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給我回來。”
墨蕭眸含冷光,語聲沉重。
墨蕭確實是想要回女兒的屍體,但那也是在他們能夠力所能及的情況下。
而現在。
他們寡不敵衆。
“大將軍。”
衆將眸中含戾,不可置信扭頭看著沉聲下令的墨蕭。
那是將軍啊!
到死,他們的將軍也不能安息,被北夷蠻子如此對待,大將軍又於心何忍?
“此等小人實在不可忍,大將軍,他在污辱將軍啊。”
“都閉嘴。”墨蕭冷聲一喝。
衆將默聲垂首。
墨蕭眼目掃過一張張憤激的面孔,沉聲道:“不過具屍體,何至於讓你等犯險。退!”
“大將軍!”
又是起浮的不甘聲。
“越將軍,此時良機正好,還請下令。”
蘇時竟在簡空侯的耳旁說道。
簡空侯漠然不動,目光直視前方的墨蕭,漆黑的瞳孔凝結著刺骨的冰寒,似尖刀上一晃而過的銳利,刺得人眼睛發疼。
“墨大將軍,你可認這具女屍。”
他特別提高了“女屍”二字。
握著手中長槍,大有一種非要墨蕭承認了女屍就是墨緘。
或許落入他人的耳朵裡是種污辱,可對墨蕭而言,那是種無形的折磨。
女兒一生毀在了他的手中,直至死也不得善終。
他只要一認,一切便公告天下。
“嗖!”
簡空侯的長槍指向棺木,從嘴裡發出冷笑聲,絕世無雙的臉變得有瞬間的冶豔,連呼嘯的惡風也被其的俊美給晃動了。
“爲了天下蒼生,墨大將軍的堅忍,實在叫越某佩服得五體投地。也罷,既然你不認這具女屍,那越某便毀了她!”
說罷,長槍劈向了棺材。
“嗤!”
褚肆長弓一搭,一箭即中長槍尖頭。
簡空侯被這股渾厚內勁擊得頻退,冷目刷地一回。
四目空中相撞。
褚肆的去勢非常之快,劍法之妙,剛猛勢不可擋。
簡空侯被其一擊快退幾步,橫出手中長槍,欲要擊打他的腰部。
欲要腰斬!
舒錦意回神來,身邊的人已經衝了出去,欲要奪棺。
褚肆武功絕技眨眼間耍了好幾道,功夫深得不可測,竟讓簡空侯爲之一震。
早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測,不曾想竟深到如此地步。
簡空侯與他一個照面,就被逼得頻頻後退。
“都給我退後。”
眼見鐵騎兵和他的騎兵就要動手,簡空侯回身之間大喝一聲。
衆將止而不動,手握兵器,眼目凜然注視。
風颳得很急,天邊泛了魚肚白。
眼前一幕在白晝之下,演繹得更淋漓盡致。
廝殺沉寂,悽風哀哀。
舒錦意手握緊紅纓槍,指尖泛了白不自知,深邃目光落入那口被磨得傷痕累累的棺木上。
不過具屍體,有何可爭?
難不成,直到死,她也要讓這些人跟著葬送性命。
舒錦意往前走兩步,眼神在棺木上晃了晃,隨即低下頭去。
壓下她絕然的一瞬間。
轉身,大步朝身邊的人取走了長弓,搭扣,上弦。
寒風如明亮的剛刀刮在舒錦意細白的臉頰上,沙塵迷了她的視線。
沾染血漬的寒箭迸入冰透骨髓的殺氣,她寒眸一瞇,素指稍鬆。
箭風如吟,清嘯不絕。
“嗤!”
箭中命門,在這般凜凜颶風中,一支白羽箭可疾開半分棺蓋。
“叮!”
沉悶的一聲輕響。
足以喚醒走神將士的神絲,身繃如硬鐵。
肅殺之氣遽然對準開弓舒錦意。
舒錦意兩箭齊扣,描準前方棺木,寒風中的雙頰愈發透得削冷如鐵。
“住手。”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能夠讓那兩個人住了手。
“阿意!”
