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副小哥的肖像油畫,就掛在郵局柜臺的后面。
畫中的小哥上身穿著一件喇嘛的衣服,下身是一件藏袍,正站在山間,側身望著遠處的夕陽下金黃與銀白交輝的山巒,在他的背后,能看到卡爾仁次雪山的山峰。
整幅畫在鋪色上運用的非常大膽,景和人極其自然的融為了一體,夕陽落下的余暉將整幅畫的基調渲染得蒼涼而孤曠。
白茫茫的雪山上仿佛披覆了一層柔和的金色紗帛,雪天交界處也由白色變成了寧靜的灰黃色。
然而比起卓然的上色,它的畫工就顯得尤為拙劣,就像初學者臨摹涂鴉了大師的作品一樣,在這樣一幅本可以絕佳的油畫中就成為了醒目的缺點。
即使這樣,這幅畫依然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勁道,小哥的那種超脫世俗的氣質是世間少有的,特別是眼神,他敢說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和小哥有著一樣眼神的人。
胖子說過,那是一種和世間一切都沒有聯系的眼神,世界上少有人能活到和世界沒有聯系。
從顏料剝落程度和畫框裝裱的顏色來看,這畫完成后掛在這里已經很長時間了。
那面墻整體是草綠色的舊教室的油漆那樣的顏色,周邊還有很多類似于“鵬程萬里”“拾金不昧”之類的褒獎類字畫,一邊的墻上還掛著一副“八駿圖”的十字繡。
使得小哥的那幅油畫掛在那里既不顯得突兀,卻又讓人第一眼就能注意到,這顯然是方才的喇嘛有意為之的。
而且偏巧就在今日,在張杌尋即將找到這里的前一刻,畫被人挪到了這里。
張杌尋一直看著畫沒有挪眼,之前門口的中年藏人見他被畫吸引得這么入神,就端著兩碗油奶茶過來,分給他一碗,頗有些自豪道:“這幅畫漂亮吧,上回有識貨的人出五萬塊錢來買這幅畫,我都沒賣。”
張杌尋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這幅畫不是你的。”
“咦?”中年藏人原本只是開個玩笑,聞言有些吃驚,“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剛才你是在外面清理那牌子上的雪嗎?”張杌尋突然跳了一個話題。
中年藏人愣了愣,“啊對,上師今早進來的時候說昨晚的雪霜蓋住了牌子,我就出去掃了掃。”
張杌尋若有所思,掃雪,似乎正是想讓他看到郵局,也就是說,德仁喇嘛知道今天自己會來這里。
那倒是巧了。
他問,“臨摹這幅畫的人現在在哪兒?我想和他聊聊。”
中年藏人有點不明白他說的臨摹是什么意思,但還是掀開簾子,沖郵局對面的鍋爐房大喊了一聲,“陳雪寒!有人找你。”
鍋爐房的門半開著,里頭有開水供給附近的居民使用,三毛一壺,因此那邊很暖和,聚的人也多。
張杌尋一眼看過去,壓根沒有分辨出陳雪寒究竟是其中的哪一個,那些人身上穿的大都沒什么差別,典型的藏族人民面孔,聽到呼喊都湊熱鬧般抬起了頭,好奇的看向這邊。
中年藏人又喊了一聲,朝那邊招招手,那邊人堆里站起來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身上穿著沾了不少煤灰的老工作服,他抬手拿起扣在膝蓋上的金花帽蓋在頭上,提腳走過來。
近距離看,發現這人雖然皮膚被高原的特色寒冷吹得有些粗糙,但其實年紀比張杌尋想象中要小一些,不過艾服。
但是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特殊,很平淡,幾乎沒有什么神采,是那種習慣安于現況,按部就班生活,無風無波的平靜。
陳雪寒走過來,并沒有太在意張杌尋,只是接過了中年藏人遞給他的煙,塞進嘴里點上才問,“什么事?”
“這位客人找你。”中年藏人也給張杌尋發煙,張杌尋接過來別在了耳朵上。
“德仁上師對這位客人很客氣的。”中年藏人不知為何特意提點了這么一句。
聽到“德仁”二字,陳雪寒這才將注意力分到張杌尋身上,看了看他的臉,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開口,像是試探一般主動詢問他,“你又要上山?”
又?
張杌尋挑了下眉,“你以前見過我?”
