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上的一出鬧劇, 他的手并沒有沾上任何塵垢，但他還是反復地洗了四五遍才肯罷休。

掌心的紋路因為長久以來反復地搓洗而顯得紛雜粗糙，和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一點也不搭調。

許諾捧著水, 把臉也洗了一遍, 抬頭盯著鏡中的面孔, 若有所思。

——今天的焦躁, 似乎比往常克制了許多。

“夏雯怎么那么久還沒出來啊。”

臨要出發了, 設計師于璐璐踮了踮腳，往洗手間那探了個腦袋，身后這次一起去參加會議的同事和領導正在商量路線, 除了AE小雷，其他官位都比她大, 只能把嘮嗑的念想都寄托在夏雯身上, 就怕她再不出來自己就要被單獨分配到領導車上了。

小雷湊了上來, 似乎想搭搭話：“欸，她真就穿著羽絨服和雪地靴去開會啊, 不好吧。”

“這不是換衣服去了么。”早上剛來的時候還被楊世原瞪了一通。

“璐璐你去把她叫出來。”楊世原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顯然領導們已經準備出發了。

于璐璐的腳還沒來得及邁出去，夏雯就已經收拾利索地從洗手間走了出來。

一襲緊身的黑色小西裝配上月白色絲綢襯衫，襟口垂墜下來的波浪花邊領巾還有立體的錯層，不僅如此, 短裙下還是一雙帶防水臺的高跟鞋, 一下子把她原來的小女生形象禁錮給打破了, 儼然一個知性美女。

兩個小兵嘖嘖稱奇, 簡直不敢把這個女人和之前的小文案聯系到一起去。

“那就這樣吧, 許總一輛車，我一輛。”AE部門的經理歆姐向他們招招手：“楊總監和小雷坐我的車, 夏雯和璐璐就坐許總的車吧。”

“我的車最多坐一個人，后座有點問題。”許諾正在整理袖子，說話語氣平平淡淡的，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兒。

夏雯在心底給了個白眼，悶.騷。

“那——”

“我坐。”夏雯在于璐璐的瞪視下不畏眾叛親離地舉起了手。“還沒坐過保時捷呢，過個癮也好。”

歆姐拍了下她的額頭嗤笑她：“你呀，是看許總帥才想套近乎吧。”

“許總那標準，是我套得上的人嗎？”夏雯抿唇輕笑，揉了揉被歆姐拍過的額頭就隨著團隊出發了。

黑色的保時捷卡宴在路上平穩行駛，已經坐過不止一次的夏雯百無聊賴。

“你說，如果我剛才不主動要求，分配其他人給你怎么辦。”看著身邊許諾不發一語安靜開車的樣子，夏雯就是想逗逗他。

“你要清楚，我才是你們之中官職最大的那個。”許諾挑了挑眉，“而且你是哪里來的自信只有你能坐我的車？”

“哦，那回去的時候換楊總監或者璐璐吧。”她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據說奔馳的舒適感更不錯呢。”

他溫潤的聲音在車里淌過：“搬出去沒幾天，膽子大了不少。”

“你又無所謂誰坐副駕。”兩天沒這樣單獨享受他令人酥麻的聲音，夏雯禁不住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同時她拒絕承認這和什么齷齪的想法有關。

舔完就后悔，拜托……自己擦著YSL經典色呢。

許諾倒是沒答話。

他不是很想承認這個事實，不知為何一直以來不能接受別人入侵私人領域的他，竟然對夏雯從一開始的被迫妥協，到現在的主動接受，一步步默認了她的存在。

私交害死人。

昕銳的總部在無錫，所以此時車子開在去往無錫的京滬高速上，沿途并沒有什么景色，不拿來聊天著實有點浪費，看許諾又陷入沉思，夏雯主動扛起了挑話題的大旗：“說起來，你還是沒回答我，當初為什么會選擇我進這個組。”

和她的閑聊一下嚴肅起來，許諾一時半會兒還沒適應：“你指昕銳？”

