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里做事的人沒有一個笨蠢的,或者說,一個個早已練成了人精,單文忠用四十年的時間,從一個小宦官一步步升為大內副總管,他比誰都精明,比誰都懂帝王之心。
御書房那么多宦官,官家卻把自己從后宮召來給張堯佐送信,這里面沒有深意才怪。
而且送的不是信,而是奏折,也沒有封口什么的,坐在馬車上,單文忠打開了奏折,他慢慢看了一遍,眼睛頓時瞪圓了,立刻喝道:“馬車停下!”
車外的隨從都愣住了,好一會兒,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問道:“總管沒事吧!”
單文忠滴溜溜亂轉,他總算明白了,官家為什么派自己去送信,這是讓張堯佐自救啊!
單文忠是個回做事的人,張堯佐自救可以,但自己不能參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先給張堯佐送信,讓他自己想一個應對危機的理由。
想到這,他立刻招手讓一名心腹宦官到車窗面前,附耳對他道:“你立刻趕去張太師府中,你告訴他........”
心腹騎馬飛馳而去,單文忠卻折道走了另一條路,慢悠悠繞遠路向張堯佐府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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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只定窯茶盞被摔得粉碎,瓷片四濺,書房內一片寂靜。
張堯佐鐵青著臉在書房里咬牙切齒道:“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這一刻,張堯佐恨透了壞他大事的朱元駿,這件事還沒做成便被捅到天子面前,這人做事該有多么混賬。
張堯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負手在書房里來回踱步,怎么辦?單文忠馬上就要到了,自己卻想不到理由解釋,他必須要在單文忠到來之前把事情處理好,指望單文忠替自己隱瞞是不可能的。
他派人來提前告訴自己,就表示他壓根沒有替自己隱瞞的想法。
這時,張堯佐心念忽然一動,他想到辦法了,搞瑞兆是朱元駿的人,與自己何干?
張堯佐從來就沒有想過,這樣做會不會寒了其他人的心?
用后世人的話來說,叫做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才是他做人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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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文忠還是終于到了張堯佐的府邸,張堯佐的孫子張椿在門口等候。
單文忠從馬車里出來,張椿便迎上來行禮道:“單總管,好久不見了。”
單文忠雖然在宮中權勢極大,但主人眼里,他還是奴才,張椿是張貴妃的侄子,他從骨子里看不起單文忠,只不過今天需要用到這個宦官,所以不得不擺出低姿態。
單文忠看出了張椿眼中若隱若現的輕蔑,他心中一陣惱火,臉色依舊笑瞇瞇問道:“小官人,你祖父可在?”
張椿嘆息一聲,“祖父病倒了!”
單文忠心知肚明,張堯佐想用裝病來撇清自己了,他故作驚訝道:“你祖父什么時候病倒的?”
“祖父傷心過度,已經病了四五天,現在病情有點加重。”
“那有沒有請御醫診治?”
這是一個漏洞,既然你病了四五天,怎么沒有請御醫診治?單文忠實際上是在提醒張椿,要堵住這個漏洞。
張椿連忙道:“祖父不想官家知道他生病,怕給官家添麻煩,便沒有驚動御醫,而是請城中名醫診治。”
“原來如此,那我要探望探望你的祖父。”
“單總管請隨我來。”
單文忠跟隨張椿來到病房,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房間里,張堯佐躺在床上,頭裹的毛巾,臉色蠟黃,就像一個死人的臉龐,雙目緊閉,全然沒有聽到單文忠進來的腳步聲。
張椿上前在張堯佐耳邊道:“祖父,單總管看你來了。”
半晌,張堯佐微微睜開眼,他見是單文忠,連忙掙扎著要坐起身,單文忠連忙上前按住他,“太師,保重身體要緊!”
張堯佐嘶啞著聲音道:“白發人送黑發人,天下至哀莫大于此。”
“太師請節哀。”
張堯佐嘆息一聲,“單總管有事?”
“是有點事情,一是陛下讓我探望一下太師,另外,有件小事情需要和太師澄清一下。”
“什么事?”
單文忠緩緩道:“張太師可知道江記石刻館?”
