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加藤清正,十日之內,他必須派兵奪回通川,否則,我一定會將他縱兵劫掠的惡行,呈于豐臣關白面前!”小西行長的咆哮聲穿透雕花玻璃窗,在丹青色的離宮內反復回蕩。
由于朝鮮官軍跑得太快,位于平壤城內的離宮在半年前,幾乎毫發無損地落入了倭軍之手。包括朝鮮國王李昖花費重金從西洋購買的雕花彩色玻璃窗,也基保持了完整。然而,此時此刻,跪坐在正心殿內的日本大名們,卻誰都沒心思再去欣賞彩色玻璃花在日光下的絢麗,一個個眉頭緊鎖,滿臉愁容。
通川城,一個輿圖上找上好半天才能找到彈丸之地,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讓所有人感覺芒刺在背!如果倭軍能守住平壤,自然反過手來,輕而易舉地就能將這根芒刺拔除。可如果倭軍在平壤戰敗,那根芒刺,就隨時都有可能會變成一把匕首,從后背直接插入大伙的心臟!
“還有,松浦刑部卿,立刻調用你麾下的忍者,替我送信給毛利輝元。要他不要總是盯著那些朝鮮漁夫,趕緊揮師北上。如果第一,第三,第四番隊聯手都未能將明軍擋在平壤以北,他的第八番隊,在慶尚道也甭想有好日子過!”迅速將蓋了印歉的書信丟給麾下心腹,小西行長拍打著桌案,繼續發號施令。
“是,攝津守!”被點了名字的平戶守松浦鎮信先俯身領命,隨即又迅速直起腰,小心翼翼地提醒:“眼下毛利參議正準備借著李舜臣被朝鮮王子撤職之機,全殲朝鮮水師。即便收到您的親筆信,也未必能分出兵力。況且從平壤到慶州路途遙遠,忍者星夜趕路,也得七八天時間……”
“你只管派忍者送信!”小西行長急得火燒火燎,根本聽不進任何建議,瞪起眼睛,厲聲打斷,“朝鮮漁夫就像蒼蠅,作用只是讓人惡心,根本對我軍構不成威脅。而明軍如果拿下了平壤,我軍……”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又意識到,自己作為義軍統帥不該在沒開戰之前,就喪失對取勝的信心。又拍了下桌案,迅速改口,“我已經從大明使者那里套出了真相,明軍只有四萬八千余人。如果能將城外那一萬六千人全殲,就等同于打斷了它的一支胳膊。接下來,我軍就可以重新奪取整個平安道,甚至順勢攻過鴨綠江!”
“明白!”松浦鎮信躬身行禮,回答得雖然響亮,中氣卻明顯不足。
不像其余日本將領,對大明的情況一無所知。作為領過海貿朱印的巨商之子,他可是清楚地知道,豐臣秀吉試圖吞并的對象,是何等的龐大和強壯。
甭說消滅到一萬六千人,無法令明軍傷筋動骨。就是一口氣消滅十六萬人,大明最多只要三個月,就能再度召集起二十萬兵馬入朝。所以,在他看來,日本侵朝之戰,在大明正式宣布介入那一瞬,就已經寫好了結果。中間的所有勝負,都只是過程而已,根本無關緊要。
“我并非越權向第二番隊和第八番隊發布命令!”誤以為松浦鎮信態度不積極,是因為自己越權指揮的緣故,小西行長猶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向在場所有人解釋,“這里距離日本太遠了,送信回去請求豐臣關白做出指示,根本來不及。而明軍又來勢洶洶,光是仿制的西洋火炮,就帶了好幾百門!如果不將各番隊的力量集中起來,我軍就會被對手各個擊破。先前所征服的土地,也會被明軍和朝鮮匪徒快速奪回,直到我軍無法在陸地上立足!”
“事情緊急,小西攝津守的主張沒有任何過錯!”主動率部趕來支援的第三番隊主將島津義弘直起腰,迅速給出回應。“但加藤主計頭那邊,恐怕無力奪回通川。鍋島直茂打輸的那一仗,不僅讓第二番隊實力大損。更重要的是,嚴重削弱了我軍對朝鮮匪徒的威懾力。第二番隊如果集中兵力大舉南下去攻打通川,鄭文孚、姜文祐等匪徒,肯定會趁機向吉州和端川發起進攻。而如果第二番隊不集中起足夠兵馬,恐怕很難打得贏通川城內的明軍!”
“據游勢查探,又有一個營的明軍已經繞路趕赴通川。領軍的是李如松的六弟李如梓,與明軍選鋒營的那兩個主將關系非常親密!”島原城守,修理大夫有馬晴信也坐直身體,大聲補充。
“島原大夫說得有道理,眼下加藤清正的第二番隊,自保都困難,不能指望他們去替我軍打通退路!”
