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魏帝逃禪建法幢，譖臣媚主激忠良。
縱橫鐵騎人難敵，-直金鑾氣莫當(dāng)。
不肖遊畋殘稼穡，英雄骯髒厲剛腸。
急流勇退真豪傑，樂道逍遙雲(yún)水鄉(xiāng)。
話說梁武帝即位以來，酷信佛教，崇尚虛無。長齋斷葷，日止一食，輕儒重釋，朝政廢弛。至天監(jiān)十六年，詔宗廟用牲牢，有累冥道，今後皆以面易之，識者知其爲(wèi)廟不血食。遍處建立寺廟。改元大通，捨身同泰寺。羣臣以錢億萬贖之。後賢有詩譏之曰：
樑武不知虛寂道，卻於心外覓真禪。
弒君篡國皆甘忍，煦煦求仁奚稗焉！
梁武帝於大通十一年正月，敕禁城內(nèi)造一大寺，名曰妙相寺，極其壯麗寬敞。頒詔天下文武官員，薦舉材德兼全高僧二員，爲(wèi)本寺正副住持。消息傳入東魏來，時魏主臨朝，聞奏樑主建寺招僧、捨身作善一事，暗暗稱羨。問侍臣道：“朕亦欽洛陽城外仿樑主所爲(wèi)，也創(chuàng)一個大剎，築起浮圖，召高僧廣行法事，上祝皇太后聖壽無疆，下亦可祈黎民之福。卿等以爲(wèi)何如？”衆(zhòng)臣等一齊俯伏讚揚道：“陛下立此善願，上延聖壽，下庇蒼生，乃天地仁孝之心也。”魏主大喜，頒詔工部知道，擇日興工。朝內(nèi)大小官員，見了旨意，盡皆不悅，同聚集渤海王府中商議此事。
卻說渤海王乃是東魏大將軍左丞相，姓高名歡，因立清河王世子善見爲(wèi)帝有功，故封王爵，賜袞冕九錫，劍履上殿。當(dāng)下衆(zhòng)官見了高歡禮畢，共稟此事。高歡低首無言，沉吟半晌，正與決不下。只見班部中閃出一員大將，高聲稟道：“皇上新登大寶，衆(zhòng)心惶惶，正宜澄心窒慾，求賢禮士，官衣旰食，以副民望，以保金頤。今乃不明君道，反信異端，建寺築塔，勞民傷財，甚非治體。主公爲(wèi)朝廷柱石，若不極言諫阻，則社稷險危，恐非大臣事君之道也。”衆(zhòng)官視之，卻是鎮(zhèn)南將軍林時茂也。這將軍身長八尺五寸，碧眼虯鬚，狀貌魁偉，膂力絕輪。猿臂善射，箭不空發(fā)。使一枝方天畫戟，無一個對手。能騎劣馬，上陣如飛。立性鯁直，臨事不茍。妻戈氏，甚相恩愛，蚤亡，誓不再娶。昔曾隨高歡出征，與爾朱世隆大戰(zhàn)。高歡兵敗，爾朱世隆率軍趕來，林時茂匹馬截住。世隆部下六員健將：嶽銘、程廷錫、王驕、陶釗、爾朱世寧、爾朱敬，一齊來戰(zhàn)。林時茂獨戰(zhàn)六將，一戟將爾朱敬刺死回陣。五將奮怒力追，林時茂又回身一箭，將程廷錫射於馬下，翻身又戰(zhàn)四將。爾朱世隆在土山指麾衆(zhòng)軍，重重圍裹。林時茂撇了四將，一馬奔上上山，勢如猛虎之人羊羣，無人敢當(dāng)，被他直殺上山頂。爾朱世隆措手不及，林時茂話到，早中左足，翻身落馬，衆(zhòng)將校拚死救出。四將亦不敢戀戰(zhàn)，救護主將而去。因此高歡得脫大難。班師之後，重加擢用，升爲(wèi)鎮(zhèn)南將軍，參贊軍務(wù)，次後屢建大功，不能盡述。當(dāng)日高歡聽了林時茂之言、心下大悅道：“將軍所言，甚合孤意。明日早朝，必當(dāng)面諍。皇上如不聽孤言，只索掛冠而去。”衆(zhòng)官俱各歡喜散訖。
