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男人一個女人,喝了三瓶暈頭大曲。
最后一杯的時候,柳全感嘆著說:“喝了這一次,下次再想喝這個酒,怕是沒機會了。”
我驚訝地問:“怎么沒機會了呢?”
柳全深深地嘆口氣說:“這個酒廠,已經被別人兼并了,改成了啤酒廠。雖說還生產白酒,但已經不是自己生產的了。是從四川拖了原漿酒來,勾兌勾兌的,也換了牌子,提了價。據說,最便宜的也要二百來塊一瓶。”
“喝不起嘍!”他將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眼睛看著我說:“來,小陳,你說說,你們這次來調研,有想法沒有?”
我叉開話題問:“老書記,酒廠是兼并重組還是什么?”
柳全皺著眉頭罵道:“兼并個鬼!現在這幫子人啊,吃個人連骨頭也不吐了。酒廠是賣掉了,原來的職工都下崗,買斷工齡滾蛋。好好的一個酒廠,衡岳地區喝酒的人,多少是喝著他們的酒長大的啊。一瓶酒五塊錢,哪個家庭都能喝得起。現在好了,廠子沒有了,職工下崗了。本來值個千萬的財產,被幾十萬賣掉了,要想買他們的酒,對不起,拿錢來。拿大錢來!”
他越說越激動,本來滿臉皺紋的臉頓時舒展了開來。
他一掌拍在桌子上,盯著我的眼睛說:“陳風,老百姓苦啊!”
我陪著笑臉點頭說:“老書記,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說說,你們這次來調研個什么東西?”
我遲疑了一下,有些東西是保密的。比如我們這次調研,表面看是大張旗鼓的,其實我們都知道,調研的結果只是一個參考,能不能真正實現,不但要靠天命,還得靠運氣。
在事情沒有正式落妥之前,我不能給人太多的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倘若希望真成了失望,是比死還難受的事。
“怎么?不能說?”柳全顯然不高興了。
“能說,怎么不能說呢。”我打著哈哈說:“在老書記面前,還需要隱瞞什么嗎?不需要,我相信老書記,您是我的領路人,是我的榜樣。”
柳全被我一通漿糊刷得眉開眼笑,敲著桌子說:“小子耶,我就看你忘沒忘本呢。”
“不敢不敢1我連身聲說,將我們調研的目的說了一個大概。
柳全認真地聽完,一掌拍在桌子上,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這是天大的事1我怒張著雙目說:“這是要寫進歷史的大事啊1
朱仕珍笑道:“老柳,你激動個什么?都下來了,管得著嗎?”
柳全瞪他一眼說:“誰說老子下來了?老子只是退居二線。”
朱仕珍打著圓場說:“好好好。你是能人,你要發揮余熱。”
柳全哈哈大笑,笑完后又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發毛。
“小子,你說,這事是來真的,還是隨便說說就過去了?搞個形式,讓老百姓空歡喜一場?”
我嚴肅地說:“老書記,這是真事。國家很重視,討論過很多次了,就等著全國調研數據做決定了。”
前句話是我想象的,后句話基本是我胡說的。這么大的一個政策,我一個培訓生,知道個毛線!
“你怎么看?”柳全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問。
“確實像老書記說的那樣,是大事,是歷史性的大事。”我清清嗓子說:“我們祖先從有了社會制度開始,就一直要交各種各樣的稅,其中農業稅,整整幾千年了。歷朝歷代,不管誰做了皇帝,眼睛首先就盯著農業稅上。沒有這個稅收,就會亡國。所以,種田的人,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田里種著十株稻,八株必須做皇糧。
“老百姓累死累活,摔八瓣汗換來的糧食,因為要交農業稅,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糧食交公,心里不痛是假的,可是痛又能這么樣呢?老祖宗也是這么過來的,認命吧。”
“現在好了,改革開放,外面賺錢的機會多了,不種田了,都打工去了。田土沒人種,別說交不了農業稅,長此下去,連吃飯都會成問題。”
我夸夸其談,酒意越來越濃,說話的興致也越來越高。
再去看柳全他們,居然聽得津津有味。
等我剛一停住嘴,柳全拍掌贊道:“說得好!透徹!沒白去省里1
一邊的朱花語一直含笑不語,她已經收拾好了桌子,給我們每人泡了一杯香氣怡人的花茶出來,自己安靜地坐在我身邊,凝神靜聽。
“這事要是做成了,積陰德啊1柳全嘆道。
朱仕珍笑道:“老東西,怎么說這個話,你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的人。”
柳全憨厚地笑了笑說:“我只是說了心里話嘛。”
停了一會問我:“聽說縣里特地組成了一個配合你們調研的小組?”
