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花語來電話,問我們在哪里,要不要她過來。
我讓她在辦公室處理公務,告訴她從此以后,她主要的職責就是在辦公室里坐鎮(zhèn),需要我簽字的,整理在一起。不需要我簽字的,由她直接決定處理。開會的通知直接打電話到我手機上,請吃飯喝酒的事,一律拒絕。
我打電話的神態(tài)顯得沉靜威嚴,錢有余他們在一邊半聲也不敢吭,仰著頭,無限敬佩的看著我,這讓我小小的虛榮了一下。
做男人的,都希望被別人仰望!
掛了電話,我問錢有余:“過年后開工沒困難吧?”
“沒有!”錢有余堅決地表態(tài),樣子像剛偷吃了一根玉米棒子的猴子。
“有困難要及時跟組織匯報。”我告誡他:“如果因為個人原因造成工程進展遲緩,必須問責!”
“我懂!”錢有余認真地說:“絕對不拖陳縣長后腿。我現(xiàn)在算是看清楚了,陳縣長你就是個大才,我能讓你有后顧之憂?放心!”
有了錢有余這般的表態(tài),我心里當然高興。但我不能表露出來,這做官的人,要善于隱藏自己。沒有一個干部會把自己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叫上余味開車,我們要去老鄉(xiāng)政府。
蘇西鎮(zhèn)建制從鄉(xiāng)升格為鎮(zhèn),但辦公的地方還是沒動。新鎮(zhèn)政府沒建好,就得繼續(xù)在老地方呆。鄉(xiāng)變鎮(zhèn),什么都沒變,只有掛在墻上的牌子變了。
老鄉(xiāng)政府依舊如一艘飄搖在歷史塵埃里的船,船幫依舊,船帆卻不同了。
全鎮(zhèn)干部都到齊了,我的眼光掃過去,未缺一人。這要感謝郭偉,沒有他當初的強硬措施,干部們上班就像放滿山坡的羊一樣,散漫無邊。
柳權當政時,全鄉(xiāng)干部不知道什么叫上班。有事了,叫一聲,聚在一起,端出來一壇子谷燒酒,就幾粒花生米,橫豎坐著。柳權說,大家聽。沒有表決,也沒有異議,一窩蜂來開會,一窩蜂散會。
朱仕珍代理鄉(xiāng)長時,鄉(xiāng)里缺個書記,他一個人說了算。朱仕珍上臺伊始,想大刀闊斧整頓工作紀律。開了幾次會,沒有效果。大家都知道他是個代理的,沒有扶正,奈何不了人。剛好趕上柳權調離,很多人不解上頭的意思,有情緒。因此對朱仕珍的整頓愛理不理,反正沒有錢給你扣,難不成你朱仕珍還能把人開除了不成?
到了郭偉手里,情況就變了。郭偉這人心思慎密,知道鄉(xiāng)里干部最看重的就是實惠。做鄉(xiāng)干部的人,對前途基本無望,大多抱著混吃等死的心態(tài)。何況蘇西鄉(xiāng)的干部,一大半是半邊戶。
所謂半邊戶,就是老公或者老婆是吃國家糧的干部,另一半是農(nóng)村戶口,在家里種著幾畝薄田的家庭。
蘇西鄉(xiāng)的干部以部隊轉業(yè)的多,科班出身的幾乎沒有,文化層次平均起來不到高中。
這些干部平時的工資低,又基本沒有其他收入,有時候出去開會,連身拿得出手的好衣裳都沒有,因此錢對他們來說,比普通人來得更渴望。
郭偉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所以他來蘇西做書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有償開會。
郭偉不像柳權、朱仕珍,他敢花錢。第一次開會,鄉(xiāng)財政的賬上沒幾個錢,老趙死活也不肯拿出來發(fā)開會補貼,郭偉大喝一聲道:“要么你回家去養(yǎng)老,要么把錢拿出去發(fā)。”
其實財政老趙也沒其他意思,他做了一輩子鄉(xiāng)財政,守著可憐的幾個錢,這些錢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拔走了蘿卜,留下個坑他沒辦法填平。
而蘇西鄉(xiāng)的干部,每月都等著那幾個錢拿回家去養(yǎng)家糊口,要是老趙發(fā)不出工資來,被他們生吞活剝的可能性都會有。
郭偉發(fā)了第一次錢,干部們嘗到了甜頭,以后每逢要開會,人人都跑得比兔子快。
可惜好景不長,開會發(fā)補貼后,郭偉就要求嚴肅上班紀律。干部們還是嘻嘻哈哈的,以為跟柳權朱仕珍一樣,你能奈我何?
郭偉不動聲色,每日安排人登記上班人數(shù),搞了個簽到的本子。到得月底,一發(fā)工資,很多人就傻眼了,大多數(shù)的人拿到手的工資不到一半,有幾個不但沒拿到一分錢,還倒欠。
這下就炸開了鍋,都去找郭偉要個說法。
郭偉雙手叉在腰間,輕飄飄道:“你們不上班,誰給你工資?”