褚肆是隱忍的不可置信。
“不過是具冷屍,又何在乎,褚肆,你莫要衝動。”
褚肆握劍的手僵硬如鐵,目光在她與棺木之間來回。
“越將軍,你是北夷雄師之首,又與墨緘對手多年,請尊重她。”
“是你。”
簡空侯看清男裝下的面貌,幽眸瞇成一線。
“你交不交屍體於我們並無甚在意,但請越將軍尊重你的對手。放她歸鄉,正如越將軍當年放衆墨家軍歸鄉一樣。”
聞言,簡空侯眸子微睜。
凜冽目光冷冷對準了舒錦意,走到了棺材前,一手拔掉了她射入的羽箭,依舊不改初衷,“只要墨大將軍承認此人是墨緘,越某定當歸還。不然,也就請魂上屍,叫墨緘自己來說。”
鏗鏘話音碎落,簡空侯一手摺碎了舒錦意的羽箭,擲入黃沙中。
舒錦意挑眉。
不知他欲意何爲。
“噗嗤!”
兩箭齊發,簡空侯長槍一揮,擊落疾箭。
舒錦意並未再發第四箭,則是望向墨蕭:“大將軍,我想墨將軍必不想因自己一具軀殼,累得衆將士身陷泥沼,還請大將軍下令。”
“你懂個屁!”有人怒了。
“你一個女人懂什麼。”
“將軍受到此污辱,此仇不報非君子,我等誓要將辱人者斬落下馬!”
“斬落下馬!”
一陣聲跟著一陣聲。
舒錦意頗爲頭疼。
就爲一具屍體犧牲這麼多人,值得嗎?
舒錦意自問不值得。
目光轉向還在喘息的唐戟,他是墨家軍最後的統領者,跟過父親和她的身邊這麼久,難道不知道他所做所爲會給大家帶來怎樣的劫難?
“褚相爺,這是越某與墨家軍的恩怨,與你無相關。”
簡空侯槍尖指向褚肆,讓他且離去。
徐青和郭遠二人瞬間繃緊了身軀,隨時可能要與對方拼命。
那具屍體對於他們爺來說有多麼的重要,他們是最清楚了。
想到爺曾抱著那具不知是何人的屍體做出那等表情,他們就更覺得這個越將軍簡直該死。
簡空侯越過褚肆寒涼的目光,再問墨蕭,“墨大將軍,你可認此女屍?”
他的眼神如此認真,如此的決然。
舒錦意竟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簡空侯他是想……
墨蕭立在當前,沉默以對。
只是開口一句話,於他而言卻是泰山壓頂的重量。
不能開這個口。
簡空侯剎那的冷笑,目中盡是失望與悲傷。
對墨蕭的失望,替墨緘悲傷。
只有他知道,當日將屍體帶回北夷帥帳,得知對戰數年的墨緘是女兒身,他震撼莫名,接踵而來的是椎骨的疼痛。
他此後遍尋巫醫,只想引魂歸體。
用盡藥物保她身軀不腐,想著有昭一日能讓她光明正大的以女兒身活下來,能夠以真正的女兒身與他再次對戰……
墨緘一死,他此生再難尋對手。
“墨大將軍何其的殘忍,何其的冷絕,”簡空侯冷笑不絕,“既然你不認她,此戰無可避免。”
濤濤殺意迸發,戰不可免。
蘇時竟聽他話音一落,擡的一揚,千萬束寒芒對準墨家軍。
舒錦意清喊一聲:“阿肆。”
當首者爲褚肆,北夷軍一動,第一個傷及的就是褚肆。
舒錦意的長槍一路疾馳而上,率先擊開箭雨。
簡空侯帶著棺材速速退了出去。
由蘇時竟帶著人一舉擊殺最後的墨家軍,這一次,不留活口。
金石迸裂,星火四射。
尖銳的兵鐵交戈聲,無數星火濺飛。
舒錦意長槍劈裂了一角,卻發現,褚肆已經奪棺而去。
攫取了棺木邊緣,以一人之力擊退了周遭,與簡空侯對峙。
人多力量大,任憑你褚肆力量再如何強大,也無法從千以計萬的軍隊中奪棺。
舒錦意奮力奔赴,長身飛躍高空,身如輕燕,無視箭雨飛落。
褚肆擊開了棺蓋,露出墨緘絕世的容顏。
即使是具屍體,他也不能容忍落入他人之手,更不用說還用這樣卑劣手段對付他們。
簡空侯自是不容他取走。
一聲令下,騎兵圍涌過來。
舒錦意斬開血路,躍進了褚肆的包圍圈,腳立於棺木邊緣,長槍一揮。
意圖要毀屍滅跡。
“當!”
