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緩緩起身,凝視遠處滾滾而來的塵浪,任由民豐給他包扎傷口。
嗒嗒嗒……
急促腳步聲傳來。
譚淵等人紛紛而來,站在朱棣身邊,緊盯塵浪席卷而來的方向。
朱棣吩咐:“吹號讓城下搜集物資的兄弟們上城頭吧。”
嗚嗚嗚……
命令下達,很快,號角聲便響起。
將士們紛紛走上城頭,在各級將領指揮下,將搜集到的物資分門別類整理好。
同時,關注著城外。
……
南城內城。
海童為首的幾個萬夫長也聽到了動靜。
紛紛激動議論。
“王爺趕來了!”
“現(xiàn)在好了,明四皇子就是咱們蒙古人最擅長做的肚包肉了,咱們在里面,就是肚包肉中,那些滾燙的石頭!”
“海童,這回咱服了,昨晚若非你堅持讓兄弟們上城頭戒備,恐怕咱們現(xiàn)在要么做了明四皇子的俘虜,要么已經(jīng)狼狽撤出和林,咱們就是草原的罪人,哪有現(xiàn)在這樣的機會!”
“對!想把明四皇子逼到如此境地,可真不容易啊!這恐怕是唯一一次機會了!”
……
海童聽聞眾人恭維,唇角笑意一閃而逝。
的確,能把明四皇子逼到如此境地。
十分不容易。
其實,并非全都是他的功勞。
他最多只占一半。
剩下一半,是明太子朱標率領的主力大軍。
明四皇子為何如此急切想攻克和林?
多半是猜到,他們把精銳主力,全都秘密調往捕魚兒海了。
大明王朝最為精銳的主力,步步靠向無比兇險的陷阱。
大明雖說有雄師百萬。
可真正的精華,也就此番北征的五十萬。
若是把這五十萬折損。
等于打斷了明王朝的脊梁骨。
所以,明四皇子只能冒險,千里奔襲。
然后明知他們防守嚴密,還不顧疲倦發(fā)起猛攻。
外城被攻克。
他們以及下面的將士無能嗎?
不!
即便明王朝的精銳,最多也就比他們強三四成罷了。
否則,明王朝早對草原,長驅直入,犁庭掃穴了。
是陸軍第一鎮(zhèn)這支,明四皇子悉心調教的精銳太猛、太兇了。
一個隊,百余人。
面對千余騎沖鋒而來。
沒有立即被騎兵奔沖的沖勢,嚇破膽潰散,完成排射,已經(jīng)是精銳中的精銳了!
可昨夜那個百人隊。
再完成排射后。
明知不敵。
必死無疑!
可只為給后面袍澤爭取時間。
竟然悍不畏死,毫無半點畏懼,豎起了一塊由銃劍組成的小小‘槍林’陣。
親眼目睹,騎兵的鐵蹄,最終從身上踩踏而過!
類似這樣的例子。
在昨夜攻城中比比皆是。
這一幕幕,也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他所見過的精銳。
哪怕是明朝精銳,也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是什么,讓明四皇子麾下陸軍第一鎮(zhèn),如此不懼死亡?
軍餉?
明四皇子的威望?
……
這些理由,他都覺,不足以讓一群血肉之軀如此。
‘陸軍第一鎮(zhèn)的軍魂兵魄中,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東西,支撐著他們不懼死亡!’
絕不單純因明四皇子的威望。
如果能俘虜明四皇子,或是陸軍第一鎮(zhèn)的士卒。
他一定要好好問清楚。
解開心中疑惑。
“海童,快看!”
海童聞聲,順著身邊萬夫長手指方向看去……
管帶孫元楚,率領將士們,徒手抬著擔架,帶著元軍傷兵,靠近內城城墻。
“弓箭手!”
一名萬夫長大聲喝令,海童抬手制止,“慢!”
“看看明四皇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外城、內城形成的甕城,只有百步左右距離。
海童說話時,孫元楚已經(jīng)抵近內城十步左右,頓足,抬頭大喊:“東番陸軍第一鎮(zhèn)第一協(xié)第一標第一營,管帶孫元楚,奉王爺之命,將貴部傷員移交貴部,我方?jīng)]有足夠的郎中,大戰(zhàn)在即,我方也無多余人手照顧貴部傷員……”
孫元楚說的很啰嗦。
城頭元軍,上至將領,下至普通士卒,全都驚愕。
移交傷員?
千古奇聞!
亙古未聞啊!
