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彬氣的臉色鐵青,然閩王強勢,且句句咬著個“理”字,即便誰都知道馬車爆炸時閩王并不在一旁,可他既然插手此事,那便是什么不講理的事都做得出,閩王從來就不是個可以講道理的人!
柴彬不敢與閩王針鋒相對。若真的惹怒了這位,他再拿出降天锏來與他決斗,他難道敢真的傷了閩王?他不信尉遲鳳鳴會真的技不如閩王,只不過在降天锏面前,等閑人不敢還手,只能吃啞巴虧罷了。況且再糾纏下去,難保不將尉遲鳳鳴私自動用“定時炸彈”的事抖出來。閩王可不在乎與錦衣衛撕破臉,然錦衣衛的人卻不敢輕易開罪了閩王。
“既然王爺這樣說,卑職遵命便是。”雖是服軟,語氣卻難掩生硬,柴彬拱手轉身便走。
閩王看著柴彬高大健碩的背影冷笑了一聲:“這群狗奴才,都是一副狐假虎威的德行。”
云想容道:“還是義兄有法子治他們,若是你沒在,只我們還不知要吃多少虧。”
閩王看著云想容俏臉上明擺著是在恭維的笑容,仍舊禁不住飄飄然,嗤笑道:“你這丫頭,就會嘴甜。難不成當哥哥的還能不管你?”
遇上這樣要緊的事,當爹的都未必肯理會她呢。閩王自認她做了義妹之后,卻一直對她盡心盡責。
面對這樣對她掏心掏肺的義兄,若依舊抓著從前的那些事不放未免太過小氣了些,“義兄說的哪里話,我不是嘴甜,是真心謝你。”
閩王對云想容仍舊有情,不過是礙著現實,一則不愿與沈奕昀拆了伙,另一則不愿意走尉遲鳳鳴的老路,是以在云想容面前絕不會表現出分毫喜愛,只將心思深埋起來,做一些對她有益的事罷了,聽她這樣說,再看她認真神色,當即心中柔軟的似被涂了蜜的羽毛輕輕地刷過,又軟又甜,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罷了,我不過是與你開個玩笑,何來你如此表真心的,也不怕妹婿笑話。”
云想容輕笑著看向沈奕昀,卻見沈奕昀并不如平日那般神色自然,而是蹙眉垂眸摩挲著小幾上的青花白瓷蓋碗。指尖繞著蓋子緩緩畫圈兒,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云想容擔憂的坐在他身畔。
沈奕昀回過神,笑著搖頭道:“沒什么的,只是忽然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他安撫的對云想容笑笑,又對閩王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閩王便不疑有他,大馬金刀在沈奕昀對面坐下,道:“這會子云七也該到了東廠那處,那里頭私設的小牢房比北鎮撫司私設的衙門還要邪門,有她享受的呢。”
沈奕昀道:“她即便是受剝皮抽筋之罪,也是她應當受用的。”誰讓她膽敢對云想容動手?
云想容這廂卻沒想云明珠的事,左右由閩王開口親自將人送了去,云明珠就斷然沒有安生日子可過了,報仇之類的事她一點都不急,每發生一件事,云想容都要想法子將之利用到最大限度為自己來謀求利益。
她關心的是沈奕昀的情緒。
方才他垂首沉思時,仿佛有些落寞和悲傷的情緒,雖她方一細問他就恢復如常了,可他到底還是有心事。沈奕昀是城府破深之人,控制情緒逢場作戲是他的強項,極少有如此失態之時,今日卻是沒有裝作出樣子來,就知道事情比他平日里承受的那些事還要嚴重一些。
天色暗淡,閩王起身告辭,云想容將人送到了府門前,又關心了他的傷勢愈合如何,閩王笑說無礙了,還差點打了一趟拳給云想容做證明,云想容才嬉笑著與他作別。
與沈奕昀回了臥房,二人一道用過晚膳,云想容讓英姿去預備熱水沐浴,待屋內沒了旁人,才緩緩來至于他身后,輕柔的為他提拿肩頸。
沈奕昀在她雙手才搭上自己的身時,就已輕輕握住她柔荑,道:“不必如此辛苦,你如今懷著身子,哪里能操勞,來,陪著我坐一會兒。”
云想容笑著搖頭,道:“我整日里閑著無事,極少有運動的機會,韓媽媽也說讓我每日都要堅持走動,免得生產時候不好。你就讓我服侍你吧,嗯?”
