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人早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邏輯。這幾件事的次序顛倒不得。修身齊家是做事的基礎,不論你是位高權重還是財雄勢大。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就是這個意思。張德彪身上有典型的華夏文人的印痕,對于齊家他從來看的極重。在教育張輔寧的問題上他從未放任自流過,但他畢竟工作繁忙,管束不利的時候在所難免。但無論張輔寧在外做出什么過格的事情,張德彪對他的態度始終是回護的,這跟他平常嚴謹的政治理念并不相符。這其中的緣由主要來自他的妻子。
張德彪的妻子早逝,十年動蕩剛終結不久的年代里,隨張德彪下鄉勞動過程中死于難產。臨終前一句話說不出來,光用手指著襁褓中臍帶還在流血的嬰孩。張德彪的妻子比張德彪大四歲,是六十年代著名的黃梅戲花旦,七十年代初跟剛大學畢業的張德彪結識,戀愛,之后順理成章下嫁給張德彪。這樁婚姻在當時曾經轟動一時,張德彪其貌不揚家境貧寒,他妻子卻是肥城乃至全省都名聞遐邇的黃梅戲花旦。張德彪對妻子用情極深,不僅是男女間的情愛,還因為他自幼喪母,對長他四歲的妻子有著深沉的慕濡之情。妻子的去世跟他有莫大關聯。當時張德彪年輕,政治上幼稚但卻朝氣蓬勃,在一次單位生產會議上,他指出了單位各類政治活動太多,已經嚴重影響了日常生產工作。結果因此挨了斗,還被下放到農村勞動。他妻子是當時著名樣板戲沙家浜黃梅戲版的阿慶嫂扮演者,本不必要跟他同去的,但她偏偏選擇了跟他同甘共苦。
在鄉下的日子里他們同甘共苦,還有了愛情的結晶。那段苦難的日子里,張德彪一邊讀書增加修養,一邊過著簡單日做月息的日子。妻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帶給他無窮的動力,他如饑似渴的增強著自己,卻不知不覺中忽略了對妻子的照顧。很多時候甚至是懷孕的妻子在照顧他的生活。而他那時候就像個被母親嬌慣壞了的孩子,對這份愛視若不見享受其中。直到妻子死于難產后大出血,張德彪才幡然悔悟,可惜一切全晚了。張德彪看著死也不肯閉眼的妻子,對天發誓,我一定要將我們的孩子好好帶大,無論任何情況下,都會愛護他,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話音剛落,妻子終于閉眼。張德彪抱著張輔寧仰天悲號。
從那以后張德彪終身未娶,既當爹又當媽拉扯張輔寧成人。憑著在苦難歲月中深厚的積累,他磨練出了外圓內方的處世哲學。他的仕途走的很順,一路高歌猛進終于在五十四歲這一年問鼎一省的省委書記高位。盡管仕途上牽扯了他很大的精力,但在他踏上仕途的早期,閑暇時光還挺多的時候,他對張輔寧的要求還是極其嚴格的。因此張輔寧的家教基礎很好,他的人生觀和是非觀并未扭曲。
當晚張輔寧回到家之后,張德彪嚴厲的訓斥了他一頓,然后提出來讓他退出濱江集團,去葉皓東家拜師。張輔寧果斷抗爭,甚至不惜以死威脅。張德彪頹然坐到沙發上,讓張輔寧將妻子的遺像拿過來,舉著妻子的遺像,當著張輔寧的面,貌似自言自語對愛妻說:“寧姐,咱們的兒子長大了,很優秀,但也會經常犯糊涂,這不能全怪他,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沒盡到責任,可是今后我想盡到責任也不可能了,他已經走上一條不歸路,我想挽救他,可他并不接受,甚至以死來威脅我,就像戲里唱的那樣,我跟你在天愿作比翼鳥,他死了我就去找你。”張輔寧聽的心驚肉跳,大吼:“爸,你為什么要這么逼我,你寧可逼我去死也得逼我放棄濱江集團嗎?”
