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十幾盞精致絕倫的青銅燈,將武府的正堂里照得燈火通明,端著托盤的奴仆川流不息,送上來一道道豐盛的菜肴。主席上,武慶、武臣父子滿面笑容,和共敖、共尉父子把酒暢談。武慶的夫人,武臣的夫人和兩個妾,還有武嫖等一班打般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則陪著共喬和她的娘,一群女人坐在一旁說著她們的體已話。武嫖笑靨如花,臉形雖然還有些消瘦,但是精神很好,臉頰上抹了些胭脂,又喝了些酒之后,更顯得紅光滿面。不過,她今天可沒有象平時一樣以醉為目的,酒雖然香,也只是抿一抿而已,顯得十分沉穩。
下面是相陪的仆人。當然了,這些也不是普通的仆人,都是跟著共尉在破城之戰中血戰余生的那些人。他們原本是武家的家奴,血戰之后,一百多人還剩下二十多個,他們都脫離了家奴身份,大多都做了什長、屯長之類的軍官,還有兩個做了百人將,算是中級軍官。武臣將他們一股腦兒的收羅到自己的部下,將來到了趙地,打仗是避免不了的,忠心而又有血戰經驗的下層軍官,是他最有力的倚仗。本來他擔心共尉會有意見,畢竟這些人是跟著共尉父子血戰的,但是共尉一句話也沒有說,讓武臣父子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一席酒,吃得熱鬧非凡,那些剛脫離了奴籍的家奴心情都特別興奮,再喝著經過新酒提純的酒,很快就醉意盎然,一個個的大呼小叫,夸耀著當日跟著共尉父子奮勇殺敵的情景,胸脯拍得咚咚響,仿佛現在還在狂呼鏊戰,誓死拼殺。
“這些粗人,真是沒有規矩,還請二位大人不要見怪。”武慶的臉頰上兩酡酒紅,看起來已經有幾份醉意,但是眼神卻越發的明亮。他目光灼灼的看了一眼共尉,然后親切的拉著共敖的手:“共大人,承蒙不棄,愿意住在寒舍,真是篷壁生輝啊。你是不知道,你們住在我府上,我現在走出去和以前的老朋友說話,都覺得臉上有光啊。共大人,我們有緣啊。阿臣這個豎子,和尊父子一起戍邊,又一起跟著大王舉事,現在又……哈哈哈……真是有緣啊。”
共敖也喝得不少,這種高濃度的酒經過蒸餾之后,不僅酒精度提高了,顏色也清亮了,在黑漆紅花的耳杯中看起來象琥珀一樣漂亮,酒香濃郁,讓平時難得有機會喝酒的共敖愛不釋手。他只知道共尉用一種法子讓武家提煉出了可以清洗傷口的酒精,卻不知道還有這種香氣撲鼻的美酒,一下子沒控制住,很快就喝了個八成醉,武慶跟他說話,他已經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只是呵呵的傻笑。
武慶見共敖這樣,有些遺憾的搖了搖頭,無奈的看了一眼共尉,共尉更好,武慶看共敖的這么一會兒功夫,剛才還坐著的他直接躺在地上睡著了,呼嚕打得山響。武慶和武臣對視了一眼,苦笑著直搖頭。他們今天請共尉父子吃飯,當然不僅僅是替共家母女接風洗塵,他們是有目的的,本想著能把共尉和武嫖的親事定下來,以后兩家并成一家,武臣在外,共尉在內,可以說無人可以撼動他們的位置,就算陳勝有什么想法,也要三思而后行。沒想到這兩父子沒見過大世面,酒席才到一半,就醉得一塌糊涂了。
還好,武嫖她們幾個把共喬母女陪得很到位,看共夫人那個樣子,應該是被武嫖的甜言蜜語說得心花怒放了。
“夫人,我敬你一杯?!蔽鋺c微笑著,端著酒杯走到共夫人面前,舉了舉杯。
“不敢當,不敢當?!惫卜蛉诉B忙避席以示恭敬,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歉然笑道:“這酒太烈,民婦不敢多多飲,還請老丈莫怪?!?
武慶哈哈一笑,亮了一下杯底,然后很神秘的說道:“夫人,這可是阿尉的功勞。說起來,我要好好感謝阿尉呢。自從他教了阿嫖這個法子,現在我武家的酒是這陳縣最暢銷的酒,供不應求啊。”
共夫人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共喬倒是聽武嫖說過一些,忙湊在她耳邊,粗略的講了一下。共夫人聽了,越發的歡喜,看向共尉的眼神都透著笑意,話音中也帶了三分驕傲:“阿尉這孩子,書雖然讀得不多,但是小聰明還是有一點的?!?