次日魏主臨軒，百官齊集。有詩爲(wèi)證：
龍煙日暖紫重重，宣政門當(dāng)王殿風(fēng)。
五刻閣前卿相出，下簾聲在半天中。文武臣僚，皆隨著渤海王高歡，朝見已畢。高歡俯伏金階奏事，魏主令內(nèi)侍扶起，欽賜坐下，其餘宰臣侍立丹墀。高歡道：“臣昨見聖諭，欲建寺築塔，延召僧衆(zhòng)，不知陛下聖意將欲何爲(wèi)？”魏主道：“皇太后年高多恙，朕欲創(chuàng)寺召僧，廣修善事，爲(wèi)太后祝壽，以盡人子之心耳。”高歡道：“陛下爲(wèi)皇太后祝壽，此乃堯舜之心。但壽算在天，非釋氏所能延；孝道在人，亦非佞佛所能盡。皇上聰明睿智，豈不聞帝王之孝，有虞舜可師，文武可法；布衣之孝，有聖門曾、閔，賢士奇、萊，皆未嘗諂佛修行，以爲(wèi)善事。若夫持齋誦佛，造寺妝金，乃異端惑民之術(shù)，非聖主所宜留心也。若尊釋教以爲(wèi)孝，則捨本而務(wù)末矣。”魏主道：“朕聞藏經(jīng)有云：‘一人成佛，九族昇天。往生淨(jìng)土，能超萬劫。’又云：‘帝王相繼以治天下，皆緣羅漢託生。’可見佛力無邊，爲(wèi)三教之首。相國反言其異端惑民，恐非確論。”高歡道：“陛下身登九五，務(wù)要清心寡慾，親賢遠佞，成就聖德，何故信此虛浮妄誕之教，以爲(wèi)修善也？必有奸黨蠱惑聖聰者。臣請爲(wèi)陛下解之：夫佛氏崇尚虛無，絕滅人輪，悻逆天理，誤天下之蒼生者也。人稟阻陽之氣，則生生化化，終始不窮，理所必有。假令盡皈佛法，則滅而不生，人無遺類，成何世界？世俗子女難育，故借佛老之教以冀延旦夕之命，出乎不得已，諒非其本心也。雖雲(yún)披緇削髮，而男女之慾，人孰無之？不能遂其所願，輕則慾火煎熬，憂患病死；甚且逾牆窺隙，貪瀅犯法而不之顧。至於佛會之說，其惡尤著。科斂人財，聚集男女，陽爲(wèi)拜佛看經(jīng)，暗裡偷情壞法，傷風(fēng)敗俗，紊亂綱常，莫此爲(wèi)甚，其罪一也。天地生物，以滋養(yǎng)人羣。若從釋氏戒殺之說，則獸蹄鳥跡充斥宇宙，魚蟲鱗甲填滿江河，人生又何賴焉？此堯、舜之所焦勞而治者也。坐關(guān)實無罪之四，講經(jīng)爲(wèi)聚物之藪，持戒者是貪官污吏懺悔之私門，削髮者乃強暴奸頑避罪之活路。聖人爲(wèi)民立教：仕祿於朝，農(nóng)耕於野，商趨於市，工習(xí)於藝。莫不盡心彈力，以資國家之用。惟此緇禿，暖衣飽食，遊手好閒，口誦彌陀，心藏荊棘，蠹國害民，又莫此爲(wèi)甚，其罪二也。凡人既脫紅塵，以皈淨(jìng)覺，則宜布衣蔬食，隨緣而足。今之沙門，貪鄙萬狀，有如叩頭乞食，剜肉點燈，屈膝橋欄，匍匐途路，沿門打坐。送渡求錢，此喪廉失恥，僧而乞丐以求富者也；書符咒水，請聖參禪，慣分緣簿，善說因果，搖脣鼓舌，此僧而幻術(shù)以求富者也；談禪說法，塑佛印經(jīng)，築寺建庵，修橋砌路，此又假公營私，託善緣以濟所欲者也。至於涉險履危，梯山航海，賤人貴出，貿(mào)易開張，能思善算，以罔天下之利，此又僧而商賈者也。更若鑽倉掘洞，鼠竊狗偷，據(jù)山擄掠，謀財害命，喪心肆惡，此則僧而賊盜者也。又若鬼計神謀，爭日奪產(chǎn)，倚官託勢，賄賂公行，爭訟以求必勝，圖謀以期必得，博弈賭錢，酗酒宿娼，逞無厭之慾，以爲(wèi)師徒衣鉢計，此則僧而貪婪奸險、持詐力以亂天下者也。僧爲(wèi)世蠹，又莫此爲(wèi)甚。其罪三也。負此三大罪，重佛何爲(wèi)？臣素奉教於賢人君子，振綱肅紀(jì)，崇正辟邪，乃聖帝明王相沿之法。釋教之謬，實所未聞。臣愚戇，冒瀆天聽，伏乞聖涵。”