她聲音嬌軟,吐氣如蘭,手上力道適中,讓沈奕昀無論身心俱放松下來,便也不攔著她了,只閉上眼靜靜的享受這一刻的寧靜舒暢。
過了片刻,云想容手上漸漸沒了力氣,才改而摟住他的脖頸,臉頰貼著他的后腦,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有心事?”
沈奕昀搖頭,摸著她垂在自己身前的手背,道:“沒有。”
“誆我?自才剛見了那位錦衣衛的柴大人,你就不大對了。”
沈奕昀沉默片刻才道:“我表現的如此明顯?”
“不是你表現的明顯,而是我太了解你,旁人倒未必瞧得出端倪。沈四,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快之事?”今日她的馬車爆炸這樣大的事都沒分散沈奕昀自見了柴彬之后的注意力,可見此事在他心目中的嚴重。
沈奕昀抓過她手湊到唇邊輕吻一下,才低聲道:“那個柴彬,就是當年帶人沖進我家的人。當年安陽沈家一夜之間被暴民洗劫一空,罪魁禍首是上頭那位,而柴彬卻是儈子手。”
云想容聞言,心中驟然一緊。滅門之仇積壓了這么多年,又無從發泄,沈奕昀心中的痛苦是旁人不會懂的。她將臉貼在他后頸,靜靜聆聽。
沈奕昀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之中,前世今生親眼所見以及后來的查證,都擰在一處,匯集成一道洪流,從記憶的深處奔涌而來,一時無法阻隔那種沉痛的恨意。
“我父親雖然早有察覺,遣散了清客門人,能遣走支開的仆婢也都走了。可府里還剩下許多人不能走,不愿走的,旁人再如何,宗族里記著的那些卻走不成……那些‘暴民’將沈家洗劫一空殺人放火也就罷了,竟連奸陰等事也做得出。我當年病著不在府中,出去的時候并未張揚,上頭不知道,所以才逃過一劫。我的哥哥姐姐,雖被分開不同方向送走,卻也都慘死,尸首都喂了狼。我后來回去過,也有父親留給我的人去查證,雖然他們一直瞞著我,可我清楚,我母親生前死后,都被凌辱過,我父親更是被割下了頭顱扔進了茅坑……殺人不過頭點地,再有罪,一死也就罷了,為何還要遭如此侮辱。我母親是那樣心高氣傲之人,她身之所受,豈能是心里可以承受的?在面臨那一切時,她的悲傷絕望何人能懂?我父親為大周朝建功立業,后乃至于功高震主,即便他的勢力發展的大了些,難道一死還不夠,非要那樣對他的尸首……”
云想容閉著眼,心中絞痛,熱燙淚水已垂落在他的脖頸和領子上。
她此時擁著他,仿佛被融入到他身邊凝聚的悲傷之中,可以體會到由他骨子里散發出來的悲涼與怨恨。
原來當年沈家竟然遭受如此之多,這般侮辱,敵得上滅門之恨。今日再見當日帶頭前去的柴彬,沈奕昀會不恨嗎?
他沒有在當場表現出任何異樣,她就已經佩服他的忍耐和定力了。若是她,是恨不能將其碎尸萬段的。
這時候,云想容似乎能理解前世那個沈奕昀了。
他仿佛從地獄中走出來的陰測測的氣息,那妖冶面容上永遠抹不掉的嘲弄和陰冷都是有緣由的。
若擱著是她,她或許并不會比他做的好。當恨意凝結日日糾纏于心中成了夢魘,顛覆山河又何妨?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初的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沈奕昀將云想容摟到身前擱置在自己腿上,拇指抹掉她的淚,蹙眉道:“看我,惹你哭了,從前之事都已經過去,今日不過偶然想起才說出來,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越是如此輕描淡寫,云想容才越難過。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哭不得的,她替他哭總可以吧?
