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空的蝴蝶 一百二十九、蒂卡爾城的驚變(上)
深夜時分的熱帶雨林。萬籟俱寂,惟有唧唧的蟲聲不時奏鳴。
清冷的月光下,蕭條而空曠的蒂卡爾城,被掩映在這一片無邊無際的莽莽林海之中,一座座歷經滄桑的古老金字塔和高大神像,在殘破的青石廣場上投射出一道道長長的幽影。除了稀稀拉拉的很少幾處點燃著篝火的營地以外,其余的城區都陷于一片黑暗之中,幾乎看不見什么燈光,更聽不到多少人聲。
經過了印加遠征軍和本地“義軍”的反復劫掠和屠殺之后,這座位于熱帶雨林深處的古老城邦,已經沒有多少居民還能幸存下來。如果不是西部高原上的印加人在前線勝利的鼓舞下,源源不斷地離開貧瘠的高原故鄉,遷移到這里殖民定居,蒂卡爾恐怕會徹底變成一座死城——即便如此,這座在全盛時期總人口超過三十萬的繁華大城市,如今也只有寥寥一萬余名新住戶,當真是蕭瑟冷清到了極點。
城郊附近的一座小莊園里,年邁的太陽神大祭司曼努埃爾獨自坐在主屋的書房內,借著一盞昏黃跳動的油燈,聚精會神地埋頭于一堆堆厚厚的名冊、卷宗和帳簿之中。門外,一小隊高大挺拔的神殿衛兵。正分成兩排持槍肅立,嚴密警戒著四周的一切動靜。還有許多文書、信使和仆役正在仿佛流水一般地進進出出,傳遞著各種最新的情報、公文和批示。
事實上,作為高山之王特庫姆塞任命的后勤事務總管,以及蒂卡爾城的實際統治者,曼努埃爾完全可以給自己尋找一處更加舒適的駐地,比如說往日精靈總督的府邸、本地富翁的別墅、奢華神廟的后宅等等。甚至就連精靈公主遺留下來的那座巧奪天工的樹冠宮殿,他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入住,而無須擔心什么逾越的問題——在率領全軍出征,離開雨季營地蒂卡爾城的時候,特庫姆塞就將這座城市里的一切統統賞賜給了他,用以答謝這么多年以來,曼努埃爾始終與自己并肩作戰的袍澤之情。
但是,曼努埃爾卻僅僅是在蒂卡爾城貴族區的最邊沿,找了一座相當不起眼的小莊園住下。
這座莊園面積十分狹小,又被荒廢已久,真的是非常不適合他這種位高權重的貴人居住——庭院內、房頂上、屋檐下到處都是雜草叢生,蚊蟲成群,一百多個隨軍奴隸連續清理了三天,才稍微收拾出一個樣子。院子里的水井早已淤塞了,因此一切用水都得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實在是很辛苦。幾間房屋雖然都是石頭砌成,還算得上堅固結實,但里面的各種陳設家具,卻早已被蛀蝕腐朽得慘不忍睹。即使是曼努埃爾的居室,也照樣是滿屋子的灰塵和霉味,不時還會蹦出幾只臭蟲、蟑螂甚至老鼠。
盡管如此。曼努埃爾依舊不顧旁人的百般勸阻,堅決要把這座小莊園作為自己的住處。
因為,這里曾經是他幼時生活的老家,是曼努埃爾度過了整個童年,充滿了無數回憶的地方。
雖然,自從那一次在精靈軍屠城的血與火中倉皇逃離之后,他已經六十多年沒有再踏進過這里一步。
在這漫長的六十多年時間里,曼努埃爾先是孤身逃亡到了西方數千里外的高原上,在那里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并且通過在戰火中的一次次浴血搏殺,一步步攀上了太陽神教會大祭司的高位,創下了偌大的家業。然后,又在一輪輪新的戰火之中,他的家庭成員逐漸凋零亡故,最終竟然徹底絕了后代。而他所效忠和侍奉的太陽女神,也隨著時光神殿的毀滅,而陷入了無止境的長眠。結果就只剩下了曼努埃爾一個孤零零的老頭子,在這黃土都差不多埋到了脖頸的風燭殘年,才總算是孑然一身地回來了。
