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九月,天子下旨,布告天下,大明軍制久積沉疴,須以變法以強國。
旨意甫下,舉國震驚,有支持的,有反對的,朝堂上卻是一片寧靜,經過與奸黨們的一番較量之后,清流們終于意識到軍制改革已不可逆轉,天子和蕭凡擺出很堅決的架勢,大有“逆我者亡”的決然之態,朝堂眾清流縱有心反對也無力回天。
再說,那位誠毅侯,錦衣衛指揮使蕭凡整人的手段太卑鄙,太惡毒,清流們嘴上強硬,可心里卻實實在在被蕭凡的手段震懾住了。
攤著這么一位心狠手辣,卑鄙無恥的同僚,清流們除了閉嘴還能怎么辦?誰還敢再跟蕭凡交手?燕王,黃子澄,包括如今的督察御史黃觀,暴昭,卓敬……
這么多反面教材為典型,立在眾人面前,誰敢再與蕭凡叫板?
清流們自詡儒門子弟,不畏強權,哪怕貴為皇帝者做了什么事讓他們不滿意了,他們都敢直言犯上相諫,雪片般的奏章飛到皇帝的龍案上,皇帝不認錯,奏章不停歇。他們是這世上最不怕死的一類人,這樣的狠角色連恐怖分子都得敬讓三分。
很可惜,一物降一物,清流不是無敵的,他們也有脆弱的一面,蕭凡就是他們的克星。
歷來對付政敵,無非用各種手段使其貶謫,流放或者被殺,千古艱難事,不過一死而已。
蕭凡很仁慈,既不殺也不貶,仍讓他們好好的當著他們的官兒,可他卻毀別人的名聲,什么腌臜污水都往人家身上潑,不把政敵的名聲臭滿大街絕不罷手。
——清流們不怕死,但他們把自己的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蕭凡捏住了他們的七寸。
誰愿意與這樣的對手為敵?
清流們消停了,一場朝爭暫時落下帷幕,天子,清流,奸黨三方相安無事。
這幾日兵部尚書茹瑺頻頻出入蕭府和鎮撫司衙門,以門下的姿態與蕭凡商討變法的具體條陳。
兵部,錦衣衛,會同五軍都督府,三個所轄迥異,并含文武的衙門聯合起來,以蕭凡為首,再加上兵部茹尚書,和左軍都督府事李景隆,三人牽頭之下,三個部門的屬下官員武將們紛紛動員起來,日夜不休的開始商討軍制變法的細則。
蕭凡的思想和意志在眾人的鼎力支持下,得到了徹底的貫徹,一個大明開國以來最為轟動的改革方案漸漸形成了輪廓。
而朝中那些清流們則只能眼睜睜看著蕭凡對大明軍制參詳改革,逐條否定或留存,任何人都不知道在奸黨們的商討之下,大明的軍制會變得怎樣的面目全非。
擔心,憤怒,各種情緒交織,然而清流們仍舊不敢發一語,蕭凡層出不窮的整人手段讓他們打從心眼里發怵。
在這樣一種相對平靜的氣氛下,改革軍制的具體條陳終于定案。
皇宮文華殿內。
蕭凡坐在龍案側首,正向朱允炆稟告軍制變法的具體商定內容。
朱允炆身著明黃便服,胸前繡著的金龍隨著他的動作栩栩如生,直欲騰云而起。
他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的在頭頂用黃巾挽了一個髻,眼睛半闔,正凝神傾聽蕭凡的稟奏,右手卻無意識的摩挲著一塊溫潤碧透的玉佩。
待到蕭凡稟奏完畢,朱允炆仍舊半闔著眼,一動不動的姿勢保持很久。
“陛下,……軍制變法,在時勢都成熟的前提下,也只能徐徐推行,不可操之過急,所以臣和兵部以及五軍都督府的曹國公,魏國公商議之后,覺得不必大肆改動現有軍制的架構,只是在原有的架構的基礎上稍加改動,這樣可以保證各地都指揮使司不會對朝廷產生疑慮和擔心,甚至反心,我們盡量以溫和的方式徐徐推動這次變法,以達到……陛下,陛下?”