以往雙方交戰(zhàn),傷兵輕的俘虜,重則打掃戰(zhàn)場,出于仁慈,給對方來個痛快補一刀。
即便是己方。
除了傷勢不嚴重的,會予以救治。
傷勢嚴重者。
即便是己方袍澤,也會狠心來個痛快。
“明四皇子這是要做什么?”
“會不會有詐?”
“三哥!我三哥還活著!”
“我安達也活著!”
……
幾名萬夫長看著城頭,己方士卒或是大喊,或是好奇議論。
微微擰眉。
其中一名萬夫長看向海童,“海童,明四皇子這是干什么?這樣一個殺神,竟然展現(xiàn)慈悲?”
其余幾名萬夫長,也看向海童。
昨夜一戰(zhàn)。
海童雖然被明四皇子攻克外城。
可大伙兒還是很佩服海童。
“其實,仁慈很多時候,比鋒利的刀兵,威力更大!”海童緊盯城下數(shù)百號傷兵,眉頭緊擰。
隨即,轉頭看著身邊袍澤,“你們看看我們這邊的將士,如今,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明四皇子以及他麾下的陸軍第一鎮(zhèn),一旦戰(zhàn)爭結束,就會展現(xiàn)仁慈,若是將來,我們面對陸軍第一鎮(zhèn)時,面臨逆境,將士們還會有多少抵抗決心……”
面臨逆境。
失敗風險驟然變大。
本就絕望。
而明四皇子以及陸軍第一鎮(zhèn)展現(xiàn)的仁義。
會進一步,摧垮將士們的抵抗決心。
每個人都會想。
陸軍第一鎮(zhèn)連傷兵都如此善待,肯定不會殺俘吧?
“這是仁慈對敵方的威力,而仁慈對他們陸軍第一鎮(zhèn),同樣有十分大的威力……”
他現(xiàn)在有些明白。
陸軍第一鎮(zhèn)為何那般不懼死亡。
首先,明四皇子對敵軍俘虜都這般仁慈。
對待自己麾下兄弟,肯定更會善待。
其次。
一支戰(zhàn)場殺敵悍不畏死,戰(zhàn)爭結束,又能控制住煞氣、仇恨,不針對俘虜。
這樣一支軍隊,根本不是單純的殺戮。
他從城下這群對手身上。
看到了人性!
他認真學習過中原的文化。
中原文化中,一脈相承,始終都在倡導人性。
中原文化中認為,人性是一個人力量的源泉!
越是具備人性的個體,越發(fā)能最大程度,挖掘自身潛力。
以前他對這種論述,持有懷疑態(tài)度。
因為他根本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
可現(xiàn)在,他隱約覺得,看到了。
就在城下!
就在對面的城頭上!
“海童現(xiàn)在怎么辦?”
“對啊,明四皇子將了咱們一軍。”
“要不然,直接下令弓箭手,以射殺陸軍第一鎮(zhèn)的名義,連這些傷兵射殺算了!”
……
海童聽著身邊幾個萬夫長的餿主意。
扭頭苦笑,“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且不說,下令射殺這些傷兵,就能阻擋住,明四皇子以及陸軍第一鎮(zhèn)展現(xiàn)的仁慈?”
何況,陸軍第一鎮(zhèn)都把傷員送來了。
他們下令射殺?
兄弟們親眼目睹,或許出于畏懼不會說什么。
可人心也就散了。
“開城門!”
海童丟下一句話,轉身就往內城城下走去。
吱呀!
艱澀沉重聲傳出。
海童親自帶人出來,走到孫元楚面前,仔細打量孫元楚,抱拳道:“轉告燕王,他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對手,你們陸軍第一鎮(zhèn)也是當今天下,最優(yōu)秀的軍人!”
……
孫元楚聽著,唇角含笑,下意識挺了挺胸膛。
海童把孫元楚以及后面陸軍第一鎮(zhèn)將士們的反應看在眼里,暗暗感慨。
繼續(xù)說道:“若是燕王或伱么陸軍第一鎮(zhèn),在接下來的戰(zhàn)爭中被俘,就是我草原最為尊貴的客人!此戰(zhàn)結束,我可以代可汗、遼陽王承諾,送你們離開草原,回東番!”
陸軍第一鎮(zhèn)大氣。
他們也不能小氣!
何況,明四皇子以及他麾下的陸軍第一鎮(zhèn),的確值得尊重。
若明四皇子真成了俘虜。他豁出命。
也要請遼陽王,保其性命。
不用明王朝割地賠款交換,他都要促使王庭放了明四皇子。
這樣的對手,值得這種禮遇!