我說是,并且告訴他是余縣長親自擔任小組組長。
柳全沉吟了一會,滿臉堆笑地說:“小陳啊,你幫我一個忙罷。”
我說:“老書記你盡管指示。”
柳全指了指朱花語,又指了指自己說:“你去縣里說說,把我和小侄女都調到小組去,配合你調研吧。”
我一下懵了,這事要放在過去,我一句話就能搞定。現在的我,也是外來的神仙,土地公公要是不答應,我就是捅破天,照樣無處著力。
柳全看出了我為難的樣子,擺擺手說:“我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找劉書記去說。花語侄女,你要上點心。人家過去是跟著你的,你不在,她都沒地兒去了。現在你回來了,你不幫她誰幫她?再說,她跟你那么幾年,都熟悉了,工作起來也順手啊。”
我心里一動,看一眼朱花語。她正低眉順眼的,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們微笑。
我想了想說:“老書記,我盡力而為。”
看看時間,已經很晚了,我起身告辭。
柳全還要趁著酒興與朱仕珍殺幾盤,我只好告辭出來,準備回輝煌賓館。
朱花語送我出來,她跟在我身邊一言不發。
走了一段路,我停住腳步說:“不要送了,你回去吧。”
朱花語笑笑,欲言又止。
我微笑著說:“你有什么話,就說。我們不是外人。”
她莞爾一笑說:“剛才柳伯伯的話,你不要放在心里。我現在其實很好,不上班,但工資他們還是給我。你知道嗎?我現在也是有編制的人呢。”
“是嗎?”我一陣興奮。當初我讓謝天搞的人事考試,因為出了舞弊的事而處分了一些人,沒想到最后還是按照我的想法落實了。
“是劉書記親自批給我的編制。”朱花語滿懷感激地說:“沒有他,我還是一個農民。”
我笑道:“花語啊,你別小看農民身份啊,也許過不多久,想做農民都沒機會了。”
她驚訝地看著我問:“真的嗎?這世界還有人愿意當農民的?騙鬼去吧。”
一陣風吹來,遍體開始灌滿寒意。
山里入冬早,過了秋天,冬天一眨眼就到了。人們還沒感受到秋天豐收的喜悅,就被寒意催得裹緊身體。
朱花語似乎很冷,我借著微弱的燈光,能看到她的鼻翼在微微的翕動。
“不管農民多好,我還是愿意做一個城里人。”朱花語倔強地說。
“為什么?”我好奇地問。
“因為我做了城里人,跟你在一起就沒有自卑感。”
我心里一陣難過,其實在我心里,從來就不曾有過身份的區別。比如當初她還是個農民身份的時候,我就要了她來做我的秘書。
其實像我這樣級別的人沒有專職秘書的,但劉啟蒙樂得做順手人情,高配了一個朱花語給我。
她說完這話,轉身就走。
我站著沒動,低聲叫了一聲說:“花語,有機會還是找奇善談談吧,畢竟你們曾經深愛過。”
朱花語停住腳步,她背對著我,輕聲說:“我要是告訴你一個事實,你會相信嗎?”
我點著頭說:“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信。”
她轉過身來,滿臉像花兒一樣的笑,她走回幾步,伏在我耳邊說:“我還是個清白的身體,你信嗎?”
我楞了一下,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她的臉紅了,捂著臉跺著腳說:“你欺侮我。”
我莫名其妙地說:“我怎么欺侮你了?”
“我都把這話告訴你了。”她羞得不敢看我。
我頓時明白過來她話里的意思,心里嘆道,黃奇善這小子還是個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