云想容靠在他肩上,摟著他的脖子,淚水滑落,濕了他的衣襟。
沈奕昀只是擁著她,一下下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
此時他懷中有她,已經無限滿足。
幾時起她不在抵觸她的碰觸?幾時起她放心將自己全部交給他?幾時起他占據了她心中這樣多的位置,讓她將生死都置之度外?
曾經夢寐以求的感情,如今被她真摯的擺在面前。曾經羨慕別人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今日他也有了家,有了家人。
沈奕昀覺得自己此生即便是放下仇恨,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地下室中燭火忽明忽暗,已受過一輪鞭刑的云明珠被解開綁縛,少女柔軟的身子立即跌坐在地,渾身疼痛的痙攣顫抖,她這輩子還從未受過這種罪。
“今兒個也差不多了。云小姐,你還是順從些說了吧,不要說你是永昌侯爺府上的千金,就是永昌侯爺自個兒來了,你以為咱們掰不開他的牙?你是好樣兒的,今兒挺的過去,可明兒呢?后兒呢?咱們有的是時間陪著你玩兒,可你的小命約莫著也玩不起罷。”
柔軟沙啞的聲音強調中透著陰柔,云明珠背脊涼氣上竄,眼淚鼻涕早已模糊了滿臉。
一想到自己身上鞭痕滿布,毀了滿身瓷白肌膚,且明日還要受同樣的罪,她就越發堅持不住了。
可是她不敢說啊!若真是招了,等待她的是不是更嚴重的后果?
身子被毫不憐惜的拉起,向牢房拖行,被丟在發霉的草堆上,因她的到來打擾了草堆中原來的“住戶”,四五只體格碩大的老鼠“吱吱”叫著向兩旁竄去。
云明珠唬的“媽呀”一聲尖叫,失聲痛哭。
插在木柵上的燈籠被人提起,陰測測的聲音帶著些看好戲的愉快,“云小姐就好生享受吧,這么涼爽舒適的屋子平日里等閑住不到吧?”隨即是一陣尖銳的大笑,伴隨著腳步聲越來越遠,燈光也漸漸暗淡,最后牢獄中一片漆黑。
云明珠渾身都疼,抱緊雙臂蜷縮在角落,黑暗總各種感官被放大,她聽得見老鼠又一次出來活動時碰到稻草時的沙沙聲,還有咬碎什么東西的“咯吱”聲。
疼痛,濕冷,恐懼……嬌生慣養的云明珠哪曾受過這等罪,將臉埋在膝頭抽噎起來。
若不是云想容慫恿了閩王,她會受這種罪?
若不是閩王不分青青紅皂白就知偏袒云想容,她至少不會被用刑。
然而這會子不是恨的時候,云明珠絕望的仰起頭,看著斗窗外被烏云遮去的月光。
熬過今夜,明日還不知會如何。她還這么年輕,她真的不想死在此處……為什么如此關鍵時刻,沒見父親想法子來營救她?他是侯爺啊,跟東廠的人應當說的上話吧?更何況他還是皇上的拜把子弟兄。
東廠的人未免膽子太大了些,難道他們就不怕現在對她動刑,明日被皇上怪罪嗎?
可若是父親怕惹事上身,不管她的死活了呢?
云明珠一想到這里,就覺得生存的希望似乎一點都沒有了。
云明珠在漆黑的牢房中抽泣時,永昌侯府卻是燈火通明雞犬不寧,東廠之人才剛將侯府徹底搜查了一遍,并未查出有違禁之物,態度卻依然強硬。
云敖氣的臉色發黃,咬牙切齒道:“你們如此胡作非為,還抓走朝臣之女嚴刑逼供,我明日定回明皇上,向皇上討個說法!”