魏主聞奏，微笑道：“朕聞相國所言，已洞見緇流之妄。但佛稱三教之魁，何也？往往顯靈護國，闡法濟民，亦似有益於人世，相國不可不察也。”高歡道：“臣聞上古聖主御世，惟以仁義爲(wèi)重。君臣敦睦於上，人民親愛於下，故熙(白皋)之治成焉。彼時佛老不尚，何助國濟民之有？世祖永平年間，專尚釋氏，遠近承風(fēng)，無不佞佛，十?dāng)?shù)郡中，共有壹萬叄千餘寺。後梁將陳慶之進兵榮陽，一路縱火，燒掠殆盡。佛茍有靈，何不顯身救護，而使?jié)窭麌恚苫覡a？可笑世間愚夫愚婦，不辭跋涉艱難，遠出燒香，邀福求祥，至於登山遇虎狼之噬，渡海道風(fēng)濤之溺，損軀喪命，悔恨無及。佛若有靈，又何不預(yù)先警覺以救之乎？設(shè)以此二端問彼愚人，彼必委之以數(shù)。夫既有一定之?dāng)?shù)，則事佛又何益焉？蓋禪教易以惑人者，生前談果報之國，死後論地獄之苦。富貴而修行，必獲來生祿壽；貧窮而敬佛，能消往昔冤愆。女可轉(zhuǎn)男，禍堪爲(wèi)福。猶恐智士達人不尊其說，故謬雲(yún)：‘謗經(jīng)毀佛，必墮阿鼻。’立此危言，以愚心志。舉世受其迷妄籠絡(luò)而不覺，可勝嘆哉！固亦有英雄傑士，功成名遂，而懷鳥盡弓藏之慮者，寄跡禪林，遨遊雲(yún)水，效子房之辟穀，仿蓮社之參禪，此明哲以保身，非實崇事於三乘也。陛下萬民之主，社稷安危所繫，正宜肅綱紀(jì)，正百官，承天順民，創(chuàng)制立法，垂訓(xùn)百世，以爲(wèi)子孫不拔之業(yè)。豈可尊奉夷教，勞疲弊之民，靡費脂膏，構(gòu)無益之寺乎？臣切爲(wèi)陛下不取焉。”魏主大悅道：“若非相國良言，幾被衆(zhòng)佞所誤。煩卿傳示諸臣，朕即繳旨，不復(fù)建寺矣。”高歡謝恩出朝。當(dāng)晚聖旨批黜近臣二員：田有思、鄔泮，削職爲(wèi)民，永不錄用。朝野盡皆相慶，遍處播揚高丞相、林鎮(zhèn)南有回天之力。因此林時茂名聞四海，人人敬仰。止有高歡世子高澄，心下不足，暗成仇隙。
看官，你道高澄爲(wèi)何不足林時茂？原來高澄爲(wèi)人狠毒，性如烈火，酒色財氣，博弈遊獵，無所不至。侍妾數(shù)十，稍不如意，輒致之死，家丁憧僕，打死無算。高歡每每教訓(xùn)，只是縱性不改。極好阿諛奉承，凡是逃亡死命、無籍之徒，投他府中，盡皆收用。這一班人，狐假虎威，殘虐百姓，遠近人民，無不嗟怨。因父親稱揚林時茂材能，暗裡不服，偏要滅他威風(fēng)。忽一日，正逢初夏天氣，四月初旬，到處村鄉(xiāng)田麥成熟，高澄帶領(lǐng)一班棍徒，擎鷹逐犬，擊鼓鳴鑼，騎著高頭駿馬，徑往東門外打獵作耍。凡是高山峻嶺，無不遊遍。哄至一山，名系舟山，乃大禹治水時，曾系舟於此。山邊有一石如環(huán)軸，故名系舟嵬。滿山樹木，遍嶺藤蔓，十分險峻。但見：
巍巍萬丈，疊疊千層。四圍翠柏參天，遍嶺蒼松蔽日。翠柏上但見