“的確,第二番隊目前情況太差了……”
五島純玄、大島雄信等人也紛紛挺直身體,非常坦誠地說出自己的見解。
當初為了避免大名們內斗,豐臣秀吉將侵朝日軍分為了十六個番隊,兩個番外番,和一支水軍。幾經整合之后,至今還有八個。如此一來,每個番隊的兵力就不可能太多。而朝鮮的領土又極為狹長,有大量的城池需要分兵駐守,將日軍兵力分攤的愈發單薄。
就拿加藤清正的第二番隊為例,該番隊總額只有兩萬兩千八百余人,卻要負責掌控整個咸鏡道從南到北十六座城池,每座城池平攤到的兵力不足兩千!崗子寨一戰,又有四千人馬被鍋島直茂稀里糊涂送回了老家!
眼下咸鏡道內的朝鮮“叛軍”,在大明的支持下瘋狂反撲。手頭最多只剩下一萬八千兵力的加藤清正早就被逼得焦頭爛額。根本不可能抽出一萬以上的人馬去奪回通川。而人馬少于一萬的話,面對兩個營的明軍,等同于送人頭上門!
“如果我是加藤主計頭,我會主動放棄吉州,端川,洪原等地,集中兵力于德原。這樣,就不存在實力不足的問題!”小西行長非常固執,明知道大伙不支持自己,依舊大聲補充。
“那等同于不戰就放棄整個咸鏡道!”另外一個主動率部來援的將領,第四番隊主帥,甲斐守黑田長政坐直身體,大聲反駁。“任何一個大名,都不能容忍如此恥辱!”(注:第三次整軍之后,黑田長政為第三番隊主帥,島津義弘為第四番隊。這里為了方便,將二人位置做了調換。)
“是啊,小西攝津守,沒有了榮譽,怎么可能繼續做大名!”島津義弘皺著眉頭,緊隨黑田長政之后。
這是一個讓人很無奈,但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在日本,各地大名能控制手下武士和領地上的各方勢力,有一個重要依仗就是聲望。如果有人擔上一個不戰而退的惡名,哪怕是戰略性撤退,也會導致其統治不穩。更何況,因為橫征暴斂,眼下各地民怨沸騰。做大名的控制不了屬下,“一揆眾”肯定會死灰復燃,甚至形成燎原之勢!(注2:“一揆眾”,日本古代民間反抗組織,曾經發動多次起義。)
“如果加藤清正不迅速集中兵力收復通川,毛利參議又遠在慶州,我軍就要面臨腹背受敵的風險。”面對一群大名,小西行長無論如何,都不敢說出“個人榮辱并不重要”的話,只能強忍怒氣繼續剖析眼下日軍所面臨的的險惡局勢。“即便通川的明軍按兵不動,有他們時刻威脅后路,我軍的士氣也會受到極大影響!”
“小西攝津守,既然明朝使者一直住在平壤,您何必不利用他一下?!”黑田長政迅速接過話頭,大聲提醒,“他先前跟咱們接觸,明顯是在替明軍爭取準備時間。這次,咱們何必不以同樣的方法,給毛利參議爭取北上時間?”
“你是說,假裝準備屈服,欺騙李如松,拖延時間?!”小西行長的眼神頓時一亮,大聲詢問。
“攻城戰向來會產生巨大傷亡,如果李如松有不戰就奪取平壤的機會,相信他難以拒絕!”黑田長政點點頭,非常認真地建議。“如果能拖上十天半月,非但毛利參議可以率部北上,第五,第六番隊,也能派遣大量兵馬馳援平壤!”
“這……”小西行長大聲沉吟。
對方的主意,聽起來相當有道理。如今的局勢下,哪怕多拖一天,對日軍來說,都是占了大便宜。更何況,朝鮮氣候變化劇烈,一月份下暴雪是常見現象。只要一場暴雪忽然從天而降,明軍就可能不戰而退。
而日軍,需要付出的代價僅僅是,他小西行長的一點點聲譽,假裝不敢迎戰,向明軍主帥李如松表示屈服!
剛剛試圖要求加藤清正不顧個人榮辱為日軍爭取勝利,轉眼輪到了自己頭上,小西行長當然不能表示拒絕。稍作猶豫之后,就停止了沉吟,以手用力拍案,“好,我馬上召見沈惟敬,通過他向李如松轉交降書。來人……”
“轟轟轟!”一串霹靂從天而降,震得離宮上下起伏。
小西行長的如意算盤被打斷,驚愕地站起身,快步沖向窗口,“怎么回事?誰在開炮,哪里在開炮?!”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話,四下里,只有連綿的炮聲,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轟隆,轟隆,轟隆隆隆……”
黑田長政,島津義弘,松浦鎮信、五島純玄等人,全都站了起來,一個個鐵青著臉看向宮門口,等待噩耗的到來。
如此密集的炮聲,只可能來自城外的明軍。
“小西攝津守,快,快派人去催。牡丹峰,牡丹峰是唯一能壓制明軍火炮的地方!”黑田長政也不顧主客之別,啞著嗓子大聲催促。
“牡丹峰,牡丹峰沒有任何動靜,可能,可能已經失守了!”沒等小西行長接受建議,前來報信的武士,已經說出了第二個令人絕望的消息,“久野,久野重勝將軍試圖率領騎兵前去重新建立聯絡,被,被明軍的火炮擊中,當場身亡!”(注3:久野重勝,黑田二十四將之一,被明軍擊斃于平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