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劉煌龍沒提前給方子業介紹過的‘節目’。
不過學術會議的中途給一些小節目,也屬於是人之常情。
方子業就是骨科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在手外科露相。
衆人矚目下,方子業也只得起身,順手抄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話筒。
方子業如今已經是術後第十天,只是縫線沒有拆除,石膏也已經換成手部鍛鍊支具,可以輔助抓握:
“方教授,您要不上臺上來說幾句?”劉煌龍的眉目攢動,隱如秋波氾濫。
氣氛推到這裡,方子業也不好就站在原地穩坐釣魚臺,一本正經地往臺上走去。
鞠了一躬後,才立身道:“晚輩方子業見過各位前輩、專家、教授、同道。”
“今天的學術會議,我沒有行程安排,只是來聽各位老師的指導的,因此根本沒有準備。”
方子業偏頭看向劉煌龍:“劉教授這是打算把我架在火架子上烤呀?”
劉煌龍望向衆人後,拉攏後援:“方教授,我可是提前就邀約了你許多次,你緊推慢推,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大骨科是一家子說不出兩家話,方教授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想來大家都是愛聽的。”
劉煌龍很會說話,投桃報李這四個字被其演繹得爐火純青。
如今的劉煌龍,在手外科風頭正盛,比方子業在業內的名氣還要更旺一些。
方子業看了一圈衆人,最後目光定在了被自己拉過來“散心”的周彥教授身上。
目前,華國的手外科,年輕一輩中,能夠穩壓劉煌龍一頭的,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華山醫院手外科的金教授,另外一個就是湘雅醫院的周彥教授了。
不過周彥教授素日裡非常低調,很少在專業內搞一些動作,目前在做的事情都是專業外的兼職。
方子業仔細思考了幾秒鐘後,才道:“其實關於微型循環儀除了在手外科和骨病專科外,還有沒有其他作用,我也沒有特別深入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我們團隊之前在研發改良時,本來目的只是希望能夠延長斷肢再植術的手術窗口期。”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們團隊想到了可以將微型循環儀與骨髓炎治療聯用,再後來,就想起了微循環截斷的思路,可以在骨病科中與化療聯用。”
“不過,如果真要說起微型循環儀的用法,可能還有以下一些方面。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第一,相信各位老師都是手外科的專家,因此肯定知道皮瓣種植術。”
“當然,或許種植這個描述不夠精確,但也希望各位老師不要找我說話的漏洞。”
這是學術會議,是學術報告,雖然是意外的‘行程’,可方子業依舊不想被其他人找到太大的漏洞。
畢竟準備不周。
“所謂種植術,其實就是撕脫皮膚原位回植+腹部帶蒂皮瓣移植術。我們手外科的老師非常聰明,會將手指部位的皮膚與腹部皮膚‘縫合回種’,採取了嫁接的理念。”
“而之所以有這麼巧妙的思維,個人覺得根本原因還是在於腹部的皮膚韌性比較軟,而且血運豐沛。”
“基於此原理,微型循環儀或可在骨瓣種植、半月板克隆、肌腱克隆術等方面,會有不小的助益。”
“但具體的理論,就還需要後來人予以完善。”
方子業說完,包括劉煌龍在內的所有人,頃刻間愣住,啞然張口,面面相覷。
不是?
劉煌龍讓你說幾句,其實就只是讓你客氣客氣而已,你怎麼還真的就把這麼絕的一個思路給擺了出來?
大哥?
衆所周知。
半月板、肌腱、骨瓣等,都屬於體內不可再生的組織,如果真的可以在這些器官部位進行克隆移植的話,那麼整個骨科的技術,就會超然於整個外科的範疇。
大哥?
這麼好的想法,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
劉煌龍的嘴角開始顫抖,牙齒開始輕微打架,卡嚓卡嚓的聲音上下抖動不斷……
微型循環儀被研發出來已經將近一年,如今在手外科的應用範圍很廣。
但是,這個東西,大家就只是將其當作一個非常簡單的工具,而不是將其當作基本方法去後續精進。
而方子業呢,則是以此爲根基,進行了深耕細作,先有了微型循環儀與感染的聯用,再到化療,現在又是克隆……
方子業真的打算以此爲根基吃一輩子嗎?