猿呼，蒼松頂推聞鶴唳。昏沌沌雲(yún)封山岫，黑沉沉霧鎖山巒。蓁棘裡虎
狼逐隊，草叢中狐兔成羣。嗚嗚咽咽，山禽鳴古樹高枝；習(xí)習(xí)瀟瀟，嵐氣
吐-巖幽壑。深林蔚秀，從教健翮飛騰；大麓寬平，一任良材馳騁。驚
心處，無非水怪山妖；觸目間，盡是閒花野草。只見潺氵爰飛瀑布，屈曲路
囗囗。不聞雞犬之聲，罕見行人之跡。正是：攀藤附葛猶難上，涉險登
危路怎行！
卻說衆(zhòng)人打攢趕上山頂，放鷹逐犬。正打圍之間，見一隻大白鹿睡在草內(nèi)，衆(zhòng)人吶喊捕捉。那白鹿失驚，跳起來，衝開人，徑往山下奔走。真?zhèn)€是疾同鷹隼，快似流星。高澄喝衆(zhòng)軍士放箭。內(nèi)中有一個善射的弓弩手，連忙彎弓搭箭，覷清射去，正中白鹿背上。這鹿帶箭負疼，沒魂的亂竄，一直趕到山下田畈裡。高澄與衆(zhòng)人騎馬一齊趕來，追得這鹿慌了，一味地亂滾，將這田內(nèi)結(jié)成的麥子，盡皆滾倒，約有一二十畝寬闊。衆(zhòng)人那裡肯舍，不顧人田麥，吶喊圍將攏來，鋼叉、苦竹槍、長刀、大棍，併力亂戳，登時將這白鹿結(jié)果了性命。高澄即教軍士將索捆縛扛去。
正要擡起，只見一人蓬頭跣足，叫苦連天，兩腳似碾車兒一般，飛也趕來。這人是誰？原來此人姓齊名德，就是本村農(nóng)夫。正在沙溝裡籪蟹，鄰近牧童報說此事，慌忙跑來看時，衆(zhòng)人兀自未散。見了這景象，不覺心內(nèi)火生，腮邊淚落，捶胸跌腳，痛哭道：“天呀！這幾畝田麥將已成熟，一家男女十餘口性命，全賴此過活。如今被你衆(zhòng)人踏倒了，怎生是好！”高澄怒道：“汝是甚人？敢這等撒賴無狀！軍校們，著實打這廝。”衆(zhòng)棍徒聽得公子喝打，一齊動手，卻如衆(zhòng)虎攢羊，將這齊德打得皮開肉綻，面腫血流，橫倒地上。高澄還嚷道：“將這廝鎖了，送到縣衙去。”此時過往人衆(zhòng)，見齊德受虧，俱忿忿不平，奈是渤海王世子，何等勢耀，誰敢向前，只得遠遠站立觀望，互相唧噥道：“沒天理，這時候雷公那裡去了！”
正在喧鬧之間，只見林時茂騎一匠黃馬，隨著蒼頭，因往城外訪友，打從系舟山前經(jīng)過。見這夥人喧嚷，問蒼頭：“這是什麼人在此廝哄？”蒼頭打一看時，覆道：“高公子領(lǐng)著軍士，打一個村夫。”林時茂就下馬來見高澄。禮畢，問：“公子爲(wèi)何打這村人？”高澄道：“林將軍，你不知道，這狗才無狀，不識尊卑，導(dǎo)言穢罵，因此打這廝。”林時茂又問齊德道：“你這村人，爲(wèi)何不知上下，辱罵高爺？若送官司，罪責(zé)不小。”齊德大哭道：“老爺呀，你只看這些田麥就是了。”林時茂擡頭看時，見滿田麥子，盡皆踹壞，驚道：“這卻爲(wèi)何？”齊德道：“小人滿家男女，全靠此田麥過活，被高爺帶這夥不達事的軍士，因捉鹿放馬，將小人麥子盡情踹壞。如今麥已成空，又被痛打，不如就死也罷。不然，日後免不得做個餓死鬼也。”說罷，號啕大哭。林時茂聽說，激得怒氣沖天，嚷道：“高公子忒沒分曉，他的田禾被你人馬踏壞了。人若無糧，豈不餓死！他來哭訴，出乎不得已，你們知事的，就當(dāng)賠償安慰他纔是，爲(wèi)何反打他這般模樣？忍心害理，不體民情。”高澄罵道：“你這狗職，也與村牛一樣。汝在我父王麾下爲(wèi)將，是何等樣擡舉你？