六十年前一個人獨自離鄉而去,六十年后又孤零零地重返故里,這六十年的歲月。仿佛一個奇妙的輪回。只是主人公卻已經由風度翩翩的俊美少年,變成了脫發駝背的垂死老頭,還剛剛因為在戰場上嚴重受創的緣故,而被軍醫開刀閹割成了老太監……老實說,這并不是什么非常好笑的趣事,而是一場令當事人禁不住要為之落淚的人生悲劇。
時移境遷,滄海桑田,兒時的那些父老鄉親早已化作了枯骨,眼下就連他們的墳墓都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尋覓。惟有這座代代相傳的祖居,雖然同樣在六十余年的漫長時光中變化不小,但終究充斥著他許多早已模糊的往日記憶——書房墻壁上線條粗糙的幼稚涂鴉;門廳照壁上雕刻的簡潔家訓;臥室地磚下埋藏的玻璃彈珠、鐵陀螺和玩具錫兵……還有在庭院邊緣的一個隱蔽角落,自己給某只如今已經想不起名字的寵物貓咪,親手壘砌起來的一方小小墳墓……
哎,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一旦上了年紀,似乎都會忍不住變得越來越戀舊……望著墻角那幾處依稀可辨的陳舊涂鴉,以及同樣模糊不清的署名與日期,曼努埃爾忍不住擱筆撫額,悵然嘆息。
他轉身抓過一只陶瓷茶壺,往嘴里咕嚕咕嚕連灌下幾大口涼水,然后狠命地甩了甩腦袋,試圖將這一切雜亂無章的傷感思緒統統趕到一邊——數十萬印加大軍出征在外,各種各樣的后方事務千頭萬緒,而特庫姆塞大王麾下的文官團隊卻已經在連綿戰亂中死傷慘重,即使臨時想金了一切辦法到處抓差,也依然有些跟不上一樁樁任務連續飛來的速度。
作為統籌安排這一切工作的后勤事務總管,在曼努埃爾大祭司的手邊,光是今天必須要處理完畢的緊急公務,就還積壓著滿滿一桌子。
前線的大規模戰事雖然已經基本進入了尾聲。但是下一步還要鎮壓那些拒絕臣服的桀驁部落,估計依然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軍事行動,而軍火彈藥卻已經快要告罄了——印加人的那幾個小軍工作坊早已毀于戰亂。近期的這些戰事,全都是在依靠耐色瑞爾盟友的庫存供給,以及己方在戰場上的大量繳獲。
可是,這兩大補給渠道,前者已經在上個月宣告枯竭,畢竟區區一艘浮空戰艦無論再怎么巨大,其倉庫容量也是有限的。而后者隨著精靈軍這個“運輸大隊長”的撤退,也同樣是就此斷絕了。特庫姆塞大王在前線的催促一日緊似一日,但曼努埃爾在后方也實在是無計可施,只能盡力收集一些精靈軍在潰退時散落民間的軍械裝備,同時通過土法熬硝等落后手段,湊一些黑火藥什么的低技術含量產品送上去對付對付。至于聯系海外的國際軍火商……那是身在沿海的特庫姆塞大王應該自己嘗試著去做的事。
除此之外,其它讓曼努埃爾大祭司煩心的事情也還有很不少。
隨著特庫姆塞大王率領忠于王室的部族和軍隊幾乎全部傾巢而出,大舉殺入東邊的熱帶雨林,后方的雪域高原頓時進入了可怕的無政府狀態,而嚴酷的災荒也絲毫沒有緩解。結果沒過多久,高原腹地的社會秩序就變得蕩然無存。為了搜羅維持生存所需的必要物資,大大小小的部落彼此劫掠燒殺,成群結隊的盜匪四面蜂起。王室方面僅有的那么幾千留守部隊忙得焦頭爛額,但依舊是根本鎮壓不過來,甚至連王室直轄領地都未能免禍——幾個膽大包天的部落竟然聯手行動。越過茫茫沙漠,偷襲侵占了被王室視為禁臠的食鹽產地西潘港;另一伙來歷不明的馬賊更是不得了,居然輕易擊敗了三千守軍的迎擊,將高原上最繁華的城市蒂華納科肆意洗劫了一遍……
根據潛伏暗線的回報,這一系列騷亂和叛變的背后,似乎有一個信奉“死亡巨龍”的古怪教團在煽風點火、挑撥離間,而且顯然和那位惡魔將軍歐凱脫不了干系——那些操著奇怪的口音,四處宣揚“世間萬物終將毀滅,惟有死亡的巨龍統治一切”的家伙,多半都和歐凱麾下那支廢物乞丐大軍有一點聯系……莫非這個狡猾的惡魔過去一直是在對外示弱,想要扮豬吃老虎?