不是這樣的,如果方子業的這些想法爲真的話,不僅是方子業可以吃一輩子,就中南醫院這一百年,就吃這一套微型循環儀的後續根基,都可以穩居全國前十,甚至前五了。
劉煌龍的心在滴血,彷彿肉被割了。
他不明白,眼神開始迷離……
不過方子業心裡早有定計,現在的中南醫院已經算是被他“養起來”了,每個人都的嘴前都是一口大肉,滿嘴流油。
所以,方子業不在乎其他人還來找他合作,給他打工,爲他掙學識點。
方子業的基礎科研技能等級已經到了6級,這樣的idea,如果要去細想的話,一天都可以產出很多,只是沒有人可以將其落地。
“如果還要說其他用途的話……”方子業還想繼續說。
劉煌龍自己捨不得了,提前打斷:“方教授,夠了夠了,我們要的最好是行之有效的方案,不如方教授先將剛剛說的這些內容細化一下?”
好東西先留給自己人啊,別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啊?
哥哥!
大爹。
你先喂一下自己家的孩子好不好?
臺下衆人也沒有覺得劉煌龍小氣,更不會覺得劉煌龍的建議有何不妥。
克隆技術,屬於是新世紀的新技術,目前的發展還處於非常初級的階段。
目前的人體內置耗材,基本上都是同種異體移植材料或者是異種材料、人工耗材。
如果真的可以通過自身克隆出匹配的韌帶、半月板等東西,那自是最好不過的,根本不用考慮移植免疫反應,非常大程度地提高了手術的安全性。
方子業看了看劉煌龍,再看了看衆人,點了點頭道:“人體是很難模擬的,這也是我們目前骨科一些材料研發過程中客觀存在的事實。”
“然而,我們骨科相比於其他外科所具有的先天性的優勢在於,我們骨科的所有結構,都是與骨支撐有關,與運動有關,與活動有關,與牽拉、受力有關!”
“根據伊裡扎洛夫(ILizarov)技術的原理,我們人體四肢的骨骼、肌肉、皮膚、神經、血管,都可以在受力的過程中,不斷增長延長……”
“這是已經經過了歷史證實的技術和基礎原理,我們在臨牀中,已經成熟應用了數十年。”
“因此,基於此原理,我相信後面的一些思路即便我不予以廢話,各位教授的心裡都已經有了部分雛形了。”
方子業說完,就笑了起來,放下了話筒。
方子業話畢,遊離的話筒裡立刻傳來了嘈雜的低沉沉吟聲,音色雜亂,來自不同人羣——
“張力應力法則!~”
“生物組織被緩慢牽拉時,會刺激組織再生的和活躍生長,可以如同胎兒組織一般地進行細胞分裂……”
“我們骨科的骨骼細胞自身就存在分裂復原的能力,目前認知的是半月板與韌帶都屬於不可再生組織……”
“然而在伊裡扎洛夫環應用後,肌肉、神經、血管都在進行細胞分裂。”
“對啊?我們怎麼沒想到?”
“這方教授也太大方了,這種思路也可以在這樣的場合下講出來。”
“你看劉教授的表情……”
“嘴都歪了……”
雜亂的聲音到了後續,就完全演變歪了方向。
也不知什麼時候,有人開始鼓掌起來。
緊接著,掌聲如潮水般涌來,一始即磅礴洶涌,足足持續了有將近半分鐘的時間。
掌聲結束後,魔都六院的孫江坤教授拿到了話筒,用聲音壓住了掌聲的尾聲:“多謝方教授的指點和分享,這一次來參會,果真是受益匪淺。”
“只是不知道,方教授是否有往這個方向摸索和探尋過?”
孫江坤教授是魔都六院手外科的教授,在全國的知名度與江湖地位都非常高,不下於協和醫院的鐘軍宇教授。
世界第一例斷肢再植,就是在魔都六院開展的,魔都六院也屬於是手外科的‘聖地’之一。
方子業不認識孫江坤教授,只能將眼神分了一點給劉煌龍,讓他介紹。
劉煌龍低語了幾句後,方子業才道:“孫教授您好,我的本行是創傷外科的,目前在研的課題也都是在創傷外科領域,所以這方面我也就是隨便一想。”
“如果各位教授有興趣的話,儘管拿去用就是。”
方子業知道對方是在問自己有沒有開始研究,方子業的答案是沒有。
當然,方子業很快又壓住了孫教授的後續:“我自己是沒有空,近幾年都抽不出時間來!~”
“剛剛劉教授這麼問了,我就將我之前的一些思路拋出來,希望可以拋磚引玉,如果可以給各位教授提供一些靈感,那則最好不過了。”
方子業表態得非常明確了。
別找我,我沒空,我只負責挖坑,不負責埋。
如果我有空的話,這個課題也輪不到你們了。
雖然方子業的回答有些高冷,可衆人也都知道方子業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而且方子業表達的意思也是一個事實。
有空還輪得到給你們分肉吃啊?