張德彪將妻子的遺像小心的放在沙發上。猛然站起,動作利落的如一條老龍,一把揪住兒子的衣領,拎到自己面前吼道:“現在不是我逼你去死,而是你自己在找死,你不離開濱江集團,不去葉皓東家拜師,就算是以我的能力也保護不了你了,你明不明白?現在想找你麻煩的人不是某一個黨政干部,也不是一個爸爸翻手間就能打落塵埃如周詩萬之流的小癟三,這個人是一怒之下敢殺你趙伯伯的兒子,還有本事一張請柬把你趙伯伯請來給他捧場,腳踩黑白兩道的大亨!”張輔寧聽著有些難以置信,他諾諾的問:“您說的趙伯伯是趙繼東伯伯嗎?”張輔寧怒其不爭,松開手頹然道:“不然你還有那個趙伯伯值得你爸爸拿來做例子。”
張輔寧神色中的堅持出現一絲瓦解。他用低低聲音說:“今晚我就見到葉皓東了,還跟他發生了點兒摩擦?!睆埖卤胍话櫭?,問:“什么情況?”張輔寧沒敢撒謊,一五一十的將事情經過講說一遍。張德彪聽罷,立即起身直奔書房,拿起電話打給省公安廳高明博廳長。指示:“立即拘捕杭城不法商人周詩萬,此人今晚在湖畔人家大酒店公然買兇殺人,我這里有人證,動作要快,特事特辦,不必走常規的司法程序?!?
張輔寧問父親誰是人證?張德彪恨鐵不成鋼的看他一眼說:“除了你還能是誰?”又說:“兒子,現在是時候結束你那個商業奇才的虛幻夢想了,你就算有一點經營的天賦,也絕沒達到能用七年時間創造濱江集團的能力,你也做了這么多年生意了,你聽過誰做生意從銀行貸款從來不被拒絕的?你聽過誰做生意各級審批連續七年一切從簡的?你那個濱江集團的那些個股東哪一個不是看上你省領導公子身份的?倒是真有一個,燕龍井,但爸爸告訴你,那是爸爸求了他姐姐燕雨前,把他派到濱江集團監督你的財政賬目,避免你在經濟上犯罪的!你以為你那幾次大手筆的并購重組計劃是你自己智慧的結晶,你想過沒有,沒有燕龍井幫襯你,沒有你這個省委書記爸爸在這里戳著,你那蛇吞象的做法能成?”
張輔寧神色灰敗,頹廢的坐在沙發上,靜靜的聽著父親的話。眼前是過往種種,一幕幕晃過。從周正勇到周詩萬,以及其他幾名股東,他終于長嘆一聲說道:“爸爸,我錯了,我明天就按您說的,去那個葉皓東家,但是今晚我已經把他得罪了,他還肯給我這個機會嗎?”張德彪坐到兒子身邊,語重心長說道:“不給你機會,周詩萬還能活過當場嗎?他就是不想牽連你,給你也是給我一個表態的機會,看看咱們父子對待周詩萬的問題上是個什么態度,放心吧,明天早上你也許會受點委屈,但絕不會有任何危險,葉皓東這人雖然年輕,心胸智慧卻都是一等一的,你去他身邊未必是壞事?!?
次日晨,葉皓東在家中手上拿著一份資料,正坐在客廳里觀看。這是林守一趕大清早送來的關于張輔寧過往的資料。看完后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這家伙跟老子還是同道中人呢,居然養了五個女人。”阿依古麗抱著小彤彤坐在他旁邊,娘倆正在跟一條細繩較勁,聽他自言自語的話后笑道:“還好意思說呢,什么同道中人,分明就是死不要臉的大色狼?!毙⊥潘臍q,天真的問:“娘娘,爸爸不是大灰狼嗎?怎么又叫大色狼?”葉皓東和阿依古麗相互對視一眼,微微一笑。小彤彤已經很久沒哭喊著要媽媽了。一方面是阿依古麗待她勝似親生,填補了她對母愛的需要,一方面卻因為孩子太小,還沒學會感懷和悲傷。
如果按這份資料上說的,張輔寧這人堪稱死有余辜,周詩萬和周正勇干的那些壞事,那些政府職能部門之所以不敢過多干涉,甚至還有積極配合的,都是因為他這個省委書記公子跟這兩個人之間的特殊關系。但這小子竟然在濱江集團中沒有股份?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且葉皓東還發現除了在女人的問題上張輔寧有出格之舉,二周干的其他的傷天害理之事中,他從未在其中參與或直接獲益過。由此葉皓東又想到這位張少還不算壞透了的。他前邊的錯誤倒也不能全怪責到他一人身上,那些礙于他身份不敢秉公執法的官員們難道就沒有罪嗎?這是社會和制度之罪,也是人性之罪,真要問責起來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張輔寧的奧迪車開到葉皓東家門前。下車后,張輔寧在門口不禁有些猶豫,徘徊良久始終沒叫門。一方面放不下心里的驕傲,一方面害怕葉皓東對他不利。還在猶豫著呢,葉宅的門突然開了,葉皓東一身運動裝扮從里邊走出來,看到張輔寧卻視而不見沒說話,徑直來到小廣場上活動完筋骨,打了一趟拳,之后又跑到旁邊的器械上秀了兩下體操動作。張輔寧站在原地沒動,只靜靜的看著葉皓東在那運動。葉皓東活動的身上微微出汗才停下來,就坐在一個坐推器上招手將張輔寧喚過去。張口便說道:“跪下!”
