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看罷莊元洲密遞題本后,不禁對這名官場新人敏銳的洞察力、果決的勇氣和決心大為激賞。
莊元洲能通過夏糧征收遇阻這一單純的事件,從而進一步判斷出自己最終想要達成的戰略,這種非常超前的意識,在思維整體固化的大明是絕無僅有的。
因為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并沒有表露出想要推進士紳一體納糧的意思,就連善于揣摩圣意的溫體仁對此也沒有絲毫察覺,而遠在千里之外的莊元洲卻猜到了。
除了準確的研判出自己的主要戰略意圖之外,莊元洲還在題本中提出了自己對此問題的解決之道,明確表達了堅定不移執行皇帝意志的決心,表示就算因此而身敗名裂也在所不惜。
朱由檢當然看得出來,莊元洲最后這句話與其說是表明決心和態度,不如說是想要自己給他一個確切的答復,企盼自己在這件事涉無數人利益的大事上能夠始終如一,不會因壓力巨大而中途易幟,那樣他可真的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對于這名勇于改革和任事、能力上潛力巨大的臣子,朱由檢此后當然會重點加以關注。
當初他之所以直接點名莊元洲赴任曲阜,其實最看重的是他與孫傳庭之間密切的關系。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一個人的品行和能力,只要從他平時交往的朋友身上就能看出大概。正是因著對孫傳庭的喜愛,朱由檢才對莊元洲高看一眼,讓其擔任曲阜知縣一職,也是想觀察一下這位新科進士的才能與德行,從而根據實際情況再決定是否拔擢重用。
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一無心之舉,反而無意中發掘到了一位大才,莊元洲這種開放的思想和敢于擔當的勇氣,正是他最為欣賞,也是目前的大明最稀缺的。
不可否認,莊元洲如此旗幟鮮明地表忠心,也是在強烈的功利心驅使下做出的決定,但這一點并沒有引起朱由檢的反感。
只要能對整個社會做出貢獻,功成名就不是順理成章嗎?
人活一世,名利二字。誰也不能免俗,世上沒有真正無私之人。紅塵中,每個人都有許多牽絆,每個人也并不是只為自己而活,沒有豐厚的物質條件,你如何讓那些你所牽掛的得以安康?
朱由檢對莊元洲的態度和想法持積極的肯定態度,但他并沒打算現在就著手行動。因為士紳一體納糧一旦實施,勢必會引發整個大明的震動,一個處理不當,就會讓剛剛平穩的局勢再度動蕩起來。
現在的大明,免賦稅的田地都掌握在包括官員在內的讀書人手里,在沒有足夠的利益作為交換和補償的情況下,強行改革并非最佳時機。
在朱由檢的計劃里,改革要循序漸進、有的放矢,宗藩們才是首選目標。對宗藩下手,不但不會引發政局不穩,反而會讓天下人都拍手稱快。
二十多位大明世襲藩王名下擁有的田地、每年消耗的祿米,絲毫不亞于士紳們所占有的土地,被圈養了兩百年的宗藩們對來自于外界的強力沒有絲毫的抵抗力,只要將宗藩們擺平,下一步才輪到士紳。
大明是朱家的,連朱家人都要納糧,其他人還有何資本拒絕繳稅?
當然了,到時候不論是宗藩還是官員、士紳、讀書人,還是會享有一定的特權的,這樣會減輕對此項舉措的阻力。
進士功名者,會有四百畝免稅田地,舉人兩百畝,生員五十畝。
四品以上、二品以下官員在進士功名上再加一百畝,一品官員免稅田地八百畝,武將依此例。
親王免稅田地就按照國初太祖之規再增加一些,每府五萬畝,這些應該不少了。
孔家這種獨特身份的存在,可享兩萬畝免賦稅優待。
這種改革并不徹底,藩王士紳仍舊享有優待,可實施后卻能給朝廷的財政帶來根本性的好處。
就拿與孔家同在兗州府的魯王府來說吧,孔家在曲阜及兗州府其他州縣所擁有的田地,加起來可達三十余萬母,而魯王府的田地幾近孔家的一倍,并且這兩家所占都是上好的水澆田,荒年豐年相加,平均畝產夏秋糧也有兩石左右。
也就是說,魯王府的糧食產量,一年達百余萬石,而朝廷卻沒有從這百萬石中拿到一粒米的稅賦。
若是按照親王府五萬畝免稅賦,剩余五十多萬畝按三成上繳,那朝廷一年最少也要征得三十萬石糧食,二十幾名藩王就按平均每家三十萬畝、每年每畝兩石計征,每年可征得至少四百萬石。
這是個什么數字?
每年從江南運往京師的漕糧總數就是四百萬石左右,只要宗藩改革成功,等于又多了一個漕運的量,憑空多了如此巨量的糧食,何愁天下不穩?
已經子嗣斷絕的楚王府名下原有四十余萬畝田地,在被除爵后全都歸到公田名下,現在主要由原楚王系的諸多朱姓旁系子弟耕種,同樣按照三層賦稅繳納租賦,每年可為當地官府帶來二十余萬石的額外收入,這些糧食大部分被收入當地常平倉中,少部分被用作當地養濟院的日常開支。
與之作用相同的還有周王朱恭枵主動捐出的三十萬畝田地所出,這些額外的收入對于官府救濟孤苦無依者起到了巨大作用。
隨著各地官府組織的開荒拓田、興修水利等種種增產增收措施的大規模展開,現在的糧價已經比數年前戰亂饑荒時有了較大幅度的低落,指望糧食來賺取暴利的時代可以說一去不復返了。
就拿百萬人口的京師來說,及有穩定的漕運輸入,又有京畿各州縣陸陸續續地糧食增產,所以糧價已經從崇禎七年最高時的每石四兩銀子的天價,掉落到了年初的每石七錢左右。
而隨著各地水利設施修建到位后,今年京畿一帶的夏糧普遍豐收,現在每石糧食已經跌落到了五錢左右,并且還都是更加可口的新糧。
等到湖廣大面積開發成功,全國的糧食價格將會更加低廉,到那個時候,也就是朱由檢士推出紳納糧這一計劃的最佳時機。
因為糧食價格的大幅下降,就意味著靠糧食獲取的利益急劇減少,甚至可以說無利可圖。因為當市場上的糧食已經供大于求,你再想著囤積居奇,那就等著糧米爛在庫房中好了。
當糧食不再是稀缺商品后,想通過手中大量田地來賺取巨額利潤的士紳們,自然會選擇通過經商等其他手段來獲取財富,也會讓他們對田地的重視和依賴度大大降低。
計劃歸計劃,各種改革還是要慢慢布局并在適當的時機展開的。
在朱由檢的規劃中,開發湖廣是首要任務,完成與荷蘭人達成的協議被列為第二位,這其中包括對鄭氏集團的改造。
只要上述兩項大事進展順利,那宗藩改革就會順勢展開,隨后便是士紳一體納糧。
按照時間計算,南下的錦衣緹騎應該已經到位,等到他們與泉州、福州的衛所接洽完畢,將海商兼海盜集團各主要頭目的情況探查完畢,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后,就等著鄒維璉與鄭芝龍談判的結果了。
鄭芝龍以及鄭家的生死存亡,全在他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