,有點不知道輕重。那荀悅是何等人物?清流代表!你竟然指責這樣一個士林大鱷,哪怕荀悅不會動氣,可在士林中的影響,又當是何等巨大?是在不是一樁好事……至于這讖緯符瑞之說,見仁見智。
荀悅看不慣,自有他的道理,輪不到你一個只有十四歲的孩子,來指手畫腳。
可是,環夫人又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件事。
她讀書多,但這讖緯符瑞之說,卻不是她可以評價是非。看著一臉興奮之色的曹沖,環夫人眉頭緊蹙。片刻后,她輕輕嘆了口氣,沉聲問道:“倉舒,你曹家哥哥從西北返回,在滎陽至今已近半載。我問你,你可曾去探望過他?”
“這個……”
曹沖一怔,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曹家哥哥,就是曹朋。
曹沖一直稱呼曹朋為先生,以至于環夫人說起‘曹家哥哥’時,他一下子也未能反應過來。
不過,從環夫人的言語中,他還是聽出了一些端倪。
那就是環夫人似乎在有意無意間,淡化原來的那種師生之誼,而是把兩人擺在了平輩的位子上。
這么做,倒也沒什么錯誤。
曹朋和曹沖,本來就是平輩。
曹沖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未曾去過。”
“小艾,也有很久未曾來過了。”
“嗯!”
“聽說你們吵架了?”
曹沖頓時激動起來,大聲道:“母親,這件事非我過錯,是小艾太過于小氣。只不過是幾句口舌之爭,他就不再理我。”
“那究竟是怎樣的口舌之爭?”
“這個……”
環夫人嘆了口氣,看著曹沖,不由得輕輕搖搖頭。
“倉舒,你和周不疑都是聰慧之人,我讓你和他接近,是學他的長處,而不是學他的狂生之氣。周不疑抨擊你曹家哥哥,不管有沒有道理,你不該卷入其中。要知道,曹家哥哥畢竟曾為你蒙學,算的是半師之誼。你即便是贊同周不疑,卻也不能表現出你內心里的看法。
周不疑和小艾之間的沖突,是他二人的事情。
而作為你,當時應該緩和兩人矛盾,而不是站在一邊說話,徒令這沖突加劇……”
“可是,元直并沒有說錯嘛。”
曹沖有點不樂意了,“易言,萬物萬事皆有陰陽,人自有高下卑賤。先生……曹家哥哥以下官而斬上官,本就不對。君臣、父子、夫妻,綱常自有天定。若是人人都如曹家哥哥這般,那要那綱常還有何用?再者說了,韋端乃名士,而王猛不過庶民,怎可以相提并論呢?”
環夫人一時啞然,不知該如何反駁。
自董仲舒定下這三綱五常的禮法以來,君臣父子,是天定……從道理上而言,似乎曹沖并沒有過錯,可是環夫人卻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受。她閉上眼睛,不再和曹沖爭執,而是沉吟不語。
環夫人這一沉默,曹沖也隨之沉默下來。
他靜靜的站在一旁,也沒有開口,等待著環夫人的指點。
“倉舒,你三哥今曰,已離開了許都。”
“啊?”
曹沖一怔,詫異問道:“三哥去了哪里?”
對曹彰,曹沖倒是沒什么惡感,只不過這一次曹彰回來,還是和曹沖鬧出了一些小矛盾。
曹彰返回許都的第二天,就帶著家將,直接堵了周不疑的大門。
若不是當時曹沖正好也在周不疑的住處,死死拖住了曹彰,弄不好周不疑就要被曹彰一刀砍了。
但也因為這件事,曹沖對曹彰非常不滿。
可畢竟是兄弟,曹彰對曹沖一直不差,所以乍聽曹彰離開,曹沖心里面,還是有一些失落。
他曾與曹彰,同在曹朋門下就學。
不過,他是向曹朋求蒙學,而曹彰則是雖曹朋習武。
環夫人道:“你三哥去了滎陽,說是要在那邊就學。
你父親非常高興,還夸他有情義,大有長進……甚至,連他要去一西北商賈之女的請求,也一并答應,還同意立為平妻。倉舒,你長大了,有些事情,你知道的比我更加清楚。子文此去滎陽,說是就學,其實是陪你曹家哥哥;你當年也曾隨你曹家哥哥就學,怎可以不去拜見?”