張輔寧的臉色瞬間漲的通紅,怒目而視看著葉皓東。葉大官人冷冷的注視著他。張輔寧終于敗下陣來,先收回目光。卻并沒跪下。葉皓東說:“叫你跪下不是讓你跪我,而是讓你跪我信義堂的規矩,跪一跪天理人寰,我葉皓東今天答應收你,并不代表你以往的作為就一筆勾銷了,遠的不說,只說昨天晚上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有我在,那個叫邵雯雯的女孩會是個什么結果?你能告訴我,如果被你得手了,她是自愿的嗎?還有你后來找周詩萬要我的命這件事,如果那幾個蹩腳殺手成功了,那我去跟誰喊冤去?你做了這些傷天理失人和的事情,我叫你跪下是讓你敬敬天,拜拜地,你有什么不服氣的?”
張輔寧被說得面紅耳赤,這紅赤卻非剛才的因怒而紅。他心底里從小被灌輸進去的是非觀讓他覺得臉紅。他作勢欲跪,葉皓東一擺手指向東方,“沖那邊跪去,我說一句你跟我說一句,我張輔寧謹以虔誠之心對天盟誓,自愿加入華夏信義堂,從今起遵守信義堂之堂規,凡我信義堂弟子,不得背叛國家,不得欺師滅祖,不得強奸婦女,不得販賣毒品,不得拐賣??????我信義堂以商立堂,以道立德,以國家民族富強為己任??????以上規矩如有違背,讓我三刀六眼不得好死,死后地獄油鍋不得安寧。”葉皓東說一句,張輔寧重復一句,葉皓東察言觀色發現張輔寧似乎并不如何抵觸這些規矩。
說完了,葉皓東拍拍張輔寧肩頭說起來吧。張輔寧起身向葉皓東微微一鞠躬叫了聲師傅。葉皓東說趕快打住,以后不要這么叫我,叫葉先生就行。張輔寧問需要我做什么?葉皓東想了想說道:“你很喜歡經商是吧,信義堂就是靠做生意起家的,只要你有本事,信義堂里就有更大的舞臺供你施展才華?!?
張輔寧最終被林守一帶走了,他們前腳走,葉皓東后腳就接到電話,周詩萬昨夜被捕了,整個周氏家族一夜之間被抓了十九口。公安廳其實早就掌握了周詩萬一些犯罪證據,只是一直礙于張德彪的兒子和周詩萬之間的關系,擔心牽連到省委書記公子,最終案子破不了再惹自己一身騷?,F在有張書記親自下令抓人,公安機關的領導們再無顧忌,這才雷厲風行的將人抓到。后續的審理取證再到審判,細節不必細表,總之一句話,公訴機關用近似于殺人滅口迫不及待的方式火速將此案敲定。此案從抓人到審理再到最終將四名主要案犯押赴刑場,只用了不到一個月。
周詩萬被執行打靶當天,葉皓東和張輔寧一起去現場見證了全過程。盡管這樣的舉動是不合法的,但正如周詩萬橫行這么多年才被槍決一樣,不合法的事多了去了,華夏大地上哪那么多銅條鐵律?法律的執行者最終還是人,只要是人在管理法,所謂法規在某些時刻就難免成為一紙空文。
行刑地邊上的坡地上,葉皓東、楊軍虎和張輔寧三個人站在那里。葉皓東指著地上被一槍打爆腦袋的周詩萬的尸體問張輔寧:“如果沒有你,這人的尸體早化成灰了,如果沒有我,這人依然會逍遙法外,這樣的事情之所以發生,錯不全在你,功也不全在我,你雖然錯了,但權利機制錯的更大,我雖然有功,但功勞最大的其實是將信義堂海內外上萬兄弟,和將大家聚到一處的公信和公義的精神。”
張輔寧神色中流露出欽佩之意,認真聆聽著。越是接觸葉皓東和信義堂,越是感到身邊男人深不可測,可敬又可怕。尤其讓他倍感眼界大開的是信義堂的生意規模和業務范疇。這些日子里他跟在林守一身邊學習,每天都能親眼見識到林守一處理信義堂生意上往來的賬目,資金調配使用。那些動輒上億甚至上十億規模的資金調動業務,幾乎每天都有。這讓過去自負商業奇才的張輔寧看到了自己過去其實就是個井底的蛤蟆,信義堂正是他大展拳腳的舞臺。
“葉先生,我想我能明白您今天讓我過來的意思?!?
葉皓東微笑道:“說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