陳雪寒盯著他的臉仔細瞧了瞧,輕“咦”了一聲,這回換了語氣,“你也要上山?”
張杌尋追問,“為什么說又?”
“我以前見過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人,大概十年前吧,但我看得出來,你不是他。”陳雪寒道。
十年前,那便是張海客了。
張杌尋直截了當的說,“我想要這幅畫。”
“不行。”陳雪寒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大喇嘛說還有一個有緣人。”
張杌尋忽然覺得這人說話玄玄乎乎的,很有接德仁班底的天賦,又或者是德仁這樣告訴他的,他只是原封不動照搬。
還有一個有緣人,指的是吳邪么?
“那好,你帶我上山吧。”張杌尋像是隨口這么一提,從兜里掏出三張錢遞給他。
陳雪寒木然的臉上這才有了些笑模樣,接過錢,撇下一句“等著”,就轉身往鍋爐房走。
他從后院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干凈的羊皮藏袍襖子,然后從被墻擋住的一個小窩棚里牽出來一條拴著鏈子的壯實狼狗。
張杌尋大感意外,那是,“月牙?”
他上回來的時候,聽見阿寧就是這么叫的。
那條狼青的胸口有一道彎彎的,和熊身上類似的白毛區域,很像月牙的形狀。
這回輪到陳雪寒意外了,“你認得這狗?你知道狗主人上哪兒去了么?”
“你不知道它的主人去了哪兒?那狗為什么會在你這里。”
張杌尋瞇了瞇眼睛,他很肯定,這條狼青就是上回撲了他的那條,不看那半圈月牙白毛,光從這狗那一如既往拽兇,好像看不順眼誰就要撲過去哈氣恐嚇的架勢上就能認出來。
陳雪寒將這狗養的不錯,皮毛依然油光水滑,狗鼻子濕漉漉的,個頭又長大了不少,身上還圈著一條裁剪后又縫起來給它保暖用的舊袍子。
張杌尋走過去彎腰摸了摸狼青的狗背,發現蹭了一手的黑灰后,默默將手挪到了狗頭上。
月牙一開始齜牙,鼻尖頂著張杌尋的掌心要推他,然后不知嗅到了什么,一下變得溫順起來。
陳雪寒略有些驚訝,隨即道:“這狗的主人來找過我一次,說是要去喇嘛廟,我帶她去了一回,然后一起下了山。”
“但是半個月前不知怎么,這條狗突然跑到我的鍋爐房前撓門,那晚風雪比較大,風一吹爪印子就沒了,我出來什么也沒看到,之后也沒見它的主人來接,只好一直養在屋里。”陳雪寒道。
看張杌尋還在擼狗頭,陳雪寒頗有些吃味,“這狗平日里兇得很,脾氣大,我喂了它這么長時間,一個好臉兒都沒給我露過,這鏈子還是我好不容易用羊腿才騙它拴上去的,不然用不了多久它就得被套走變成狗肉湯。”
說著也要趁機去擼一把,卻被月牙精準躲開了。
陳雪寒有些尷尬,將鏈子塞到張杌尋手里,“狗跟你挺熟悉的,看樣子你應該是它主人的朋友,就把它接走吧。”
張杌尋看了他一眼,心說這人看著一副高冷范兒,說話怎么這么密。
看來他不是對周圍的事物不感興趣,而是沒有出現讓他感興趣的東西,這才日漸變得佛系起來。
“月牙的主人一直在這附近尋找喇嘛廟,你也一樣嗎?”陳雪寒問。
張杌尋輕點頭,牽著狗回身去看那幅畫。
站在畫前的他,在陳雪寒眼里,這個有點奇怪的人身上透著一股淡漠又安和的氣息。
從方才對話的時候陳雪寒就感覺到了,對方找自己似乎只是為了走個過場,就好像沒有什么值得被他放在眼里,雖然也說了幾句話,但對方的眼神實在冷淡的厲害。
像極了吉拉寺的屋檐上冬天金鱗瓦表面蒙的那層晶瑩冷冽的霜,太陽一曬就會變成朦朧的霧,細小的水珠在反射陽光,下面的瓦片也被遮擋住,讓人看不透。
等時間久了日光更濃烈的時候,霧才會被蒸發掉。
陳雪寒總覺得,那樣有壓迫的眼神不應該出現在這樣一張白凈舒緩的臉上,會讓他覺得有些別扭,不自覺的就解釋的多了一些。
但是在這人轉身看著墻上那幅畫時,他眼神里的氣場又明顯變得柔和了許多。
“你認識這畫上的人?”陳雪寒也走過來,問道,“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亦親亦友。”張杌尋道。
陳雪寒哦了一聲,原來是親人,難怪這人的氣質跟畫中人有那么一點點的相似,就是格外冷漠了些。
不像十年前的那個,雖然漫不經心,卻又不會讓人產生太強的距離感。
不過陳雪寒覺得,還是眼前這人看著似乎更真實一些。
陳雪寒早年是偵察兵,對一個人不經意間透露的氣場格外敏銳,雖然臉幾乎沒有差別,但總覺得十年前那個人有點假。
“你是來這里尋找他的下落嗎?那你估計找不到太多了,這幅畫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經畫出來了,你上山是要去找那里的喇嘛吧,他們知道的應該會詳細一些,我就是在喇嘛廟臨摹的這幅畫。”陳雪寒道。
張杌尋這才分了一點眼神給他,“能詳細講講么?”
