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剛回來收拾了東西,趙無憂便過來敲門,看到她額上微汗,衣衫不整,還以為她已經睡下,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打攪了,對不起。青妹,出了點事,家主請你去正廳一趟……”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坦白地說道:“秦國那位離鋒公子遇刺,受了點傷,堅持要你幫他醫治。”
“等我更衣。”青青點了點頭,便退回房中更衣。
她就知道,自己一出手,哪怕跑再快,離鋒看到,定然不會認錯。只是在那一刻,生死關頭,她還是無法坐視不救,就算被他認出又如何,她堅持不認,他總不能讓人到她房中搜檢,便是她不在乎,趙氏也絕不容許這種“丑聞”出現。
至于給離鋒他們治傷……她原本就沒打算將傷藥配方藏著掖著,離鋒也好,趙氏也好,這東西給了出去,她也落得清閑。畢竟,照著趙氏家規,她這樣的女兒家,豈能拋頭露面給人療傷治病?
趙無憂雖不知她在想什么,但見她兩手空空,只換了件素白的曲裾便出來,連頭發也只是隨意用根木簪束在腦后,渾身上下連一件飾物都沒有,就算是守孝,也是素凈得全然不似世家女子。
他好心地提醒道:“青妹,前面還有客人,你是不是換身衣服?你這樣出去,會不會失禮于人?”
青青淡淡地說道:“若按禮法,我此刻就不該見客,既然知道我在守孝,本就該如此穿著,又有何失禮之處?”
趙無憂無奈地苦笑一聲,只得閉嘴,老老實實地領著她到了正廳。
“青青姑娘!”秦易一看到青青穿著一身素服白裙,亭亭如玉,差點沒認出來,走到近前,方才看出是她,急忙行了一禮,說道:“多謝姑娘相救……”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青青冷著臉,丟來一記眼刀,讓他愣是沒能將剩下的話說完,怎么也沒想到,連致謝,都會被人如此嫌棄。
青青用眼神威嚇了秦易一下,方才冷冷地說道:“不必多禮!”
說罷,她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便徑直走進正廳。
秦易身后的幾個受傷狼衛,都是一直跟著離鋒之人,均認得青青,見此情形,亦有些意外地小聲問道:“易哥,青青姑娘今日似乎不大高興見到我們,這是為何?”
“不知道。”
秦易心中亦是一片迷茫,硬邦邦地答了一句,便朝廳中望去。趙無憂領著青青進去,可沒有離鋒之命,他們也不敢進去,只能遠遠地在外面守著,也不知他們在里面說些什么。
離鋒看到青青走進來時,覺得心口忽地一跳,竟有種說不出的害怕的感覺。
眼前的青青,是他完全陌生的模樣。
一身素白的裙裾,烏發如云,眉目清晰冷淡,除了那依舊纖秀挺拔的身姿,幾乎完全看不出原來那個明朗任性,燦若陽光的少女模樣。
最陌生的,是她的眼神。
哪怕初次相逢時,她都不曾用這般陌生而冷淡的眼神看過他,仿佛他只是一個毫無生命的陳設,眼風掃過,毫無留戀,甚至連陌生人都不如。
“青青見過祖父。”她刻板的行禮,一舉一動,生硬笨拙,本就不是她擅長之事,依然連掩飾都不屑掩飾,就那樣別扭的行禮,絲毫不帶感情。
趙鞅被她這幅樣子也堵得心塞牙疼,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咬著牙說道:“這位是秦國離鋒公子,你以前見過的,今晚他們被刺客所傷,前來向你求藥——”
不等他說完,青青從袖中取出一張素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十余行小字,遞給了趙無憂,示意他交給家主,然后說道:“青青所知的藥方都在這里,如今青青要閉門守孝,實在不便出面,這些就交給祖父,請您自行安排吧!”
趙無憂拿著那素帛的手都跟著抖了一抖,這絲帛還是上次他去孔府抄書時,大手筆進了一批,當時孫奕之和青青找他要了一些,他只當他們另有別用,卻沒想到,青青竟準備了這么一手!