夏雯點點頭。

“我看過你的稿子，去年的潤欣喉片，流體力學礦泉水和Variations都是你的文案創意吧？很不錯。”

“嗯……欸？！”夏雯本來因為這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軟乎乎應承著，但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坐起來：“潤欣喉片和Variations還好說，流體力學那個……署名不是我……”似乎回憶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夏雯的眉色暗了下來。

身邊的許諾輕掀薄唇：“我好歹做了八年的廣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作品痕跡，楊世原有沒有那個創意溫度我還是清楚的。”

“倒是你，一直在YCM打雜，甘心嗎？”

許諾一句話，從前不想回憶各種往事就撲面而來，涌進自己的思緒里，夏雯突然覺得有點酸。

她在YCM當創意文案已經兩年了，兩年時間說長不長，但如果沒有那個人……沒有當時那件事的話，也許她早就已經破繭成蝶，而不是現在這個隨波逐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己。

她抬眼出神地凝視著許諾的側顏，卻陷入了另一個世界。

不甘心嗎……她不知道。

也許……有一點吧。

今天的會議只是一個基本的產品碰頭會，昕銳是國內新興的服裝品牌，旗下的服裝“新銳織造”系列去年一炮而紅，今年又獲得了2000萬美元的天使輪融資，預備打開新的產品線，全面鋪開市場宣傳，自然在宣傳上給出的預算費用也只多不少，因此可以說是今年整個YCM的重磅存在。

老實說這樣的客戶，她和小雷都不應該在這里。她的話，至少有個許諾讓她理解存在理由，可是小雷只是去年年末剛入職的AE，以之前兩人的配合而言，她對小雷的工作能力也沒什么好的評價，如果是許諾確定的人選……為什么會……

他們坐在會議室等待客戶的時候，門外一陣嘈雜。

“一早都說了3號會議室我要用，怎么就給人了。”

“哎呀我說任大小姐，你就別添亂了……”

正說著，會議室的門就被倏地推開來，進來的是一個燙著齊耳大卷的短發美女，眼若琉璃，儀態大方，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一股貴氣，一看就是豪門世家的質量保證。

“啊。”打開門發現會議室里已經坐了他們一行人，美女輕呵，卻不由得在正對面的許諾身上停駐下來。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她身后探出來一個甲方公司的人趕忙和會議室里的他們道歉：“走錯了，走錯了。”說完就把美女往后扯，一邊咕噥著：“都告訴你人家已經來了……”

“各位不好意思，我是昕銳的首席設計師任思影。”沒想到美女紋絲不動，反而往前走了兩步，正式踏進了會議室的大門，笑盈盈站在長桌前和許諾伸出手：“一直聽說YCM團隊精英云集，百聞不如一見。”任思影一看就是商場上歷練過的，講話也是一套一套讓人心里舒坦，但是夏雯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對，尤其是她盯著許諾的眼神。

“想必這位就是YCM新來的Chief operating officer？……許諾？”她的眼直勾勾地看著許諾，一只柔荑就擱在許諾面前。

夏雯瞅著那只停在空中的手，目光飛速的移到許諾的臉上。

出乎意料地，許諾淡然地頷首，左手也毫無隔閡地自然握了上去，“我現在代表的是執行創意總監的職責，所以那個頭銜不是重點。”

即使從前見過他和客戶握手，但頭一遭面對他忍著潔癖接觸其他女性，夏雯心里還是有點意難平。

算了，自己對他來說本來也是“其他女性”的一員。

雙方寒暄了一陣，明里暗里地，夏雯聽出來這女人是昕銳最大的股東任海華的女兒，手握實權，又是天子嬌女，一看就是網文里那種開了掛的人設，而且……她對許諾超級、超級感興趣。

據說她本來是不用參加這次的會議，但她以“市場推廣需要貼合設計理念為由”為由留了下來，兩個小時的會議里，眼神飄到許諾身上無數次，但凡夏雯精神稍有放松走了點神的時候，就可以看到任思影那雙赤.裸裸的眼睛里有許諾的身影。