干部你看我,我看你,找不出個理由,有人小聲說:“過去就這樣,也不見得少發(fā)一毛錢。”
郭偉道:“老黃歷早就翻過去了。要是大家要翻,我奉陪到底。”
誰都知道郭偉是個有來歷的干部,又年輕,自然不敢再啰嗦。只好到一邊算計,算來算去,發(fā)現(xiàn)開會發(fā)的補貼剛好能補上扣罰的工資,心里頓時安慰了不少。
從那以后,蘇西鄉(xiāng)上班的紀律,成了建鄉(xiāng)以來最好的時期。
我榮升副縣長,兼著蘇西鎮(zhèn)書記,這事大家都知道。雖然縣委組織部沒派人來宣布,但小道消息往往比正道消息來得快,來得真實。
我咳嗽一聲,宣布開會。
蘇西鄉(xiāng)升格為鎮(zhèn)后,組織架構做了調整,補充了一些新干部。這些干部大都是原來各村的支部書記,趁著這股東風,改頭換面成了正式的國家干部。
我是書記,自然得有個鎮(zhèn)長。當然,書記可以兼鎮(zhèn)長,問題是我頭上還戴著個副縣長的帽子,因此這鎮(zhèn)長的帽子,必須要給別人戴。
我拿出筆記本,沉吟了一下說:“今天召齊大家來開會,是有重要的人事安排要公布。”
我先把氣氛搞緊張,這會讓他們坐立不安。
鎮(zhèn)里除了書記外,余下的就是鎮(zhèn)長。其他的如人大、紀檢、婦聯(lián)、團委、民政、人武部,都是配角。
人大主席是原來的老副鄉(xiāng)長,也是過年后就要退的人,對仕途已經(jīng)全部絕望。因此他閉著眼睛,充耳不聞外界的事。他來開會的最大目的,就是散會后去老趙手里領一百塊補貼回家。
婦聯(lián)主任也是個年齡很老的女人,老公是城關鎮(zhèn)的干部,家在城里。也是等著早點退休回家享清福的人。
紀檢就是個虛職,一般都是書記兼任了。至于團委,柳紅艷調到派出所后,這個位子就一直空著,我原本想讓月白上,終究擔心名不正言不順而作罷。
只有人武部部長,還是個年輕人,剛從部隊退伍回來,據(jù)說在部隊就是個排長,因為老婆鬧得厲害,沒辦法轉業(yè)到地方來了我們蘇西鎮(zhèn)。
黨政辦主任過去跟著柳權,后來跟著朱仕珍,再后來跟著郭偉,屬于不倒翁式的傳奇人物。此人雖然距退休還有一段路要走,但平常的表現(xiàn),似乎對當官沒多大的興趣。我來蘇西鄉(xiāng),就在他手底下當兵。雖然我們交往不多,畢竟他是我的上級。到現(xiàn)在,我心底一直都尊重他。
民政辦管著一攤子社會事務,民政辦負責人手里管著一大筆錢。比如五保戶、災難救助,社會救助款等等的,都在他手里。是鎮(zhèn)里能搞來錢的一把好手。換了他,其他人都做不好這工作。
兩個副書記,一個主管黨政辦,一個主管民政。一個副鄉(xiāng)長,管著計劃生育和人武部。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一直由鎮(zhèn)長直接負責。
我清清嗓子,威嚴地宣布:“現(xiàn)在,我代表春山縣縣委縣政府,對蘇西鎮(zhèn)人事安排作新調整。請各位同志在今后的工作中,互相配合,互相支持。”
大家面面相覷,我的宣布讓大家一時還沒法適應過來。過去人事調整,是一件很大的事,要走很多的組織程序。
“我宣布,柳月白同志擔任蘇西鎮(zhèn)鎮(zhèn)長。”我看一眼會場,鴉雀無聲。
月白被突然而至的宣布弄得手足無措起來,漲紅了臉看我,似乎不相信我的宣布。
我轉開視線,帶頭鼓掌。
事先我做了鋪墊,我是代表縣委縣政府宣布,因此干部們在稍微驚訝之后,跟著我鼓起掌來。
“為更好的開展鎮(zhèn)青年工作,鎮(zhèn)黨委決定請調一個專職的團委書記過來,你們有什么意見沒有?”我說,眼睛卻轉向兩個副書記。他們是鎮(zhèn)黨委成員,我先入為主地宣布是鎮(zhèn)黨委意見,就是斷了他們后路。
兩個副書記互相看了看,輕輕的點頭認可了。
其他位子上的人我還不想動。月白突然從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辦升到鎮(zhèn)長職務,這本身就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需要沉淀一段時間才好。
其實,把月白推到鎮(zhèn)長的位子,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綁架”錢有余!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要來的團委書記,她是北方人,叫雪萊,今年二十四歲。”我轉移話題,把大家的思緒從月白身上繞開。
“男的還是女的呀?”人武部部長笑著問我。
“當然是女同志。這個做團委工作的,特別是基層團委工作,女同志最好上手了。”我說,話一出口,感覺怪怪的,心里頓時像踢飛了一個屎盆子,惡心起來。
大家似乎沒感覺到話里的其他意思,鄉(xiāng)下干部一般都淳樸!
干部們都看著我,我明白他們是在等新上任的鎮(zhèn)長說話。
我只好說:“現(xiàn)在,我們請柳鎮(zhèn)長給大家講幾句。”
月白遲疑了一下,還是起身走了過來,挨著我坐下,滿臉通紅地說:“感謝組織信任!我真沒想到會是我。”
底下有人輕聲說:“你來做鎮(zhèn)長,是春山縣唯一的美女鎮(zhèn)長呢。”
大家就笑,月白更加局促了,轉臉來看我。
我朝她投過去鼓勵的眼神,告訴她一切有我。
她仿佛讀懂了我眼里的意思,沉吟了一下說:“既然組織信任,同志們支持,我一定讓大家……。”
她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說了,雙腿緊緊地閉攏起來。
“不失望!”我輕聲提醒她。
“嗯,一定不讓大家失望。”月白淺淺地一笑,眼光掃過會場。她的笑容慢慢凝結,嘴角微微地揚起,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