得到今日，不思報本，反與村牛分疏，牴觸俺，可惡，可惡！”衆(zhòng)棍徒一齊嚷道：“這是什麼鳥官，敢來觸犯公子！”林時茂罵道：“都是你這夥無籍棍徒引誘公子。明日對丞相面講，把你這幹人盡行驅(qū)逐，方豁俺胸中之忿。”高澄喝衆(zhòng)人：“與我打這廝。”衆(zhòng)軍士見說，素知林時茂手段高強，都不敢動手。林時茂發(fā)話道：“今日不與你角嘴。明日早朝後，同你到會議堂高爺處說個明白。”回頭分付齊德道：“你且去，俺明日將些銀兩賠償你便了。”齊德磕頭道：“深謝老爺恩德。”爬起來，一步一跌，叫苦連天的自回去了。林時茂策馬帶蒼頭向西而行。這高澄帶領(lǐng)軍士，扛著大鹿，慢不爲(wèi)意，一頭笑一頭罵，也進城中去了。衆(zhòng)人領(lǐng)賞散訖。
次日，林時茂同衆(zhòng)官早朝已罷，齊赴會議堂，參見高歡，共議朝政，至已時皆散。高歡將欲退堂，林時茂向前道：“總參有事稟上主公。”高歡問：“有何事說？”林時茂將高浪打獵踏壞民田，打傷齊德之情，循頭至尾，細說一遍。又道：“公子終日遊蕩，不理正務(wù)，瀅人妻女，僭人產(chǎn)業(yè)，爲(wèi)害不淺。不知何處尋來一夥無籍惡少，引誘公子，無所不爲(wèi)。若使聖上聞知，主公面上須不好看。速宜把這班棍徒流徙邊遠，曉諭公子改過，不惟主公之幸，天下亦幸甚矣。”高歡聽罷，道：“孤已知道，將軍請回。”林時茂拜辭自回。
高丞相上轎回府，廳上坐定，喚管門官進來，問：“公子在外，一向作何事業(yè)？”管門官道：“公子在府則攻書史，出外則習(xí)弓馬，並無他事。”高歡怒道：“總是你一班蠢材矇蔽引誘。若不直言，先斬汝首！”管門官見丞相發(fā)怒懼怕，只得跪稟說：“公子近來與一夥花拳繡腿無賴之徒，終日飲酒作樂，出獵遊戲。常打鄉(xiāng)村百姓，壞了田中禾稼，吃了人家雞犬。這些百姓，一來感老爺?shù)抡響掷蠣敺ǘ龋遗桓已浴＝址簧蟻y紛紛說公子的過失，此事是實，餘者不知。”高歡將管門官喝退，當(dāng)下怒髮衝冠，坐在堂上。午牌時分，只見高澄醉醺醺回來了，高歡罵道：“你這畜生，在外做得好事！若非林總參稟知，幾被汝所誤。”喝令軍士拿下斬首。原來高歡的軍令極嚴(yán)，衆(zhòng)軍士不敢不遵，只得將高澄鬆鬆縛了，且未動手。早有人報入衙裡。只聽得當(dāng)?shù)匾宦暎?yún)板響傳出堂來，夫人請老爺議緊要話，高歡帶怒退入私行。
原來這高歡的夫人婁氏，所生四子，獨愛高澄。當(dāng)下聞報，驚惶無措，急請高歡，勸道：“丞相差矣。父子天性之恩，況兒子不犯軍法，何故致之死地？只是訓(xùn)誨一番，教他改過便了。”高歡道：“夫人不知，這畜生帶領(lǐng)一起棍徒，在外生事害民，非止一端，爲(wèi)禍不小。異日干出事來，孤與夫人爲(wèi)他所累。今日不若早除，免致後悔。”言罷，即傳令刀斧手速斬報來。婁氏雙膝跪下道：“看妾薄面，饒他死罪，但重責(zé)這言生，戒他下次。把這些無籍之徒重治，連夜配發(fā)遠方，無人引誘，便沒後患。”高歡思想一會道：“夫人請起，孤自有處。”即出堂，叫軍士拿轉(zhuǎn)不肖子來，開了綁跪下，喝道：“你這畜生，罪不勝誅。