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李潤野屈指敲敲光潔的桌面,顧之澤忽然又有了面試的感覺,他就像一年多以前那樣緊張。
“看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麼?”
“好像……不太明白,”顧之澤老老實實地搖頭,“先讓我想想,我腦子有點兒亂。”
李潤野耐心地等著他。
“師父,你是不是覺得袁哥跟著事兒有什麼牽連?其實那稿子真是我自己寫的,他只是提醒了我修改了幾個地方。”
“你覺得他那是‘提醒’麼?”
“嗯……好像……”顧之澤有點兒遲疑。
“他那不是‘提醒’,他那是激將法或者說是引誘法也行,總之你上套了,他怎麼說你怎麼寫,你不過就是個代筆的。”
“可是,我心裡也的確是這麼想的。”
“顧之澤,‘心裡想’和‘手下寫’是兩回事。作爲一個記者,對一件事兒你可以有一百個想法,但是卻只能有一個寫法,那就是尊重事實!袁明義很巧妙地利用你的正義感,把你心裡最想說的引了出來,形成文字,現在白紙黑字署著你一個人的大名,你就是唯一的責任人!”
“那,那……”顧之澤有點兒慌了,他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你的意思是袁哥故意的,不可能啊,我又沒招惹他。”
“不關你事,你這是池魚之災。”李潤野安撫地去拍拍顧之澤的手,“其實應該我說對不起。”
顧之澤想了想,一道閃電劈過他的大腦,他忽然醍醐灌頂一般醒悟過來:“他,他是針對你,因爲你是我師父,我捅了簍子你要是承擔責任的,所以最後受罰的人是你不是他!”
“聰明!”李潤野讚賞地說。
“可他是當值主編啊,爲什麼他沒事?”
李潤野嘆口氣,“因爲昨天的版是我籤的字!”
“什麼!”
李潤野看著顧之澤瞪大的眼睛,把昨晚事情又講了一遍,他說:“所以八戒,現在你明白了嗎?你的衝動讓袁明義抓住了機會,他一開始讓你和崔紫軒聯合署名是因爲他很清楚,如果那篇文章是你獨立署名的話我一定會看得很仔細,一定能發現問題。但崔紫軒是主筆,我犯了經驗性錯誤,覺得新人不會寫大稿,又有你和袁明義的把關應該不會出問題就沒細看,所以我也是有責任的,受罰也不冤。當我簽完字以後,他又把崔紫軒的名字刪掉了,這樣那稿子就成了你獨立完成的。今天,如果醫院不來找麻煩,他算是送給你了一個頭條,賣我個面子;如果醫院來找麻煩……作爲你的師父和簽字主編,我就必然要受到相應的懲罰。這事無論朝哪個方向發展,對他都只有利沒有弊。”
“所以……你停職三個月,他正好補上!”顧之澤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李潤野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看著八戒一層層青白下去的臉,和因爲緊咬牙關而漸漸凸顯出來的下頜骨,他笑著拍拍他的臉頰:“你這咬牙切齒的是要幹嘛?八戒要變哮天犬麼?”
“師父!”顧之澤噌地站起來,“我……我……”
“你要幹嘛?”李潤野伸手握住八戒的手,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帶出無限親暱和安慰,“你先坐下。”
顧之澤被李潤野拉著坐了下來。
“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主編的職責是什麼?”
顧之澤屏息看著李潤野,他依然清晰地記得,一年前李潤野雲淡風輕地對他說,“主編的職責就是職業背黑鍋”。
“所以你看,這事兒說到底跟你沒什關係,你纔是那個真正的炮灰。”李潤野仍然攥著顧之澤的手,溫暖而穩定,帶著撫慰性的笑意說,“知道以後要怎麼做麼?”
顧之澤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堅定地點點頭:“知道!我會和袁明義好好相處,甚至比以前還要好!”
“真好!”李潤野由衷地讚歎一聲,“你總算是有點兒腦子了!”
“我不會再讓他抓住把柄,至少在這三個月裡我會很小心。”
“這就對了,你記住,他對我構不成任何影響,實在不行我可以辭職不幹。可是你不一樣,你現在處於事業上升期,社裡上上下下都很看好你,在這裡你有很好的基礎,如果換一個環境一切從零開始會很辛苦。”李潤野慢慢地跟顧之澤分析,“而且據我所知袁明義對你的印象還不錯,你這次純粹是池魚之災,所以我覺得他甚至可能會用其他方法補償你一下,你可千萬別跟他客氣,他給什麼你要什麼,看上什麼就管他要什麼。”
“好!”顧之澤點點頭,“我不但不會客氣,我還會挾恩求報,我得讓他知道我顧之澤也不是吃啞巴虧的!”
“很好!”李潤野滿意地點點頭,社會就是這麼的殘酷,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被人欺負到頭上還一味地“委曲求全”那隻能永遠當個炮灰。他固然希望他的八戒永遠單純善良,但也絕不希望他成爲爭權奪利的犧牲品。
“師父,”顧之澤認真地看著李潤野,“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去查華豐醫院!”李潤野果斷地說,“我相信這家醫院一定在某方面有問題,否則三兩句話就能說清的事兒他沒必要三番兩次的避而不談,你都亮明身份了他們還三緘其口,會跟媒體叫板只能說明他們害怕牽扯出別的什麼問題來。”
顧之澤馬上就懂了,他興奮地說:“所以,如果我們能查出什麼問題來,後天的那個官方道歉不但不用登,還能讓華豐醫院的老底兒徹底露出來!”