“夫人啊,你太謙虛了,這何止是小聰明啊?!蔽鋺c一拍大腿,大聲贊道:“不瞞你說,我這女兒,是我經商的好助手,能寫會算,又讀了些書,一向眼高于頂,自以為是個才女,普通男子從來不看在眼里,唯獨對阿尉,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阿翁——”武嫖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她雖然知道武慶有意在席上提親,但是她根本沒想到父親會這樣提出來,一時羞得無地自容,走又不是,說是不是,只得苦挨著。
共夫人為難的看了看武嫖,又為難的看著武慶,在武慶熱烈的眼神注視下,她有些局促不安。如果按她的本意,她對武嫖是一百個愿意,但是作娘的,她又不能把共尉的看法置之不理。她窘迫的笑了兩聲:“承蒙小姐高看,我共家真是承受不起啊?!?
武慶哈哈一笑,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夫人,你有所不知。我武家操的是賤業,雖然有兩個錢,卻沒人看得起。我這女兒,心性又高,所以寡居了快十年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家。這次看到阿尉,卻是極為合意。阿尉好學,經常和阿嫖商討一些學問上的事,我看他們也頗為相投,只是這年輕人,總是面子薄,抹不開,所以,我這做父親的,今天趁著酒勁遮臉,向夫人提出來,還請夫人考慮一二。我知道阿尉這孩子孝順,只要夫人點了頭,他想必是不會有什么異議的。”
“這……”共夫人一下子被武慶的話逼在那里,倒有些不好回答。拒絕吧,好象不太合情理,答應吧,她這做娘的又知道共尉其實是不愿意的,實在不想勉強兒子。
武嫖見共夫人猶豫,想起共喬和她說的話,以為共夫人是在擔心自己的脾氣太嬌慣。她一直也在博得共夫人和共喬的好感,本來已經大有成效,現在卻見武慶有些倚仗著財勢壓人的意思,生怕自己的努力付之東流,連忙說道:“阿翁,你這是做什么?就算是好事,也得由著嬸嬸考慮再說,總不能逼著人答應吧。讓外人知道了,豈不是要說阿翁欺負人。”
武慶瞅了武嫖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笑,裝作酒醉,告了個罪,退回席上。武嫖又半說半笑的勸解了幾句,才讓共夫人尷尬的心情恢復過來。共敖還在不停的喝著酒,共尉躺在地上,貌似已經睡得深了。武慶見了,也只得讓人把他們送回房中休息。武嫖不放心,生怕共喬母女新來乍到,不熟悉情況,便親自帶著人去安頓共家一家四口。
主客都走了,酒席也自然散去,武臣父子坐在房中,一邊喝著剛煎好的茶醒酒,一邊輕聲交談。
“阿臣,這次去趙國,你有什么打算?”
武臣微微的皺了皺眉,看著武慶那張皺紋叢生的臉:“阿翁的意思是……”
武慶猶豫了片刻,向武臣挪了挪,兩個人人膝蓋幾乎碰到了一起,聲音也低得只有武臣能聽到:“阿臣,這些天我在城里送酒,接解到了不少人,聽到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武臣的身子挺了起來,似乎有些緊張。
武慶無聲的嘆息了一聲,掂著手里的茶杯,深綠色的茶液,在燈光中蕩漾著游移不定的光,正如武慶閃爍不定的眼神。他的眼角,不停的抖動著,眉頭擠成了一個川字,似乎有什么話很難出口。
“阿翁,現在只有你我父子,還有什么話不能直說的?”武臣有些詫異的說道。
武慶猶豫了一會,又看了武臣幾眼,似乎才下定了決心:“阿臣,我知道,你對陳勝很尊敬,覺得他是個英雄。說實在的,我也佩服他,胸懷大志,處事果決,雖然是個農夫,卻有些非凡的眼光和勇氣。所以,你跟他來往,我并不反對。今天能走到這一步,也說明當初你看重他,并沒有錯?!?
武臣看了一眼啰啰嗦嗦的父親,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凝神傾聽父親的每一句話。他知道,父親說這些,并不是無的放矢,肯定是為了鋪墊其他的話。
“只是,他雖然眼光過人,又有智謀,但是,他畢竟是個農夫,要想稱王,還差得太遠。”武慶終于說到了要害,“這些天,陳縣來了很多名人,陳勝敢于不問親疏,唯才是用。這一點是好的,但是,你也要知道,那些人并不會因此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他。六國雖滅,那些名士的眼中,卻還是只有六國的后人才是真正的貴族,更有資格站出來領導眾人反抗暴秦。張耳、陳余,只不過是持這些看法的無數名士中的兩個,和他們看法相同的人比比皆是,別的不說,就說跟陳勝的親信周巿,只怕他的眼中,剛到陳縣不久的魏公子咎,也要比陳勝更有王者之氣?!?
“周巿?”武臣猛的站了起來,勃然大怒:“他竟敢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