趙鞅接過那張寫
滿藥方的素帛,心中百感交集,抬眼看了下離鋒,見他從青青進門起,眼神便一瞬不眨地系在她身上,只是眼神卻迷茫而痛楚,像是看到了讓他無法想象的東西,他輕咳了一聲,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吧,這邊的事,阿爺會安排好的。”
“謝祖父。”青青點點頭,這次行禮的動作格外快,行云流水一般,謝過便轉身離開,從頭至尾,連正眼看都沒看離鋒一眼。
“青青!”離鋒終于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她的腳步只頓了一頓,便毫不猶豫地繼續前行,礙于裙裾,步幅不大,卻細碎輕快,轉眼便走了出去。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站起身來,想要伸出去的手握成拳,無力地垂在身側,咬著牙,終于還是沒能追上去。
因為他知道,就算他追了出去,她也不會停留,甚至會說出讓他更難堪,更決絕的話來。
若是那樣,他們之間,就更加無法挽回。
顯然,她已經知道他做過的事,而且對此深深不滿,毫不猶豫地,已將他排除在朋友的范疇之外。若是再糾纏下去,只怕不但連朋友都做不成,還要反目成仇。
那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所以哪怕心里再難受再痛苦,也只能忍著。
“無憂,讓醫師備藥,盡快為離鋒公子的人醫治。”趙鞅輕咳了一聲,故意忽視離鋒的失態,吩咐趙無憂去做事,也免得他在這里,讓離鋒更加尷尬。
趙無憂自是求之不得,應諾一聲,便逃也似的離開。青青和離鋒,哪個都不是好惹的,他在這里簡直恨不能變成隱形人,省得被他們看到,轉移怒火,就要受那池魚之殃。
趙鞅等他離開之后,方才對離鋒說道:“青青自小離家,性子有些野了,失禮之處,還請公子多多包涵!”
離鋒苦笑一聲,他只怕比趙鞅更清楚青青的性子,只是當初最喜歡她如此爽直利落的性子,如今卻也因此被干凈利落地一刀兩斷。
她的人,亦如她的劍法,簡單直接,一招制敵,根本不會與你糾纏不休,玩那些毫無異議的花架子。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他原以為,她肯出手相救,必然對他尚有一份感情,才會不顧身份地找上門來,借口求醫,堅持要見她一面。可沒想到,他這般堅持的結果,竟然猶如一桶冰水當頭澆下,讓他徹底明白了青青的態度。
她出手,是基于朋友之誼,可那一劍過去,他不依不饒地找來,便真的惹惱了她,讓她非但不承認曾經出去過,還連藥方都丟了出來,絕了他以求醫療傷為名的接觸。
事已至此,他心下黯然,待趙無憂領著醫師照方送來藥草,給那些狼衛治療過后,便帶著人黯然離去。
這一夜,誰也沒能安然入睡。
易傾和石飛跟著趙氏留下的人,收拾了營地,他們一行來了有一百多人,如今死傷大半,除了他倆之外,只剩下七個活著的,饒是如此,這些人也受傷不輕,整夜痛呼哀嚎,慘不忍睹。
剩下的一百多具尸體,他們也不愿葬在異鄉,便請趙氏送來大堆的木柴,架起火來,將他們一一焚化成灰,裝入罐中,寫上名號,待日后回鄉之時,再送他們一起回家。
那青黑色的濃煙,在天際足足彌漫了七天七夜,方才慢慢散去。
這七日里,趙毋恤將整個邯鄲城內外都翻了個遍,果然搜出幾個齊國的奸細,中行氏和范氏雖已被逐出晉國,四處流亡,可當初這兩大世家與晉國世家俱有聯姻,關系盤根錯節,難免有些漏網之魚與之勾連,這次被他一股腦地清理出來,抄家滅族,手段之狠,亦不下于當初的下宮之變。
青青這幾日便老老實實地在家中守孝,足不出戶,反正已知道了易傾就是范平,他們只要還留在邯鄲,她便能找到機會講他們拿下,而如今離鋒盯得緊,她若再私自出門,只怕被他撞見,還真不知該如何與他說話。
除了練劍之外,趙氏族中幾個