“是嗎。那侯爺盡管去好了,咱家也是奉命行事。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希望皇上不會懷疑永昌侯的愛女攜帶火藥是要謀逆!”
“你!”
“告辭!”
眼看著東廠的人浩浩蕩蕩離開,云敖即便有氣,一時半刻也想不到法子,他知道老七與老六素來不和,可他如何想得到云明珠真敢弄了火藥去害云想容,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心里明鏡一般,這會子就怕他的對頭抓住此事不放,參他縱女謀逆之罪那事情就大發了。
一個云想容已夠不讓他省心,如今就連云明珠也來搗亂,他的女兒一個兩個都不讓他省心!
孟氏帶著云傳宜和云博宜,領著一眾奴婢到了云敖跟前:“侯爺,卿卿哪里也您也該派人去打探才是,馬車爆炸那么大的事兒,連五城兵馬司、順天府、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都驚動了,可見當時情況危險,我擔心……”
“擔心?擔心什么?你若是擔心云想容,那大可不必!”云敖滿腔怒火無從發泄,瞪視著孟氏,冷聲道:“你養出的好女兒,還會讓自己吃虧?莫說馬車爆炸,就是地動山搖她也死不了,你現在不如擔心擔心明珠!被關進東廠那種地方,嚴刑逼供,她的小命許都去了半條!”
說到此處,云敖尤覺得不解恨,越加嚴厲的斥責道:“到底不是你養的,你就不管了嗎?!”
孟氏早知如今的云敖已不是當初的那個,然而如此合度的話自他口中說出,孟氏的心還是被揉痛了。
“你愛昧著良心說話,那便隨你吧。”孟氏強壓著怒氣才沒有當即與云敖吵起來,回頭拉了云傳宜和云博宜,“這府里烏煙瘴氣,也呆不下去了,你們就隨娘暫且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咱們就去攏月庵,免得有人看了心煩!女兒既然不是我養的,我自然管不著。是我養的又無礙,**心個什么!”
說話間,云博宜和云傳宜已經被孟氏拉著上了丹墀,云敖氣的火冒三丈,偏與個婦道人家吵架有失身份,況且這會子他最擔心的是另外一樁事。
云明珠不是個硬骨頭。若是有人威逼利誘讓她做些對他不利的證詞,他當如何應對?
當務之急是想法子讓云明珠離開東廠的掌握,他才能夠安全。
如何讓云明珠離開東廠,看來癥結仍舊在云想容身上。
那個逆女!
云敖面皮緊繃的回了府,在外院書房歇了一夜,次日清晨有下人來回:“夫人帶著兩位少爺和舒姐離府了,說是要去陪趙姨奶奶。”
云敖聽了也只是“嗯”了一聲。
他如今心思都在待會兒見了云想容該如何談判上,哪里顧得上其他的?
云想容是個刺兒頭,又是個主意正的,他們又不似從前那般親密了。
他要與她去談,可以預見會極不愉快,可他有無法不紆尊降貴前去。此事已經鬧大了,還不知皇上如何決斷,他必須快些斷絕后患才是。
云敖趕到承平伯府時,沈奕昀才剛上朝去,云想容還未起身。
在前廳吃了許久的茶,到最后茶湯都沒色了,云想容還是沒有來。
云敖的耐心在漸漸告罄。
自己的女兒,竟然敢給他吃排頭?
正當云敖氣的快掀桌子時,小丫頭回話道:“夫人來了。”
門簾一跳,一身鮮亮湖水綠色對襟圓領小襖,下著鵝黃色八幅裙的云想容緩步而來。她似比從前豐腴了許多,眉目含笑,恭順的叫了聲:“父親。”
云敖想起自己要求她辦事,只能暫且壓下怒氣,氣哄哄的“嗯”了一聲。
云想容就吩咐人重新上了云敖喜歡的六安瓜片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