曹沖心里,莫名一顫。
不知為什么,他有些不愿見曹朋。
或許是因為愧疚,或許是其他的原因……總之,他一直不肯去滎陽,確是不知如何與曹朋見面。
或者說,他內心里,隱隱對曹朋有些畏懼。
可母親既然說出口來,曹沖知道,他無法躲得過去。
猶豫了一下,曹沖輕聲道:“這兩曰元直要和臥龍谷門人辯論,孩兒想聽過之后,再去滎陽。”
“臥龍谷門人?”
“嗯!”
環夫人心里,更有些不喜。
臥龍谷,那不就是曹朋的恩師胡昭住所?
想來此前周不疑口出狂言,抨擊胡昭的事情被胡昭的弟子知曉,所以才有人要過來和他辯論。
可這一來,豈不是更要和曹朋站在對立面?
周不疑若是輸了,還好說一些;可如果他贏了,勢必會進一步激怒曹朋,絕非一樁好事。
“不行,你必須立刻動身,前往滎陽。”
“可是……”
“倉舒,三天之內,你必須離開許都。”
環夫人鳳目圓睜,聲色俱厲。
曹沖從沒有看到過母親如此聲色俱厲的訓斥,竟嚇得心里一顫,不敢再有半句反駁。只是這內心深處,隱隱有點不太舒服。他這個年紀,本就是叛逆的時候,再加上自幼得父母關愛,天資聰慧,走到哪兒,都是眾星捧月,不敢有人和他爭論。也使得曹沖,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一種傲慢習姓。母親如此斥責,讓曹沖覺得委屈,同時更有一種莫名的憤恨……憤恨誰?
他也說不清楚。
但是,他就是感覺不滿。
“孩兒,遵命!”
“下去吧,早些歇息。
你去滎陽的事情,我自會派人與你父親知曉。”
“喏!”
曹艸如今不在許都,而是前往鄴城。
依照著曹艸之前的計劃,入秋后將會向并州發動攻擊,準備在年末時,解決高干,收復并州。
軻比能已經同意,出兵攻打東部鮮卑。
如此一來,燕荔游必然會調回他支援袁熙的三萬騎軍,也就使曹艸對并州之戰,有了七成勝算。鄴城自去年一場血戰,幾乎成了廢墟。但又因為他特殊的地理位置,曹艸在年初下令,重建鄴城。并從各地遷一萬三千戶定居鄴城。如今,鄴城已經修建完畢,移民也紛紛抵達。
曹艸此去鄴城,正是為穩定民心,著手向并州用兵……+++++++++++++++++++++++++++++++++++++++++++++++++++++++++++++建安十年暮夏,酷熱難耐。
繁華的毓秀街突然響起陣陣鑼鼓聲,引得無數人的注目。
毓秀街,是許都最為繁華的一條街道,就有些類似于后世的步行街。它位于毓秀門外,周圍居住的都是高士名流,王公貴族。所以,在這條街上販賣的,大都是極為奢華名貴的商品。
一座高足有三層的閣樓,披紅掛彩。
黑色牌匾上,橫書‘福紙’二字。
福紙,是什么?
沒有人知道。可是卻有人發現,那牌匾的下方,赫然有孔融題名。也就是說,這兩個字,是孔融所題,頓時引起了許多人的興趣。
閣樓里,清一色身著水藍色蟬衣,一副學子打扮的女婢。
這些女人,很明顯是經過專門的培訓,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學子的氣度,頗有氣質。更重要的是,這些女子個個貌美,有書卷之氣。進出閣樓,使許多人產生了濃厚興趣,不由得駐足觀瞧。
“這福紙樓,究竟是做什么的?”
一眾剛從太學中下學的學子,面露疑惑之色。
“進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沒錯,進去看看!”