孫江坤教授聞言笑了笑:“其實這個課題最適合的專科是運動醫學,方教授,你可要做好接受轟炸的準備才行。”
骨科,做肌腱、半月板等手術的,就是運動醫學。
而且,運動醫學目前的很多技術都陷入了平臺瓶頸期,如果沒有突破的話,估計未來十年二十年,都很難再有研新。
倒是方子業今天的指點,給了一條全新的思路,或許是未來十年運動醫學的新浪潮。
劉煌龍滴血也滴完了,只覺得血虧,可也只能硬吃這個啞巴虧,暗恨自己不該給方子業出風頭的。
方子業是從來沒有窮過,所以根本不知道守家底。
連忙打岔道:“時間也不早了,各位教授,下面我們正式進入到問答環節,如果各位教授對我們上午的講座有何疑慮或者指點。”
“盡請斧正!~”
劉煌龍話畢,不少人對望了一眼,本來他們是有些刁鑽的問題要問的。
可方子業的大方,又讓他們略有些不好意思再刁難。
方子業剛剛給的東西,可不是什麼爛大街的貨。
理論就在那裡,一直都在,自己等人想不到,方子業張嘴就提了出來,大大方方的,你還玩小肚雞腸,難免有些太不講人情。
然而,就在不少人遲疑之際,一個應該只有三十多歲的青年舉起了手來。
有工作人員抵過了話筒去,他接過了話筒後,面帶笑意地問道:“方教授,微型循環儀的改良,與心肺循環儀同根同源。”
“按照如此推論,其他的一些臟器器官,也應該有機會研發出獨屬於自己的微型循環儀,比如說肝臟、腎臟、肺臟等臟器器官。”
“不知道方子業在這方面,可有何見解?”
青年的話音落下,很多人都往他的方向看了過去,面色糾結。
不是,今天這是手外科的學術會議,你問其他器官?是不是繞路繞得有些太遠了?
方子業的眉頭稍稍一皺,而後馬上看向了劉煌龍。
這個問題,方子業以前就聽說過,也是劉煌龍引來的,那就是協和醫院的程曉平院士。
一年前,程曉平院士就說過,國外正在參考四肢循環儀在對肝臟的微型循環儀進行模擬改良。
幾個月前,方子業也看到了新聞。
劉煌龍的目光有些閃躲。
方子業道:“不好意思,這位老師,我是骨科的醫生。”
“其他專科我不是很懂。”
方子業對於器官移植這種手術,沒有太大的好感。
當然,也或許是方子業並不是其他外科的人,因此沒有辦法去理解器官移植術這種手術的偉大。
青年聞言立刻打斷道:“方教授,我們外科也是同宗同源,醫學的基礎研究,大方向和思路也相差無幾。”
“都是非常純粹的技術與理念。方教授想來有想法纔對。”
“還請方教授不吝賜教。”
方子業繼續看向劉煌龍,劉煌龍略低下了頭。不過他發現方子業在看自己,便趕緊圓場道。
“這位教授,我們今天舉辦的是手外科的學術會議,問答環節也儘量與我們手外科或者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循環截斷術相關。”
“其他的問題,不如還是等會後再聊,畢竟我們會場這麼多人都是骨科的同道。”
聽到這話,協和醫院的鐘軍宇教授也說話了,聲音沉定:“學術會議都是有主題的,與學術會議錯向太大的問題,還是私下裡單獨交流會更妥當些。”
青年再看了看不少人都看向了他,也就點了點頭:“謝謝方教授。”
然後把話筒遞給了工作人員,不再說話了。
後面的議程,正常結束。
不過,方子業都還沒有從講臺上走下,剛剛問話的青年還有另外一個方子業不認識的中年就笑著迎了上來,主動地進行了自我介紹。
“方教授您好,我是浙大一院肝膽外科的趙宇柱,這位是我的學生竇華,剛剛小竇當衆提出的問題的確有些不妥,還請方教授見諒。”中年額頭略高,方正國字臉。
濃眉星目,下巴圓潤,雖笑亦威,應該是肝膽外科地位很高的教授。
不過,此人方子業也是不認識,不僅方子業不認識,旁邊的劉煌龍教授也不認識對方。
骨科的醫生要了解骨科的其他醫院的專家都照顧不過來,哪裡有那麼多空閒的時間瞭解骨科之外的全國頂級專家?