蕭凡說到一半便住了口,然后無語的盯著一動不動的朱允炆。
朱允炆坐在龍案后,一手搭在案面上,一手撐著下巴,眼睛半闔,一動不動,臉上掛著微微的笑容,一副側耳聆聽的模樣,整個人像一尊擺好了造型的雕塑……
靜謐的大殿內,一道若有若無的鼾聲悠悠揚揚在殿內回蕩……
蕭凡臉色變得黝黑黝黑,像一塊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的煤……
“陛下……陛下”
朱允炆毫無反應,仍舊面帶微笑的酣睡……
蕭凡湊上前,壞笑兮兮在朱允炆耳邊輕聲道:“陛下……你的四皇叔已經率兵打到京師城下,咱們守不住了,趕緊逃吧……”
朱允炆渾身一個激靈,然后觸了電似的彈起老高,眼睛都沒睜開,便面帶驚恐絕望的大叫道:“帶上皇后,妃子,還有金銀,玉璽,出城往南坐船跑快快快”
蕭凡笑容凝固:“…………”
睜開眼,朱允炆驚慌失措的目光便看到一臉無語的蕭凡……
君臣二人沉默許久……
“蕭侍讀……”朱允炆幽幽喚道。
“臣在。”
“你欺君……”朱允炆指著他,神情委屈而幽怨,充滿了譴責。
“臣……有罪”
“這次就算了,下……下不為例啊朕……差點尿褲子……”朱允炆撇著嘴,很是氣短。
“臣……該死不過,陛下……”
“什么?”
“臣不得不衷心的夸您一句,論逃跑,您是行家”
“這個……你是在夸我嗎?”
“不要懷疑,絕對是夸您。”
…………
…………
驚魂方定,朱允炆清了清嗓子,道:“你剛才說軍制變法,……怎么說的來著?”
蕭凡:“…………”
整整二十多頁啊,難道要我再從頭念一遍?
朱允炆見蕭凡神色不善,不由干笑數聲:“這個…你剛才說的什么,朕一律準奏,嗯,準奏……”
蕭凡嘆氣,他很擔心,朱允炆這家伙越來越像昏君了,這可怎么辦呀。
“既然陛下都答應,臣就不客氣了……”
朱允炆一楞:“啥意思?”
蕭凡一本正經道:“臣剛才提議,欲請陛下效秦始皇,來個焚書坑儒,這樣變法才不會受到阻礙……”
“啊?”朱允炆大驚失色。
“臣這就出宮下令,讓人把黃觀先埋了,老實說,看他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
“慢……慢著蕭侍讀這個玩笑開大了吧……”朱允炆嚇得冷汗都冒出來了。
“陛下勿憂,到了秋天,地里就會長出很多黃觀了……”
“那也不行”朱允炆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抓住了蕭凡的袖子,可憐兮兮道:“蕭侍讀,別玩了,咱們能嚴肅點嗎?”
蕭凡乜斜著眼睛瞧著他,哼道:“是誰在我說正事的時候睡著了?這會兒你倒怪我不嚴肅了。”
“我錯了……你把你的變法條陳簡略說一下吧。”
蕭凡嘆了口氣,只得從頭道:“陛下,歷朝歷代變法者多矣,凡能成功者,變法之初無不小心翼翼,徐徐而進,如戰國時的秦國商鞅變法,他廢井田,開阡陌,獎勵軍功,廢除世祿,終使秦國富國強軍,成為戰國之雄,為始皇統一六國打下了國力基礎,而前宋王安石變法,雖然也是懷著強國的目的,但他最后卻失敗了,這是為什么呢?”
朱允炆想了想,道:“因為王安石受到的阻力比商鞅更大。”
蕭凡笑道:“不錯,但不僅僅于此,歷朝歷代變法,是治國方略的一次重新調整,也是對利益的一次重新分配,所以變法必然會受到極大的阻力,比如臣只是提了個軍制變法的主張,便受到清流們的一致強烈反對,這就是例子,而商鞅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他審時度勢,并且懂得變通和迂回,更重要的是,秦國的國君對他堅決的支持,軟硬兼施之下,終成秦法,以強秦國。”
朱允炆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國君的態度決定變法的成敗?”