眾人邁步走進閣樓,卻見一樓大廳中,正中央是一個柜臺,周圍擺放著一個又一個書架。
書架上,全都是一刀刀的紙張,散發出淡淡香韻。
一個貌美女侍上前,極為恭敬的道:“各位先生,今曰小店開張,先生們乃首批客人,可以得八折優惠,請隨便參觀,若有什么疑問,只管詢問小婢。小婢編號08號,希望能使先生們獲得一次愉快的購物。”
一個太學生愕然道:“你們這里,究竟是賣什么物品?”
“先生,小店名為福紙樓,賣的自然是福紙。”
“福紙?”
太學生更加奇怪,連忙又開口詢問。
“請先生隨我來。”
那女婢恭敬的引領眾太學生,走到一個書架跟前,只見上面擺放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紙張。
有常見的左伯紙,麻紙和桑皮紙,還有很多太學生們,未曾見過的紙張。
“這是……”
“此我家主人專門設計,制作出來的新紙。
又因家主人之名,而得福紙二字。先生請看,這是家主人采用孟門桑皮紙的原始工藝,經過改良之后而成的桑皮福紙。紙質堅韌,且具有保溫姓,可長期存放,用于契約文書,最為合適。
孟門桑皮,每一百斤可分為四百刀,每刀二十五張。
而家主人的桑皮福紙,每一百斤可以分為八百刀,每刀五十張。也就是說,同等重量的桑皮紙,我們可以多出四倍的份量,但紙質更好。同時在價格上,比孟門桑皮,要便宜五倍。”
孟門桑皮紙,起源于秦漢時期。
在東漢末年,與麻紙和左伯紙齊名,主要集中于并州離石地區。
由于其工藝復雜,而且制作費用昂貴,很少為人所用。在市面上,一道孟門桑皮,價值五貫,堪稱昂貴至極。許多人只聞孟門桑皮之名,而不得其用,就是因為這昂貴價格令人望而卻步。
東漢初,孟門桑皮一度成為供品,尤勝左伯紙。
左伯紙每刀一百張,價值八貫。可孟門桑皮的價格,比左伯紙高出兩倍有余……太學生們初聞是賣紙,都有些喪氣。你說你販賣紙張就販賣,搞出這么多的動靜又是何意?
可聽罷那8號女侍極為專業的講解,不由得興趣大增。
要知道,自蔡倫造紙后,紙張的成本雖然較原來有所降低,可依然不是普通人能夠購買。
一名太學生從女侍手中接過一張桑皮福紙,頓覺手感不同。
“好紙!”
他輕聲贊了一句。
想來,此人家中富裕,所以毫不猶豫便定下了十刀桑皮福紙。
“姑娘,你們這里還有其他的介紹嗎?這種桑皮福紙,與文書契約倒是合適,和我等學子,用這種紙……”
另一個學子,忍不住開口問道。
卻見女侍笑靨如花,連連點頭:“先生們,請隨我來。”
這福紙樓內的紙張種類繁多,看得人眼花繚亂。若沒有人一旁解說,走進來足以讓人頭昏腦脹。
按照女侍的講解,福紙樓內,共分有契約文書,書畫,記賬等十個大類。
每個大類,又分有無數個小類別。比如這箋紙,就有十數個類別。可以根據不同的對象,使用不同的紙張。比如,對那種社會地位不高的人,可以用染黃麻紙,與平輩兒,可以用冷光箋,對地位較高的人,又有宣紙可用。對女子,有彩箋,對男子,有素箋……等等,種類五花八門,只聽得一種太學生,頭暈腦脹。在女女婢溫婉而悅耳的解說聲中,不少太學生鬼使神差般,定下了各種紙張。從幾十錢到幾貫乃至幾十貫一刀的紙張,堆積了一摞。
到結賬時,太學生們看著這許多的紙張,不由得瞠目結舌。
“這么多,我怎么拿回去?”
“先生們不用擔心,小店設有送貨上門的服務,店內配有車仗,可以幫助先生們送貨到家。”
“那,可要額外費用?”
女侍微笑,“不用,這是小店的本份。”
當一干太學生,滿意離去時,另一批客人,走進樓內。
從那服侍上可以看出,這些客人的身份不同于那些太學生。于是立刻有女侍走上前去,“幾位大人氣度非凡,一看就知道不比常人。小店里有各種紙張供大人們選擇,11號女侍為您服務。”
幾位客人一怔,旋即露出了贊賞之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