方子業頗爲客氣地道:“趙教授您好,我是中南醫院骨科的方子業,很抱歉不能回答竇華教授的問題。”
趙宇柱又沒來得及說話,方子業就先聲制人地壓住了對方的後語:“趙教授,我對普外科不太瞭解,也沒有相應的技術水平。”
趙宇柱聞言,眼皮橫跳了幾下,但還是擠出了笑臉,說道:“方教授,知道您任務繁重,很難擠出時間。”
“不過方教授,目前,器官移植術屬於是全球都非常成熟的手術,而且對於器官移植的供體器官保存這一節點,是所有移植外科競爭的核心位。”
“如果誰可以提前將保存的時間延長,就可以更大範圍地調用可用的器官資源,佔據先機。”
“還希望方教授可以以大局爲重,能夠……”
方子業聞言,直接伸手打斷道:“不不不,等一下,趙教授。”
“我是骨科的醫生,我目前只是創傷外科的醫生,以我爲中心的大局爲重,就是做好本分工作,多做幾臺手術,治療幾個患者的傷痛,如果精力再充沛一些的話,就做點小科研。”
“至於您所說的什麼資源,什麼先機,什麼大局,我真的看不通透,也沒有這麼大的能力。”
曾經,鄧勇給自己說過。
自己的根是骨科的,最深的根就是創傷外科。
這個根如果扎得不夠透,那麼自己的根基就會不穩,甚至到時候連退路都沒有。
所以,在沒有絕對扎穩自己的根基之前,不要節外生枝。
方子業目前的盤根錯雜,都是在骨科的大圈子裡,創傷外科爲重,手外科爲輔,骨病科就是順帶。
這個圈子裡,方子業紮根夠穩,隨便玩都不會破格,也沒有人會找方子業的麻煩。
但圈外就不一樣了。
“方教授這麼想未免太過於狹隘了,骨科的病人是病人,肝膽外科的患者也是百姓,他們也要治療,如果能力足夠的話,還是應該在能力範圍之內多做貢獻的。”
“方教授,您是不是有什麼顧慮?或者有什麼誤會啊?”趙宇柱的目光深邃,彷彿是要誘導方子業似的。
方子業搖頭:“趙教授,不是有什麼誤會,顧慮自然是很多的。”
“我就是創傷外科的醫生,學的就是創傷外科的技術,吃的也是這碗飯。”
“至於其他方面,希望趙老師可以大人大量,不要行道德綁架。”
“畢竟我們骨科的那麼多患者,也沒有見肝膽外科的醫生去診療,或者說常來探尋巡視……”
“術業有專攻!~”方子業回得頗爲謹慎,但已然不卑微。
因爲方子業如今,一定程度可以代表骨科說一些話。
這種話,不過分,任何人都會承認。
趙宇柱的神色閃爍,他似是知道方子業的內心想法:“方教授,手術技術沒有好壞之分!~”
方子業重重點頭:“是的,趙教授,謝謝您的指點,您的話更加肯定了我的想法。”
“手術技術沒有好壞之分,我們臨牀的病人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別,我們骨科的病人也不會低人一等。”
“所以,我全心全力地鑽研我們創傷外科的技術,搞我們創傷外科的科研,力求爲骨科的患者多服務,提升他們的診療質量,屬於是正道,是大道!”
“就不是所謂的狹隘了。”
“謝謝趙教授的認可、邀請,只是個人能力有限,也只是一個人,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時,抱歉。”
器官移植術,就不是普惠性質的手術。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做不起這種手術,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供體庫。
這一點立場,方子業紮根很穩。
“方子業。方子業呢?”在劉煌龍身側,省人醫手外科的杜天文教授喊了一聲。
“誒,杜老師。”方子業聞言趕緊伸了伸手。
“正找你呢,哎唷,不好意思啊,不知道您在和其他老師聊天。”杜天文教授的表情‘愕然’,靠近後又退了兩步。
“趙教授,我也找杜教授有事,要不,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詳聊?”方子業努力擠出笑臉,微微拱手。
趙宇柱也是一個有體面的人,抱拳道:“那方教授,我們下次有緣再聚……”
“再見。”
“再見。”
方子業與趙宇柱別過,而後走向了杜天文的方向,臉色峻冷下來片刻後,到了杜天文教授的身側。
“杜老師您好……”方子業對杜天文招呼,沒有理會他身邊的劉煌龍。
劉煌龍也趕緊招呼:“子業你來了。”
方子業擡了擡眼皮,掃了劉煌龍一眼,道:“杜老師,我們去吃飯吧,吃完了午飯,我還要回療養院一趟。”
今天這兩個人,要是與劉煌龍一點關係都沒有,方子業三個字可以倒著寫,寫成葉子方!
當然,方子業也沒有生氣,也沒有怪罪。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劉煌龍的老泰山固然是他最大的依靠,也是他不由自主的源泉之一。
任何事情,都是利弊雙刃。
劉煌龍苦笑著跟上,繼續努力討好一般地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