“對!”
“那你的處分麼?”
李潤野說:“一碼歸一碼,處分我是因爲我籤版時沒有認真審稿,另外你寫的那篇文章的確有漏洞,所以你的個人道歉、處分和我的停職都是免不了的。但是,如果能查出什麼來,壞事也能變好事,這叫否極泰來。”
李潤野拍拍手,指著桌面上的一堆紙說,“現在是下午兩點半,距離明天最後籤版還有34個小時,開工幹活吧!”
查一家醫院的背後黑幕,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簡直難於上青天。李潤野動用了他所有的人脈去找華豐醫院的關係,崔遙也被關進了3號會議室,一個下午都在打電話,一部手機完全不夠用他甚至臨時徵用了顧之澤的手機。
“老闆,”崔遙在等電話的間隙說,“這月的手機費你得給我報了啊。”
李潤野埋頭敲鍵盤,只是衝他隨意地晃了晃手指。
顧之澤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放心,老闆不給你報我給你報!”
崔遙嗤笑一聲說:“扣三個月獎金的人還敢說這話?你至少得吃三十天的饅頭鹹菜!”
顧之澤裝出一副哀怨的樣子卻一點兒也不擔心,老子是有長期飯票的人,老子不怕扣獎金!
李潤野仔仔細細地把收費細則又捋了一遍,他忽然指著輸血這項費用對崔遙說:“你去問問你朋友,心外科手術正常的輸血量應該是多少,透析需要輸血麼?”
“第二個問題我就能回答,”崔遙肯定地說,“透析不用輸血,透析就是淨化自身血液,只需要補充白蛋白。”
“那他爲什麼會有如此大的輸血量?”
“這個得查病歷,診療的根據只會寫在病歷上,”顧之澤插嘴說道,“出院時醫院會給出具收費細則,但是不會出具病歷,如果有質疑可以找院辦複印病歷。”
“那好,”李潤野用熒光筆在輸血一欄上劃了道標記,“之澤你去趟醫院,聯繫一下於家人,要求複印一下病歷。”
“醫院會給麼?”顧之澤有些懷疑。
“肯定不會,”李潤野肯定的說,“尤其在這種敏感時期他們更不會輕易把病歷給你們,所以你要想想辦法。”
李潤野指指牆上的鐘,現在是下午三點半,然後又指了指大門的方向。
崔遙看著顧之澤一陣風地跑出去,扭頭問:“爲什麼不讓我跟他一起去,好歹我還認識點兒人。”
“鍛鍊鍛鍊。”李潤野簡潔地說。
崔遙想想顧之澤即將遇到的麻煩,灑一把同情淚。
顧之澤叫上於達來到醫院時是下午四點二十,距離下班還有40分鐘,他們果然被回絕得乾脆利落,院方僅以“病歷太多,一時無法湊齊”就把他們打發出去了。
兩個人站在醫院的走廊上一籌莫展,從醫院要病歷自來就是一件極難的事情,況且是一件影響如此大的事件。顧之澤啃著指甲團團轉,他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有人好辦事”。於達是個暴脾氣,攥著拳頭轉了兩圈兒之後果斷地又衝進院辦室了,顧之澤發愁,要不了五分鐘保安就得來。
果然,十分鐘以後於達被扔了出來,連帶的顧之澤也被訓斥了一通。
“擦!”於達狠狠地罵了句髒話,“我給他們錢都不行。”
“有些事真不是給錢就能辦成的,”顧之澤慢慢地說,“這事兒錢沒用。”
“不是錢就是權,反正我沒權,這年月真是沒點兒什麼過硬的關係寸步難行。”於達惡狠狠地說。
“關係?”顧之澤又想到崔遙那個快要被翻爛了的小本子,忽然亢奮地大叫一聲,一把攥住於達的肩膀,“有了!”
“有什麼了?”
顧之澤沒說話,他翻出手機來給顧雲森打電話。顧雲森從教三十多年,桃李不敢說遍天下,遍安寧還是蠻有把握的,想從他的學生中找出一條關係鏈來還真不是什麼難事。
顧雲森想了想說:“我倒是有不少學生考上醫學院了,可不確定有沒有在華豐醫院的,我得問問。”
顧之澤看看錶,下午四點五十,距離華豐醫院院辦室下班還有十分鐘,距離明天的末次籤版還有32個小時。
知道今天無論如何也拿不到病歷的顧之澤站在醫院大門口拼命想,還有什麼是自己能做的。他帶著於達找到門診的諮詢處,裝作是病人家屬詢問關於心衰和腎病的相關問題。
經過一番詳細的諮詢,顧之澤知道,只有一種可能會造成在搶救中大量輸血的情況,那就是心衰引起的多臟器衰竭,通常情況下每天最高強度的輸血量會達到5000毫升,如果加上crt做血濾,需要大量的置換液,正常的上限大概在40000毫升左右。
按這個量計算,於老先生住院三週即便每天都輸血,費用也應該在8萬左右,可是,顧之澤清楚地記得,收費單據上表明輸血費用高達20萬。
顧之澤從醫院門診大廳裡出來,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現在是下午五點五十分,他還有31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