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 黑道風云三十年
張宏遠其實本來是想給女兒找個儒雅有學問的男子,可眼前這人似乎的確能鎮(zhèn)得住女兒,而且讓女兒死心塌地,最重要的是,他仿佛對什么事都不在乎,這并不符合騙子的行為。于是,他決定賭一把,反正也不能損失什么。
因此,張宏遠就簡單講述了一下自己大哥當年的情況。當年那女孩叫連秀,父親是當時的膠東市文化局一把手,母親是個軍官,具體軍銜記不得了,反正是個相對南疃張家來說高不可攀的家庭。
八三年嚴打之后的膠東江湖煥然一新,涌現(xiàn)出無數(shù)新一輩,比老人更猛,也更狡猾殘忍。
當時的張家兄弟是兩個本分老實人,努力工作加上還算有點小關系,都進了市面粉廠當工人。這是個國企大工廠,張宏勛因為能打架,講義氣,處事又公道,很快成了面粉廠工人宿舍里的明星,一招手,最少數(shù)十個青年工人毫不猶豫地騎著自行車拿著家伙站到他身邊。
張宏勛平時不惹事,來了事也不怕事,攻守有度,進退自如,漸漸在社會上有了名氣。
張宏遠卻跟哥哥不同,是個典型的火爆直白脾氣,張曉影雖然像他,卻還沒他當年的一半脾氣。因此張宏遠雖然有哥哥做靠山,但也因為本身能打能殺,受到廣泛的尊重,不過,也同樣因此而得罪了很多人。強者們都看在張老大的面子上,一般不予計較,而弱者們也同樣因為害怕張老大,也就不敢跟張老二死磕。
兄弟倆就這樣,漸漸成了本市江湖中一道獨特的風景。
接下來就是個現(xiàn)在老掉牙而當時卻很動人的英雄救美故事。
大約是九零年的某一個冬天,連秀和幾個女同學被一群不開眼的流氓調(diào)戲,張宏勛當時是一個人在街上走,身邊沒帶人也沒帶家伙,可還是毫不猶豫地沖上去,二話不說,先把一個沒開眼的家伙開了瓢兒。
盡管張宏勛人高馬大叢小打架,可對方是七八個人,的確沒占上風,可他盡管被打得頭破血流,還是照著其中一個猛砸,把這家伙徹底砸躺了才繼續(xù)抓下一個砸,對方?jīng)]見過這么猛的人,也都有些害怕。
但畢竟他們?nèi)硕啵瑥埡陝撞灰粫壕捅灰坏对梗瑖樀媚切┬」媚锶缤惑@起的白鴿,嘩啦啦地四散飛逃,只有連秀有良心,認為這突然出現(xiàn)的大俠是為救自己而受傷的,關鍵時刻決不能撇下他獨自逃走。那些流氓見刀上都是血,誤以為是殺了人,全都逃跑了。
連秀連拖帶拉,將一百九十多斤的張宏勛拖到街頭大喊救命,這才被幾個熱心群眾發(fā)現(xiàn),直接送往醫(yī)院,連張宏勛本人都感嘆,幸虧是那時候發(fā)生的事,還有熱心群眾,現(xiàn)在的人就算肯救人,也未必敢惹火燒身,去救斗毆受傷的流氓。
不一會兒,醫(yī)院外面里三層外三層圍了數(shù)百人,大部分是街頭的地痞流氓,而且人數(shù)還在不斷增加中,他們的首領都排隊進了張宏勛的病房,個個態(tài)度恭敬。連秀一開始還以為是流氓要報復這位義士,可慢慢地才明白,這位救了自己的義士,其實是他們的老大。
而同樣地,一會兒又來了三輛綠色吉普車,下來一些穿武警制服的人,迅速上樓將連秀帶走。這時候已經(jīng)醒來的張宏勛才意識到,這小女孩其實也來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
可也正因為如此,兩顆心不怕層層世俗柵欄的阻隔,最終還是貼到了一起。當然,張宏勛受到了兩次威脅,這回他明白了,即便在老百姓中能呼風喚雨,那也不過是個加強版的老百姓,此時此刻站在他身旁的不過十個人,其他的都對權力的出現(xiàn)十分畏懼,沒有誰敢繼續(xù)和張宏勛一起扛下去了。
在這之后,連秀托人給張宏勛送去一支鋼筆,明確表示這就是定情信物,今生非他不嫁。但自此張宏勛再也沒見過連秀。
有人說是連秀變心了,也有人說是連秀被父母強行送去大城市學習,再不回膠東這三線小城市了,當然,還有人說張宏勛被連父以“男人和男人之間的談話”為名單獨談過一次,更有人說得更玄乎,說張宏勛當時是渾身綁著炸藥去的,并且高喊:“老百姓什么都沒有,玩得就是命!”