簡空侯一劍斬斷了舒錦意手中的長槍。
褚肆擊開身邊的騎兵,出手相攻。
簡空侯的手被劃了一口子,因著他的命令,沒有人敢靠近屍身的周圍。
舒錦意發現簡空侯不斷的用自己去擋著飛濺過來的血,甚至是連他自己的性命也顧不得。
牙一咬,舒錦意抽出匕首,握入掌心,對準了屍首,大聲一喝:“越將軍,再不住手,我就讓這具屍體變成爛泥。”
簡空侯果然住了手,目眥欲裂的朝她看來,看她的眼神足以殺死人。
簡空侯手勢一擺,圍涌在側的人都住了手。
“你敢。”
“放我們離開。”舒錦意的手往前劃一點,“否則,毀了她。”
舒錦意只覺得諷刺,因爲她在用自己的屍體要挾簡空侯。
褚肆的臉色非常的難看,從簡空侯獨佔屍體的反應來看,他早就對墨緘抱有不一樣的喜歡。
千防萬防,終是難防此人對墨緘的心思。
他以爲只有自己對墨緘始終如此強烈,這個人竟不比自己少一分執著。
屍體,必要奪回。
“阿肆,一具屍體罷。”舒錦意彷彿看穿了褚肆的心思,阻止了蠢蠢欲動的他。
褚肆縱然不甘,卻也知道此時根本就沒有辦法。
只能退。
他們不是來犧牲的,是來救人的。
“將軍!”
簡空侯的人急了。
簡空侯手一擡,冷聲下令:“讓他們走。”
“五個時辰,”舒錦意說:“你不得追擊我等。”
“滾下來,”簡空侯盯著站在棺沿邊的舒錦意,沉聲一喝。
舒錦意慢慢退了下來,可是手依舊放在屍體的中央。
“我答應你。”
這句話,彷彿像是最後一刻,墨緘要求他將自己的屍體歸還一般無二。
只是這次,帶了殺意。
“將軍,不可啊!”簡空侯的副將大聲反對。
“聽我軍令,放他們走。蘇時竟,你要違命嗎?都給我住手。”
簡空侯大喝。
蘇時竟憤恨的咬牙退下,讓他們離去。
舒錦意見褚肆不肯走,手握緊了上來,“阿肆。”
“我不能……”讓你的屍體就這麼送進北夷,長居北夷之地。
褚肆恨自己的無能,強悍如他,皇都之中翻手覆雲雨,輕而易舉。可在千軍萬馬面前,竟連一具屍體也無法奪取。
如此的挫敗。
可他也知道,此時最明智的選擇就是留下屍體,再另做打算。
褚肆捏著棺木的手青筋突突直冒,毫不懷疑再不退,他會連命也拼上了。
舒錦意等著他。
“阿緘,是我無用,不能救你出龍安關,現在還要眼睜睜的看著你的屍體被人踐踏。我無法忍受,阿緘……”
他聲發於情,沙啞隱忍。
簡空侯幽眸收縮,冷冰冰看著褚肆。
他沒有看棺中的屍體,而是看著某一個方向。
看到這幕,即便是墨家軍也震驚莫名,墨蕭神色一動,緊接著黯然垂目。
“阿肆。”
舒錦意沾了血的臉,揚起了笑:“我們回去吧,逝去的,就讓它過去。不是有我在嗎?難道你在意我並非墨緘?”
她指的是身體。
褚肆倏地看了過來,深吸一口氣。
舒錦意撤開了匕首,朝簡空侯道:“希望越將軍能夠說到做到,退!”
聲音沉沉擊出,舒錦意與褚肆同時退了出去。
“大將軍,我們就這麼算了?”
“難道就讓將軍跟著他們回北夷?”
一聲聲不甘傳過來,在墨蕭冷硬的臉上添上了幾把蕭瑟。
他又能如何?
如今的這個情況,只能退。
他們一退,簡空侯迅速蓋棺,由一支強悍的護衛隊將棺先送回北夷。
北夷軍同樣不甘的看著墨家軍撤出去,這一次,他們可是放虎歸山,他日必然遭受到墨家軍的重擊。
“撤。”
墨蕭啞聲一喝,撤出了北夷之地。
簡空侯很守信用,五個時辰之內半點追擊的行動也沒有。
簡空侯沒有,可不代表其他人不會有。
所以他們得盡最快的速度,馬不停蹄的往天峽谷口趕回去。
回程中,氣氛沉鬱壓抑。
只有累馬的沉沉聲。
舒錦意坐在馬背上,忍受著渾身的腥臭,一路想著最後失去知覺的一幕。
她竟是不知簡空侯對她抱有那種奇怪的想法。
他逼父親承認自己的女兒身,無非就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墨緘是個女娃!