孫元楚抱拳笑道:“雖然我們絕不會敗,但我還要感謝萬夫長。”
海童這番話,是對他們陸軍第一鎮(zhèn)的認可。
得感謝。
話罷,孫元楚一揮手。
后面將士抬著擔架,扶著北元傷兵走到前面。
孫元楚抱拳后,舉臂揮手,轉身帶著將士們離開。
海童目視孫元楚等人離開的背影,許久才收回視線。
其實,他很想問孫元楚,是什么原因,讓他們那般不懼生死!
不過,時機不合適。
……
無論是孫元楚,還是海童,都未意識到,他們完成了春秋以后,第一次戰(zhàn)場仁義行動。
自春秋戰(zhàn)國之后。
禮樂崩壞。
戰(zhàn)場詭道、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盛行以來,首次出現(xiàn)的,新戰(zhàn)爭禮節(jié)。
……
外城城頭。
譚淵等人目視孫元楚移交傷兵,順利返回,全都齊齊松了口氣。
轉身看向城外。
黑壓壓,宛若蝗蟲的元軍騎兵,橫亙在兩里外。
朱棣吩咐道:“把俘虜?shù)谋痹杰姡屭s出城,讓他們去找納哈出,然后封死城門!”
……
“明軍在做什么?”
“好像是咱們的人?”
“和林已經(jīng)失守了嗎?”
……
騎兵方陣前,納哈出、馬哈木耳聞身后將士竊竊私語議論。
擰眉緊盯,從城門涌出來的將士們。
馬哈木狐疑轉向納哈出,“王爺,明四皇子這是做什么?”
太令人震驚了。
和林步卒七八萬。
明四皇子竟然奪取了外城。
也不知,內城情況怎么樣。
他們已經(jīng)派出斥候去其他幾門查看了。
納哈出搖頭。
他也搞不清,朱棣到底干什么。
片刻后。
被趕出城的北元俘虜?shù)纸?
一名千夫長走來,匍匐跪地,哽咽道:“王爺,我們丟掉了外城!明四皇子和他的陸軍第一鎮(zhèn)太厲害了,他們的步軍,百余人就敢悍不畏死直面千余騎兵……”
“閉嘴!”
納哈出察覺周圍將領,越聽神色越發(fā)畏懼,怒而呵斥。
千夫長瞬間息聲。
納哈出詢問:“明四皇子為何放了你們!”
“稟王爺,明四皇子說,他們陸軍第一鎮(zhèn)沒有殺俘習慣,也無力看押我們,所以讓我們出城找王爺。”
……
納哈出唇角抽抽。
朱棣到底是底氣十足。
還是羞辱他。
即便得到這批兵源,也奪不回外城!
不!
對方還在借這批放歸的俘虜,影響軍心士氣!
“王爺,這是個既讓人尊重,又讓人無比忌憚的對手啊!”馬哈木苦笑。
瞥視不遠處,忐忑不安被放歸的將士。
他寧愿明四皇子直接殺俘!
納哈出何嘗不是。
七千放歸的將士。
可一點都無法令人心情愉悅。
反而好像吃了只蒼蠅,堵得要死!
“來人,把回來的將士安頓好。”
……
嗒嗒嗒……
納哈出命令下達,被放歸的北元軍陸陸續(xù)續(xù)被帶到后面,單獨隔離開后。
急促馬蹄聲傳來。
海童等人,跟隨納哈出派出的斥候,策馬而來。
抵近后。
海童率先翻身下馬,撫胸單膝跪地:“末將死罪,丟失外城!”
“王爺,末將要為海童說句公道話,昨夜收到王爺命令,若非海童堅持全軍登城戒備,恐怕和林已經(jīng)丟失。”
“對,王爺,此戰(zhàn)絕非海童不用命,實在是陸軍第一鎮(zhèn)太強,陸軍第一鎮(zhèn)比明王朝的精銳厲害太多了!”
……
納哈出詫異看著幾名替海童說話的萬夫長。
海童有能力。
可因為降明的污點,一直被他麾下萬夫長們嘲諷。
現(xiàn)在這些萬夫長一起為海童求情。
看來,此戰(zhàn)非戰(zhàn)之罪!
“起來吧,本王沒有怪罪你們,現(xiàn)在的局勢剛剛好!”
的確剛剛好。
明四皇子本人,以及他麾下陸軍第一鎮(zhèn),被堵在外城城頭。
對他們太有利了!