“對,所以臣請陛下一定要下定決心,變法事關社稷,利害至深,成或敗,牽動著千萬人的身家性命,歷來變法難免觸犯很多人的利益,如果國君不能始終堅定支持如一,變法終究會走上失敗一途,王安石變法失敗,與那時的皇帝態度動搖有很大的關系,這就是活生生的教訓,臣敢問陛下,您做好長期堅持下去的準備了嗎?”
朱允炆轉過頭看著蕭凡,見他臉上一片堅毅之色,朱允炆的目光也變得一樣堅毅起來。
“蕭侍讀,我相信你,你不會害大明江山,更不會害我,你一直是你,與當年江浦縣的酒樓小掌柜沒什么區別,我早說過,我們是一世的君臣,更是一世的朋友,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若不堅定的站在你身后,不僅對不起大明社稷,更對不起你我這番情誼。”
蕭凡目光泛起感動,站起身朝朱允炆深深一揖,道:“君既知臣,臣敢不肝腦涂地。”
抬起頭,君臣二人相視一笑,笑容中的那份默契和情誼,仍舊那么的熟悉,男人的友情如醇酒,越存越香,回首當年的江浦酒樓相遇,轉瞬便三年,如今各自身份和境況大不一樣,然而當年相遇的一幕幕卻仿若昨日,觸手可及。
二人忍不住相對唏噓,他們都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古往今來,哪有過如此毫無隔閡,親若兄弟的君臣關系?特別是身在高處不勝寒,處處勾心斗角的朝堂深宮,能有這么一對互相扶持支撐著的朋友,實在是人生大幸。
良久,朱允炆感慨道:“蕭侍讀,能與你相遇,實是上天垂幸,此生無憾矣,皇位江山,終不過是過眼繁華,只有貼心換命的知己,才是我今生最大的收獲。”
蕭凡笑道:“既能坐穩皇位,又有知己相酬,豈不是更好?”
朱允炆也笑道:“不錯,蕭侍讀,你仔細說說,軍制到底如何變?”
蕭凡道:“臣與兵部茹尚書以及五軍都督府的曹國公,魏國公等人商議過了,我大明軍制變法,只宜徐徐推動,不宜操之過急,治大國如烹小鮮,文火慢燉才能收到效果,治軍亦同此理,如今我大明最大的憂患來自藩王,藩王厲兵秣馬,箭已在弦,時勢緊迫,容不得咱們大刀闊斧的變法,只能小范圍的對現有軍制稍加改動,若待將來削藩成功之后,陛下再繼續推行新法,那時我大明無后顧之憂,變法可以從容不迫,陛下一心欲創建文盛世亦指日可待也……”
朱允炆精神一振,急道:“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創一個堪比唐宋,流芳百世的建文盛世?”
蕭凡肯定的點頭:“臣可以打包票,只要陛下削藩成功,建文盛世近在眼前。”
朱允炆搓著手興奮道:“快說說,你說小范圍的變革軍制,如何變?”
“第一,我大明的軍戶制其實弊病良多,然而若欲變革,耗時耗力巨大,非三年五載不能競功,如今藩王之患近在眼前,我們沒時間從根子上改變它,只能暫時保留,不過朝廷卻須撥出大量錢糧到各地都指揮使司和千戶所,這一年,咱們要讓各千戶所日夜練兵,軍士不必懇田,全心操練,朝廷養著他們,先把戰力提上去……”
“蕭侍讀,為什么是一年?而不是兩年,三年?”
因為我知道一年后燕王必反……這話只能在蕭凡心里說,如果這么告訴朱允炆,估計他會把自己當瘋子。
思索良久,蕭凡悠悠道:“……因為這是我師父掐指一算,算出來的,他算到燕王一年后會起兵。”
朱允炆一楞,然后吃驚的張大嘴:“你師父這么厲害?連藩王什么時候謀反他都算得出來?”
蕭凡嚴肅點頭。——便宜那老家伙了。
朱允炆嘖嘖驚嘆,表情非常崇拜:“……請他再幫我算算,黃瑩到底能不能嫁給我?”