女將軍,一樣能夠打天下,守天下!
簡空侯……
舒錦意無聲而笑,有些微苦。
褚肆一路雖無話,卻一直將視線落在舒錦意的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中呈現,此時見她如此神情,眼神黯然。
“如果我不攔著你,是不是打算爲了一具無用的軀殼犧牲掉自己?你出事了,我又怎麼辦。”
思及褚肆前後的行爲,舒錦意沉聲朝褚肆質問。
“我……”
“你嫌棄現在的我?”
“我並沒有,”褚肆急著解釋。
“既然不是,爲何要爲一具屍體做出那種危險的事?”舒錦意逼視著他。
褚肆愧不敢對她,扭開了俊臉,策馬往前,不與她並齊。
舒錦意:“……”
“大將軍。”
唐戟捂著傷口,晃晃悠悠的坐在馬背上,不時的瞄著後面的褚肆。
應該說,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
對著棺中人說的那番話,只要沒有耳背的,都聽到了。
沒想到這個褚相竟然對他們墨將軍抱有如此不恥的想法……他們可都皆是男子,怎麼可能……
褚肆對墨緘的感情,將墨蕭迴歸的驚喜給覆蓋了過去。
“噠噠噠……”
密集的馬蹄聲轟鳴傳過來,李仸和餘慶躒親自領著十萬兵馬從天峽谷口過來。
迎面就碰上了迴歸的衆人。
墨蕭他們帶出去的人,還有唐戟前面所領的人。
都安然迴歸。
雖已失了一半的人,看到爲首的墨蕭,李仸幾乎要當場哭出來。
從馬背上躍下來,直衝到了墨蕭的馬下,雙膝一跪,眼眶發紅,顫聲呼喊:“大將軍!”
是大將軍!
沒錯!
他們沒有看錯。
所剩的墨家軍看到墨蕭,無不跪地呼喊。
場面一時喜極而泣。
令見者爲之動容。
墨蕭看著這些人,心中竟生出一絲悽楚來。
“都起來,回家。”
“迎大將軍回家!”
衆將大聲呼喝,激盪無比。
回家!
龍安關就是他們的家。
……
兩天後。
他們重新回到了天峽谷口,大夥兒都累了,有些人身上有重傷,途中受到了一些感染。
即刻醫治,軍醫忙活起來也是人手不足,一些小傷的人,只能自行處理。
醫用藥不足夠,只能用別的方法。
甚至有些自己找草藥,雖然關外環境惡劣,藥草卻是不少。
舒錦意洗過一身腥臭,也跟著大部隊的人去尋找草藥,給傷者提供需要。
褚肆跟著她的身側,從一路回途,他便一直如此沉默,彷彿回到了最初冷冰冰的褚相。
舒錦意也不理會他,由著他自己生悶氣。
墨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教訓唐戟,躺在榻上,還得接受大將軍給予的懲罰。
奇怪的是,唐戟卻是高興得很。
能夠看到大將軍重新站在他們的面前,就算是罰他們死罪,也值得高興!
“阿肆。”
舒錦意拿下一株草藥放進簍子裡,凝視著前方的山體正色說:“回去後,就毀墳吧。”
正欲要上前的褚肆步伐一僵,連俊臉都僵到抽搐。
想想他乾的傻事,他就更想捏死簡空侯。
褚肆幽怨的眼神看了過來,對上舒錦意笑瞇瞇的眼,轉身就走。
舒錦意無聲大笑,心情舒爽了不少。
沒隔多久,走遠的褚肆就不走了,站在峭山之前,遠遠望著北夷之地。
心中發誓,定要將屍體奪回來!
“阿肆,我累了!”
身後那人呼喊一聲,他不得不放下那點小脾氣,回到她的身邊奪過她身上的竹簍子。
即使是知道她裝,心裡也疼。
小心翼翼的扶著人走出峭立山壁,一路回城口。
面上沉默,心中卻不時計算著如何用手段奪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