學醫的弟子,也跟著趙無憂前來拜訪她,為得便是她交出的幾個藥方。
趙氏族中子弟,自幼便被分派各方,除了文武之道外,醫術占卜打鐵鑄劍營造兵甲等等各有所長,每一代都有幾個專攻醫術的,為得便是自給自足,以免被外敵混入,用毒用藥,這醫師的作用若是發揮得當,便足以當得千百精兵。
青青所學的醫術雖淺,但都是源自李耳和扁鵲,李耳自幼博覽群書,這醫卜之術早已爛熟于胸,信手拈來,也比尋常醫師高明不少。扁鵲更是百草門世代相傳,醫術名揚天下。她從這兩人身上學到點皮毛,這藥方也比族中原本的療傷生肌藥要好得多。
這些趙氏醫師一看藥方,便知對方水平遠勝于自己,那些老醫師也就罷了,年輕一代的,便求了趙無憂帶著過來跟她學習。
青青每日除卻拜祭爹娘之外,便是練劍制藥,好在這些人為了向她學習藝術,都帶著藥方中所需的藥材前來,他們配藥開方雖不及她,可炮制藥材,制膏煉丹之術倒也嫻熟,整日被她指使著熬藥制藥,倒也忙得不亦樂乎。
有了足夠的藥材,青青便煉制了不少的金瘡藥和生肌膏,想著孫奕之每次出去,都免不了受傷,給他準備了不少,其余的,便讓趙無憂給家主送去,也算是盡了點孝心。
趙鞅收到她送來的藥,冷著臉看了眼趙毋恤,問道:“這是青青煉制的金瘡藥,療傷效果遠勝于我們本家珍藏,只不過——你可知這方子從何而來?”
趙毋恤有些意外地問道:“她不是說乃是從神醫扁鵲處學得的嗎?”
趙鞅輕哼一聲,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之意,搖頭說道:“扁鵲開方的手法,與此不同,何況離鋒公子曾說過,青青第一次給他療傷,乃是在姑蘇之時。而青青遇到扁鵲,不過是數月之前的事,可見這藥方,絕非源自百草門。”
趙毋恤見他神色古怪,心下生疑,想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那李耳呢?青青喚他是師父,想來青青從小跟著他習武練劍,這醫術應該也是跟他學的吧?”
趙鞅點點頭,說道:“藏室史學究天人,見識廣博,懂點醫術也不足為奇。只是我看青青開得這張藥方上,卻有幾處似曾相識,你可知道為何?”
趙毋恤老老實實地搖頭,汗顏地說道:“父親請恕兒子孤陋寡聞,對醫藥之道知之甚少,還請父親多多教導。”
趙鞅笑了笑,又忍不住長嘆一聲,說道:“毋恤,你可知道,我們趙氏祖先起源?”
趙毋恤一怔,點頭說道:“孩兒自幼就已學過,我們趙氏一族,源自玄帝顓頊……”他忽地眼睛一亮,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來,忍不住脫口而出地說道:“父親是說,那顓頊玄宮?”
“正是。”
趙鞅正色說道:“先前青青能開啟玄宮之門,亦非巧合。玄宮之門,原本就只有我們趙氏一脈方能開啟。只是上次無憂前去,空手而歸,青青和孫奕之卻是比他們先行下去,后來又全身而退,想來其中的寶物,已被他們二人帶走。”
“什么?!”
趙毋恤差一點跳了起來,玄宮之事,如今已成為一個笑話,諸國的游俠和間客前赴后繼地前往衛國尋寶,可無數人下去之后,被那些盲蛇和機關弄得死傷無數。趙無憂能全身而退,除了他先前在楚國曾學過驅蛇之術外,或許便是因為這血脈之力,方才得以保全。
趙鞅長嘆一聲,說道:“當年趙氏祖上,本效忠商湯,乃為嬴姓大族,因武王伐紂,蜚廉、惡來父子不殺,嬴姓沒落,直至造父為周天子駕車御敵,一日千里,立下大功,受封于趙城,方有我們趙氏一族。只因當初嬴姓被滅,祖上留下的東西,大多都未能保全,流傳至今的,也只剩下些零散的龜甲龍骨記錄。”
“族中宗祠之中,供奉的先祖遺物,有一片龜甲上,乃是《神農本草經》殘本,只可惜上面的醫方破損不全,無法辨識,只是能看得清的部分,與今日青青所交之藥方,已有八成相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