不管真相究竟如何。等到局勢稍微穩定一些的時候,自己一定要勸諫特庫姆塞大王痛下決心,對這個居心叵測的“盟友”作個了斷,哪怕背上罵名也一樣在所不惜……隨風搖晃的昏黃燈燭下,曼努埃爾大祭司如此這般地默默思忖著。
作為一名老牌的神職人員,他非常清楚,這些不知從哪個旮旯里突然冒出來的詭異傳教者,在外界環境適宜的情況下,會擁有何等可怕的煽動與破壞能力——無論這個宗教團體侍奉的是真神還是偽神——同時,他更清楚當世代信奉的太陽神陷入長眠之后,突然處于信仰真空之中的高原居民們,在內心深處又是何等的惶恐、脆弱與無助,不顧一切地想要抓到某根新的救命稻草——對于任何急于拓展勢力的新興宗教來說,這都是最美妙的羔羊了。
所以,對于任何有理智的統治者來說,都一定要把這種危機扼殺在萌芽之中。
然而,曼努埃爾同樣也很清楚,現在并不是可以和這些家伙翻臉的時候。因為令他感到頭疼的問題,還遠遠不止這些。遙遠后方那片被王室忽視甚至是拋棄了的雪域高原,固然是天災**不斷,動亂混戰連綿。但是數十萬印加大軍進駐占據的這片熱帶雨林,實際上也并不怎么太平。
作為所有印加人、瑪雅人和阿茲特克人共同擁戴的反抗武裝盟主,特庫姆塞大王在名義上早已是整個馬茲卡大陸的合法統治者。但事實上,在這個囊括馬茲卡大陸所有原住民的松散聯盟之中,印加人、瑪雅人和阿茲特克人三大民族之間,乃至各民族的內部,自古以來都是矛盾沖突不斷,語言文化各不相同,根本就沒有過什么統一國家的觀念。
僅僅是基于精靈殖民者這一強大而殘暴的共同敵人的存在,以及特庫姆塞大王奇跡般的煊赫武功,這么多部族才能勉強放下彼此仇怨,暫時團結在特庫姆塞的黑鷹軍旗之下攜手抗戰。
但是到了現在,由于精靈殖民者的迅速潰退,馬茲卡大陸原住民獨立自主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這一廣泛聯盟成立的最根本基礎,也就從此不復存在了。相反,各地部族之間的內部矛盾和沖突。卻開始一點點愈演愈烈,逐漸被正式擺上了臺面——其根源就是獨立之后的政權之爭。
而前不久還受到救世主一般歡迎的印加遠征軍,其處境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尷尬——近段時間以來,曼努埃爾大祭司極為沮喪地發現,由于一系列難以在短期內調和的嚴峻矛盾,他們西方高原來客正在越來越迅速地接過精靈殖民者的棒子,成為這片熱帶雨林所有原住民的下一個共同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