陳雪寒點點頭,他曾經對畫中的人很好奇,對眼下這個大喇嘛說的十年后來找這幅畫的三個有緣人中的第二個其實也有些好奇。
“畫中這人應該是喇嘛廟的座上賓,我并未親眼見過此人,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我在寺里住了很長時間,他比我到的更遲一些,也住了許久,不過我們住的不在同一處。”
畫中的小哥是在大雪封山的某一日,突然出現在寺廟門口,像是從卡爾仁次山上皚皚的白雪里憑空冒出來一般。
小哥一直住在德仁喇嘛的禪房邊上,那一片都是大喇嘛住的地方,一般的客人非必要是不會讓過去的。
陳雪寒是在雪開后,去向大喇嘛辭行的時候,在德仁喇嘛的屋子里偶然看到的那幅油畫。
當時那位特殊的客人在雪剛化開的時候,就已經早早的離開了,就在原版油畫被創作出來后的第三天。
然而很奇怪的是,當時德仁喇嘛一定要他將那幅畫臨摹下來。
“為什么?”張杌尋問。
陳雪寒搖搖頭,“我沒問,喇嘛可以看到因果,他讓我畫,我就畫了,沒有為什么,他能看到這幅畫之后的一切,我又看不到。”
“不過德仁喇嘛當時說了一句話,他說‘絮因皆此,緣故皆起’,我當時參悟不了其中的意思,就去請教上師,不過上師并沒有回答我,只說這幅畫會遇見三個有緣人。”
“十年前那個人來找向導上雪山,他是無意間看到這幅畫的,跟你的反應差不多,也追問畫兒的淵源,我就帶他去了。”
“十年后,今日一見面,我就知道是你。”
張杌尋心說這家伙扯什么犢子呢,裝的這么高深莫測,一開始對他分明就是愛答不理,聽到“德仁上師”幾個字時才正眼瞧過來。
咱家小哥的緣分就值三百塊錢?
“帶我上山吧。”張杌尋干脆道。
現在他已經能確定,阿寧要么是感覺到危險躲起來了,要么是被人軟禁關起來了,第二種可能性更大,不然她不會把月牙放出來報信。
“好。”陳雪寒不再多言。
兩人一狗踩著碎雪,走到大雪覆蓋的山階底下。
仰頭往上去看,這里的臺階非常陡峭,幾乎是直上直下,臺階上全被積雪覆蓋,只在中間掃出來一條可供一人行走的小路。
石階也并不怎么平整,就是山上隨處可見的大小石塊拼湊起來,踩上去能感覺到輕微的晃動,又不至于讓人栽倒。
月牙有點恐高,走出十幾米后就出現了抗拒反應,原本輕輕擺動的尾巴都垂下來繃直了,狗頭緊緊蹭著張杌尋的腿,時不時還咬住張杌尋的褲腳試圖阻止他繼續往上走。
張杌尋既要爬山,又要防著自己不留神踢到月牙的狗頭,走得有些艱難。
他無奈停下,蹲在石階上安撫的摸了摸月牙,問陳雪寒,“上回它主人是怎么帶它走的?”
陳雪寒有點幸災樂禍,“它主人壓根兒沒帶它上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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