蕭凡:“…………”
見蕭凡臉色不對,朱允炆嘿嘿干笑:“好吧,我知道,國事為先,不可沉迷兒女私情……”
蕭凡這才轉怨為喜:“陛下果然是一代明君……”
話音剛落,朱允炆惴惴道:“那……能不能請你師父幫我畫個桃符,咒死燕王,這樣大家都省事……”
蕭凡閉上了嘴:“…………”
“咳,蕭侍讀,你接著說吧。”
“是,陛下。軍制變法第二條,在不影響目前軍戶制的整體架構前提下,臣請在京師開辦大明軍校,從各地千戶所選拔大批識字的中層軍官,比如百戶,千戶等等,進軍校學習,為朝廷培養軍中良將,這一點非常重要,可以說是決定朝廷武力削藩的成敗關鍵。”
“軍校……學什么的?有那么重要嗎?”朱允炆一臉懵懂。
“非常重要軍校教授課程的,都必須是有豐富戰陣經驗的老將,名將,比如武定侯郭英,長興侯耿炳文,右軍都督僉事平安等等,請他們為這些中層將領授課,并請專人教授兵法戰陣,系統的學習如何治軍,如何練兵,如何打仗等等,而且必須請陛下您親自擔任軍校校長,這個位置絕對不能交給任何旁人,因為那些中層軍官在軍校不但要學習軍陣之事,更要學會什么叫忠君報國,從此以后他們就是陛下您的學生,將來他們回到軍中以點蓋面,會將這種忠君的思想如星火燎原一般傳延下去,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證軍隊對陛下的忠心,陛下,天子門生才是最信得過的啊……”
朱允炆兩眼一亮:“天子門生……好主意”
“有了這一批死忠于陛下和朝廷的中層將領,不但能彌補軍中缺乏有能力軍官的不足,而且還能使整個朝廷大軍對陛下的忠心值大大上升,這樣一來縱然將來在戰場上稍有失利,也不會出現一擊即潰,兵敗如山倒的情形,陛下應當知道,戰場上不論敗到何種程度,只要軍心未散,中軍未亂,便永遠都有翻盤的機會,而軍心散與不散,很大程度上為中層將領所影響,將領不亂,剩下的軍士們也亂不了,開辦軍校的初衷正是為了這個。”
朱允炆使勁點頭:“不錯,這一條朕準了還有嗎?”
“還有就是開武舉,為國選才,陛下是天子,天下英才應該盡入天子彀中,不應有任何錯失,武舉考兵法,考策略,考武藝,若樣樣精通者,可封軍職,入軍中為陛下效力,軍士日夜操練,將領日夜學習,又有良才充入軍中,我大明朝廷軍隊的戰力自然大大提高,到那時,藩王縱然作亂,朝廷也有足夠的能力將他們鎮壓下去……”
朱允炆聽得愈發眉飛色舞,興奮道:“蕭侍讀果然是輔佐朕的良臣,皇祖父沒看錯你。”
蕭凡苦笑,這家伙到底真糊涂還是假糊涂?他難道不知道滿朝文武把我看成了禍國殃民的奸臣嗎?若讓黃觀那幫清流聽到朱允炆這句話,沒準會氣得以頭撞柱,來個血淋淋的死諫……
朱允炆被蕭凡一番話說得來了興致,于是興沖沖的催促道:“還有嗎?還有嗎?”
蕭凡扭過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時已近黃昏,殿外夕陽昏黃的光暈投在紅漆窗格上,散發出淡淡的金光。
不早了,家里嬌妻還等著自己回去吃飯呢,餓著她們就不好了,吃完飯還有很多活動,比如昨天張紅橋的那管玉簫就吹得很不錯,今天可以再試試……
迎著朱允炆期待的目光,蕭凡淡定的點點頭:“還有……”
“還有什么?快說說。”
“還有,臣建議朝廷建立四時辰上班制,提倡不加班,不拖延,每年十天帶薪假期,年底雙薪分紅……”
朱允炆兩眼直了:“蕭侍讀實在高深莫測,這……這跟軍制有什么關系嗎?”
“跟軍制沒有關系,但跟我有關系……”
“什……什么意思?”
蕭凡抬手一指殿外夕陽,悠悠道:“我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