海童謝恩起身,重新翻身上馬,來到納哈出身邊,目視外城城頭上,忙碌的陸軍第一鎮(zhèn)將士。
講述著昨晚戰(zhàn)斗的詳細經(jīng)過。
最終總結道:“王爺,陸軍第一鎮(zhèn)是一支末將從未見過的軍隊,他們的新,不光是軍服、武器、戰(zhàn)術的新,更是內在的軍魂,都是末將從未見過的,這支軍隊,戰(zhàn)爭進行時悍不畏死,善于殺戮,戰(zhàn)爭結束,卻又能迅速恢復人性……”
他不知。
明王朝的四支新軍,是否也如陸軍第一鎮(zhèn)這般。
若是如此。
捕魚兒海設伏圍剿,恐怕也會十分困難。
“不可能!”納哈出十分武斷搖頭,“明朝的四鎮(zhèn)新軍,是明朝那些人,在明朝舊軍的基礎上編練的,無論如何改頭換面,舊有的東西,都會很大程度遺留下來,不可能如陸軍第一鎮(zhèn)這般!”
馬哈木點頭,認同納哈出的看法。
他不信,明朝那些人,能把明四皇子練兵的精髓發(fā)揮到極致。
這是常識。
很多人學別人。
往往只學表象。
而不學內核!
海童暗暗松了口氣。
只要明朝四鎮(zhèn)新軍,不似陸軍第一鎮(zhèn)這般就好,此戰(zhàn)他們終究會贏!
海童看向納哈出,“王爺,明四皇子偏師一路主力,抵達和林,還需要多久?”
納哈出頓時笑了。
馬哈木替納哈出回答:“三天,我們把魏國公徐達甩在身后,至少三天的路程!”
“三天足夠了!”納哈出笑道,“命令將士們馬上休整,午后,城內城外,同時夾擊,不計傷亡!”
納哈出身邊將領領命離開后。
海童請求道:“王爺,此戰(zhàn)若能活捉明四皇子,末將希望,我們將明四皇子當做我們草原最為尊貴的客人對待,大戰(zhàn)之后,不提條件,將明四皇子隆重禮送回大明。”
納哈出、馬哈木錯愕看著海童。
海童解釋,“王爺,朱棣此人釋放俘虜,移交傷兵,雖然有自己的算計,但其行為、膽魄,無不證明,對方是一個值得敬重的對手。”
納哈出、馬哈木若有所思。
的確值得尊重。
可他們和海童不同。
海童只是一個將領,單純考慮明四皇子值得敬重。
而他們作為一方勢力首領,則要考慮,釋放明四皇子的利弊。
某刻。
納哈出笑道:“可以,我會竭盡全力促成,但能不能成,就只能由可汗做主!”
“加我一個!”馬哈木爽朗笑道。
此戰(zhàn)若勝。
明太子朱標要么被俘,要么戰(zhàn)死。
明四皇子在大明內部,本就有很多敵視者。
若被他們隆重禮送回去。
恐怕,針對明四皇子的矛頭會更加尖銳。
大概率,明四皇子會徹底心灰意冷,出走海外。
反正都無法繼續(xù)威脅草原。
其次,據(jù)說明四皇子在朱皇帝心中分量很重。
誰支持放回明四皇子。
就能和大明朱皇帝建立關系。
此戰(zhàn)大明戰(zhàn)敗。
大明內部要經(jīng)歷動蕩。
而草原此戰(zhàn)勝利后,也要發(fā)起一場問鼎草原的混戰(zhàn)。
或許可以從朱皇帝這邊,得到一點利益呢?
別的不說。
只要朱皇帝準許中原商人,和他們西蒙古進行商貿。
他都能受益無窮!
……
納哈出看向海童,以及幾個步軍萬夫長,“好了,你們馬上回去,依舊以海童為主帥,午后發(fā)起進攻!”
“三天時間之內,必須殲滅陸軍第一鎮(zhèn),俘獲明四皇子!”
“你們應該很清楚,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恐怕只此一次了!”
“告訴所有將士,殺一個陸軍第一鎮(zhèn)士卒,賞賜羊三十只……”
“總之,只要能擊敗陸軍第一鎮(zhèn),本王為全軍將士,準備三十萬只羊,五萬頭牛,三萬匹馬作為賞賜!”
“遵命!”
諸將齊聲,激昂領命。
大伙兒都清楚。
想要圍殺明四皇子多么難。
當初二十萬騎兵集群合擊共剿,都被明四皇子溜之大吉。
此番,若非明四皇子急于攻克和林,然后增援明太子朱標。
就不可能千里奔襲。
不可能身陷一塊小小城頭陣地。
更不可能和主力,脫節(jié)三天時間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