且看夫人之面，把你這頭，權(quán)寄在頸，以後再蹈前轍，必然誅戮。今日死罪既饒，活罪不恕2”教軍士行杖。衆(zhòng)軍士跪下道：“公子雖然犯罪，小的們焉敢行刑。”高歡喝散軍士，令虞候帶進衙裡，自打至數(shù)十餘下，怒氣不息。夫人又力勸，方纔住手。隨將高澄監(jiān)禁在書房，不許足跡出門。當(dāng)晚升堂，凡是高澄平日親近的軍士，相隨的棍徒，盡發(fā)有司問罪，驅(qū)遣刺配。又著虞候齎白銀十兩，送與齊德。因此鄉(xiāng)村百姓互相傳揚，感嘆林時茂的恩德。
且說高澄監(jiān)禁在書房中，悶悶不已，又無一個心腹人在身旁，咬牙切齒，深恨林時茂，痛入骨髓。只待身子掙扎些，決尋釁隙，害他性命，方泄此恨。不題。
再說林時茂已知高澄被父責(zé)打，棍徒俱已趕逐，心裡暗想：“是我一時路見不平，將此事對丞相說知。這夥兇徒趕逐，卻也罷了；只是他父子至親，高澄雖然被責(zé)，日後相合時，必進讒言，終須有禍，不如及早尋一個避禍計策。”心下躊躕半晌，點頭道：“是了，是了。俺如今妻妾雙亡，又無男女，單隻此身。平生不知害了多少生靈性命，罪業(yè)深重。今此一計，一者避禍保身。二者消魔解瘴。想這魏國裡安身不得了，聞知梁武帝最重佛教，不如走入中國，削髮爲(wèi)僧，逃災(zāi)躲難，免遭暗害。”當(dāng)下預(yù)將金銀財物藏頓區(qū)內(nèi)，隨身衣服包裹停當(dāng)，又修下一封辭職的文書。次日聚集本行虞候軍士人等，分忖道：“俺今日要去訪一親故，路途遙遠，來往須費月餘。若辭丞相，必定羈留不放。俺今不辭而去，汝衆(zhòng)人須要謹慎，各守執(zhí)事。如丞相爺差人問時，有書一封，著個精細的去呈上，自然明白。不可有誤。”分付畢，即改換衣妝，扮做道人模樣，令一蒼頭向上挑了行囊，一主一僕，悄悄離家，出了城門，徑望東南而進。
且不題林時茂主僕二人遠行，再表往事。樑朝建康城外，有一村民，姓鍾名子遠，娶妻朱氏，兩口兒極是好善。年至四十餘，並無子嗣，典因賣地，齋僧塑佛，不吝施捨，願求子息接續(xù)香火。梁武帝普通二年，朱氏忽作一夢，夢一猛虎入宅，因而有孕。於十二月初五日丑時，產(chǎn)下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奇俊，人人稱羨可愛，就取名叫作愛兒。年至七歲，聰明乖巧。無所不知，讀書過目成誦，只是稟弱多病。一日，鍾子遠在家無事，與朱氏商議道：“我與你兩個年紀(jì)許大，求神拜佛，生得這個兒子。雖然聰明，卻是常有疾病，未知養(yǎng)得成人否。畢竟我夫妻二人，命裡不該招子，以此多恙。聞得過繼在外，改姓移名，便養(yǎng)得大。不如將愛兒送與近村寺院，出家爲(wèi)僧，不但他有所傳靠，抑且我和你存這點骨血，死亦瞑目。未知你心下何如？”朱氏道：“兒子是你生的，由你張主。但是千難萬難，止得這點骨血。如今送他出家，心下一時怎地割捨。倘有緣，遇得個忠厚的師父，庶可度日；若撞著不知冷熱的人，朝捶暮打，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子遠道：“渾家，你的言語也說得是。且不必性急，慢慢地打聽，擇一個忠厚老成的師父，送與他便了。若無好的，且留在身邊，另作區(qū)處。”