張堯佐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江記石刻館,但他知道是什么事情。
“那張太師最近有沒有打算替瑯琊王做點什么事?”
張堯佐還是搖搖頭,“貴妃尚未入土,我豈能有他念?”
單文忠點點頭,把韓琦的奏折放在小桌上。
“我明白了,請太師安心養病,早日康復,我先告辭!”
“多謝總管前來探望!”
張堯佐目光若有若無地看了孫子一眼,張椿會意,一擺手道:“單總管請吧!”
等單文忠走了,張堯佐忽地一下翻身坐起,一把搶過桌上的奏折,細細讀了一遍,果然和他想的一樣,朱元駿的一舉一動都落入了對方眼中。
張堯佐暗暗咬牙切齒,自言自語道:“是你自己愚蠢,就別怪我不保你了!”
張椿一直把單文忠送上馬車,這時,他從皮囊中取出一個紙包,放在座椅上,隨即關上車門,馬車便啟動走了。
張堯臣府已經脫離了視線,單文忠這才瞥了一眼紙包,他打開紙包,里面是厚厚一疊交子,每一張都是百貫大額,一共一百張。
單文忠滿意地笑了起來,不錯,張堯佐還是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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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師病了?”趙禎目光銳利地盯著單文忠。
單文忠神情很平靜,官家讓自己去給張堯佐送奏折,不就是想得到這個消息嗎?
他不慌不忙道:“貴妃去世,張太師傷心過度,已經病倒五天了,他不想給陛下添煩惱,所以就沒有驚動陛下。”
“那奏折之事怎么說?”
“陛下,張太師說,貴妃尚未入土,他豈能有他念?他對此事一無所知。”
這句話讓趙禎的嘴角抽搐一下,心中一股火起,他也知道貴妃尚未入土。
趙禎克制住心中的不滿,反問道:“那就是朱元駿自作主張做了此事?”
“陛下,朱元駿本來就是阿諛奉承之徒,他想討好太師,做這件事很正常。”
趙禎沉默片刻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老奴告退!”
單文忠退了下去,趙禎揮揮手,“你們也退下吧!”
其他幾名宦官也紛紛退下,御書房內只剩下趙禎一人。
他負手走到窗前,怔怔望著窗外的桃樹,他也知道自己該立太子了,他已年過五十,再想生兒子已經不可能,只能從養子中選一人為嗣。
但究竟是立趙宗實還是立趙文惲,他委實拿不定主意。
從他的本意來說,他愿意立趙文惲,或許是趙文惲是張貴妃養子的緣故,趙禎和他呆在一起時間很多,時間長了,感情就有了,趙禎已經對趙文惲有了父子之情。
相反,趙禎對趙忠實的感情卻十分淡漠,就如同他對曹皇后的感情淡漠一樣,從未把他視為自己的兒子。
否則,當初他就不會把趙忠實送出皇宮,實際上就是切斷了立趙忠實為皇太子的可能,冷了趙忠實十幾年,他對趙忠實哪里還有什么感情,最多趙忠實也姓趙而已。
但現實告訴他,趙宗實才是正統,他是曹皇后的兒子,這一點至關重要,一旦占據正統之位,趙忠實獲得的支持就不言而喻了,更關鍵是,以曹家、高家為首的軍方支持趙宗實。
這是趙禎最為頭大的事情,韓琦、富弼等人,他可以換相,但軍方他怎么辦,他的列祖列宗,誰敢輕易得罪軍方,這就是這些年他一直遲遲沒有立皇太子的根本原因。
他想追封張貴妃為皇后,使一朝出現兩個皇后,根子還是想把趙文惲也提為正統,正統和正統之爭,至少可以堵住一大半人的嘴。
張貴妃的病逝使趙禎悲痛萬分,他真的想實現貴妃的遺愿,立趙文惲為太子。
但今天發生的瑞兆之事,使趙禎又猶豫起來,他真的放心把江山交到張堯佐、賈昌朝等人的手上嗎?
一時間,趙禎心亂如麻,久久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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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大內傳出旨意,罷免宋庠知政事相位,封武寧軍節度使,判亳州事,以妄論之罪將寶文閣學士朱元駿貶為庶民,剝奪一切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