夏雯有非常嚴重的危機感。

有話語權的大客戶的女兒，氣質臉蛋一流，主動性TOP，門當戶對……

所有因素綜合起來，許諾那么被動隨性的人哪里抵擋得住？

心中的警報嘟嘟嘟響了一個下午，響得夏雯心煩意亂。

晚餐的時候甲方還說什么都要留他們吃晚飯，一桌子山珍海味在任思影和許諾的相談甚歡下變得索然無味。

她，居然，還說，下周，來，上海，讓，許諾，請，吃飯！

——師傅別心軟啊，此等白骨精還是先打死再說啊。

* * *

不過好在，接下來一周許諾都沒有空，他去深圳出了趟差。

走之前許大BOSS開了次項目會議，他們部門根據前期得到的創意簡報，在那之后提交了幾份非正式提案，這其中也包括夏雯的稿子。

老實說，這次的工作她真的很投入，因為不想敷衍許諾。

所以每天到家除了研究創意簡報，看一些昕銳的市場資料，就是想創意。

加上上一周，她已經足足兩周都沒有打游戲了。

“喂。”

許諾接到電話的時候，是這個兩周沒有打游戲的崽正興奮的時候。

“你說巖雀出深淵好還是鬼書好？”

“……”

“我買了法穿鞋，但是現在逆風，對面控很多，你說我要不要賣了換水銀鞋？”

“……夏雯。”

“嗯？”

“逆風冰杖，水銀鞋。然后我在洗澡。”

“哈？”夏雯敲鍵盤的手頓了一頓，腦海里頓時腦補了一副美人出浴圖，這下連玩的心思都消散了。“真的假的，你洗澡還能接電話？”

腦袋夾著手機正忙著裹浴巾的許諾冷著一張臉：“你為了問巖雀出裝特地給我打電話，誰更不正常？”

“明明是微信語音！”看著泉水里互噴掛機的隊友，夏雯索性關了游戲。

也許是因為房間突然安靜下來的關系，細微的哭泣聲逐漸清晰。

“你在哭？”電話那頭是許諾的聲音。

夏雯豎起耳朵貼上門板，“我在跟你聊電話呢，哪有心思哭。”是隔壁房東臥室傳來的聲音。

夏雯有點心煩，隔壁這對情侶和她印象中的情侶差距太大。

女房東貌似是個接線客服，經常要值夜班，男房東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基本都待在家里，這和當初她簽下這房子時的預想背道而馳，本以為對方是一對情侶，自己需要擔心的也少，結果經常她半夜穿著睡衣出來上廁所和男房東撞見，有一天甚至差點男房東就誤開了廁所門，搞得現在她每次都要讓自己累得不行才去睡覺，盡量一覺到天亮。

而且不僅如此，她偶爾會發現女房東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一些陳年的舊傷疤，無奈這種家務事夏雯沒碰上也管不了，女房東對她還頗有敵意。

在這個家里夏雯總覺得自己被人監視著一舉一動，可能就是來源于女房東的不滿吧。

“怎么辦，你說我要不要管閑事。”夏雯低聲對著電話說道。

“管什么？”

“隔壁的小夫妻可能又吵架了。”

“那和你什么關系……”許諾無語地開始換衣服，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還沒掛斷這通沒有任何主題的電話，反而聽著她聊家長里短。

隔壁突然爆發出女人的尖叫：“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夏雯被嚇了一跳，許諾拿著衣服的手也忽地停了下來。

“你就會看她——一天到晚看她——！！連人家上廁所也跟著——！！”

本來在電話里就聽得隱隱約約不清晰的許諾擰起了眉峰：“夏雯？怎么回事？”

聽著女人的歇斯底里，夏雯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此時此刻她是趴在門上的，整個人貓著腰，女人的吶喊像是一個催化劑，她似乎隱隱察覺到什么，回身逡巡過自己的屋子。

下意識地，她走到正對著床的桌子前，湊近了那個一直都覺得怪異的，插不進插頭的插座。

下一刻……

“王八蛋————！！！”

電話那頭傳來巨大的響聲，隨后通話就掛斷了。

“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