也是這愛兒命該出家，子遠夫婦商議之後，未及半月，一日，子運往地上灌種，將及已牌，朱氏閉上門，正要到廚房內(nèi)整治午膳，只聽得有人敲門。朱氏笑道：“老人家終不耐飢，出門不多時，就回來吃午飯了。”走出來開門看時，原來不是丈夫，卻是一個年老的和尚。朱氏看那長老時，生得：
眉長耳大，體健神清。手持小磐，項掛數(shù)珠。身穿一領(lǐng)不新不舊褊
衫，腳著一雙半黑半黃僧履。卻似阿難降世，猶如彌勒臨凡。原來這和尚是本村圓慧寺中法主，姓閻，法名智覺，每常來鍾家打齋米的。這長老合掌向前，叫一聲：“施主問訊了。”朱氏連忙回禮道：“師父請坐。”智覺坐下，擊動小磬，誦了數(shù)卷經(jīng)，唸了幾句咒，吃了茶，問道：“鍾檀越那裡去了？”朱氏答道：“他去地上種菜，還未回來。”智覺又問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樂否？”朱氏道：“仗托三寶庇-，近日而已。”正說之間，只聽得笑聲漸近，卻是愛兒讀書回來。對和尚唱個喏，智覺回禮道：“好位小官，回來吃午飯了？”愛兒道：“師父猜得著。”這智覺定睛看了一會，猛失聲道：“咬咬，可惜！”朱氏問道：“師父爲(wèi)何嘆惜？”智覺道：“施主莫怪，貧僧有一句話，不好出口，怕施主見責(zé)。”朱氏道：“師父有話，但說不妨。”智覺道：“令郎相貌甚清，只嫌額角上多了一塊華蓋骨，此爲(wèi)孤相。若在俗門中，恐無受用，又且壽夭。貧僧有一個救他的道理，但恐施主見怪，故此失聲嘆惜。”朱氏道：“多承師父好意，指示迷途，焉敢見怪。”正說話間，鍾子遠回來了。智覺即起身問訊，袖手相別而去。
子遠吃飯畢，依舊往地上種作，直至天晚方回。臨睡時，問渾家道：“日間曾有人來尋我麼？”朱氏道：“並無人來。有一事說起，到也湊巧。”子遠道：“甚事湊巧？”朱氏道：“就是日間看經(jīng)的長老，把愛兒相了半晌，驀然嘆道：‘可惜！’我問他爲(wèi)何嘆惜，他說：‘好一位清秀賢郎，只嫌額角上多了華蓋骨，大抵壽少，恐無受用。貧僧有個好方子救他，只是怕怪難說。’我正欲問時，你卻回了，隔斷了話頭，他就相別去了。察他的念頭，想是要愛兒出家的意思。我正欲與你議此一事如何。”子遠道：“這機會卻也湊巧。我前日與你商議，正沒個好師父出家，倒將這位長者忘記了。譚家，你不知這智覺是個篤實老成的長老，況且寺又鄰近，不如選個吉日，送愛兒與他爲(wèi)徒孫絕好。”
夫妻二人商量停當(dāng)，次日侵早，鍾子遠徑行圓慧寺中來。進了山門，只見殿門半開半掩，靜悄悄並沒個人影。子遠咳嗽一聲，也不見有人答應(yīng)。子遠就佛殿門檻上坐了一會，心裡想道：“這些和尚著實快活，日高三丈，尚兀自安睡未起。”正想之間，猛聽得哈的一聲響，子遠吃了一驚。也是機緣輻揍，遇著響這一下。正是：
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
畢竟響的什麼東西，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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