可張宏勛從此對這段感情緘口不語,不再提起。盡管他是玩社會的,卻也是其中的強龍,就算一般百姓家不敢給他介紹對象,但崇拜俠客和強者的年輕姑娘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樣一茬又一茬地出現(xiàn),當然不乏投懷送抱者,然而張宏勛就像一個根本不需要女人的中性人一樣,只顧賺錢,誰勸也不聽,他再也沒有春天了。
而南疃的張氏雙雄也憑借能打能殺講義氣而站足了腳跟,成為血腥地下秩序里的佼佼者。冷不丁陰溝里翻船,張宏遠哪能咽得下這口氣?他揣著土槍和殺豬刀,帶著幾個死忠滿大街找那幾個流氓,終于找到了線索。
于是,在哥哥不知道的情況下,也是明知道哥哥知道后肯定不會同意的情況下,張宏遠善作主張,當場閹了那個扎了哥哥的小子,后來索性直接把那幾個小子全變了太監(jiān),其中一個因為疼痛難忍羞愧難當,當晚就自殺了。這事雖然不是殺人,但性質(zhì)十分惡劣,即便張宏勛到處找人運作,可張宏遠依然被判了整整十年,進了苦窯。
這也難說,幕后沒有連秀父親的“黑手”,這案件被樹成了典型,一切程序處理得極快,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效率高得驚人。
九十年代上半期的膠東江湖上一般說“紅黃藍,劉關張”,指的是當時膠東市黑道上最有名的六個人,其中“紅”仍然如日中天,“黃”死于殺手槍殺、“藍”也因為罪行累累被抓住槍斃,“劉”隱退,直接去了國外,“關”是練武出身,武功高強,可很傳統(tǒng),不會做買賣也不干缺德事,一直在工人的行當里干到退休。
到了九十年代末,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成了牢頭獄霸的張宏遠放了出來,他的加入再次增加了南疃雙宏集團的江湖分量。張宏遠對此毫不避諱,自己兄弟倆的錢里的確帶血,并不需要美化。
于果靜靜地聽著,大致明白了時間范圍,那支鋼筆是是九一年出現(xiàn)和消失的,盡管這一年時間跨度太大,可進行排除之后,就真的好辦多了。
張宏遠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好,你跟我進來吧,關于那支筆,我雖然也見過,但肯定沒有我大哥印象深。”
于果忽然開口道:“對了,我聽曉影說,那位連秀……她是非正常死亡?”
張宏遠淡淡地說:“她的嘴就沒個把門兒的。是這樣的,但具體我也不清楚,畢竟當時我還在苦窯里。但這事兒都過去了,我大哥也不想再提了。”
于果卻并不擔心接下來的話會引起他的不滿,繼續(xù)問:“兇手找到了嗎?”
張宏遠回過頭,鄭重而又嚴厲地說:“大概任何威脅對你都沒什么效果,我看得出你是個無所畏懼的人,這樣的人很少,所以我很敬重你。但我是你的長輩,對你嚴肅警告這不過分吧?這是我大哥永遠的傷心事,你進去一個字也不要提!除非……”
于果一愣:“除非?”
張宏遠的口氣突然軟了下來:“除非,你就是他想要找到的人……他不是不想報仇……也許……”他頓了頓:“除非他先對你提起,否則,你一個字也不要提。錢,少不了你的。”
于果也凝然點點頭:“我尊重客戶的要求。”
張宏遠不再回答,輕輕敲了敲門。
門打開了,是兩只眼睛已經(jīng)紅腫了的張曉天,也可能是好久沒見,張曉天看到于果之后,先是愣了愣,接著情感的閘門終于忍不住放開了,淚水嘩啦啦地淌了下來。畢竟是生離死別真情流露,一向嚴厲的張宏遠也眼圈發(fā)紅,不會像以往那樣斥責兒子“不像個男人”。
病床上是一位瘦骨如柴的老人,已經(jīng)看不大出身材高大的樣子了,可見受到了病魔異常可怕地摧殘。
張曉影坐在老人身旁,看來也哭得很厲害,甚至沒有情緒為大伯介紹一下于果。
于果進門后,主動說了句:“老爺子,你好。”
那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旋即用微弱的聲音說:“扶我起來。”張曉影忙小心翼翼地摁動床上的按鈕,床自動地抬起了老人。
老人說:“你是叫……于果?”
“是。”
“你走近一點,讓我看看你。”
于果不明所以,緩緩走進。老人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展現(xiàn)出笑容。于果感到這笑容十分古怪,他十分聰明,這會兒也隱約猜到了為什么。
接著,老人說:“不錯……你肯定能幫我找到鋼筆。”
于果完全明白了,說:“我曾經(jīng)和杜陽起過沖突,有個和杜陽交好的富家少爺遲海超,跟我閑聊的時候說起了杜陽當年的往事。老爺子當年怒砸杜陽的腿,把他打成了瘸子,其實并不是因為那輛全市唯一的凱迪拉克弗雷德伍德經(jīng)典款被砸,是吧?我要是猜得不錯,其實那支鋼筆在那輛凱迪拉克里,接著不知所蹤了。”
張宏遠父女三人都是大驚失色,沒想到于果無憑無據(jù)信口開河地突然猜測,可卻又齊刷刷地望向老人。
老人輕輕地說:“你說得對。我其實……一直都是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