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板煞星一笑,伸手去推一處斷壁,吱吱嘎嘎聲中,這堵斷壁竟爾移開,現出一條窄窄的洞穴來。
白板煞星伸手肅客道:“蝸居簡陋,風少俠只好委屈些了。”
風清揚大感好奇,見白板煞星面有得色,知此處必是他的匠心杰構,更欲一探究竟,縱身跳了下去,足一著地,眼前霍然一亮,但見十六盞琉璃燈齊明,軒敞的室內鋪陳豪奢,金銀珠寶棄擲如瓦礫,種種奇珍異物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白板煞星合好機關,笑道:“風少俠請便,尊駕是這里二十年來第一位客人。”
風清揚殊感榮寵,白板煞星名震西南二十年,固爾是因他武功不凡,更是因他行蹤隱密之至。
武林中縱然有人想尋他的麻煩,卻也找不到他的巢穴。
而今他將自己引入這里,當真是推心置腹,把自己當作自己人了,心念及此,又大感荒唐,自己堂堂華山名俠,怎會和這等黑道匪類結成知己?不禁搖頭苦笑,自嘲而已。
白板煞星請他坐在鋪著虎皮的太師椅上,取出兩只綠玉杯來,斟滿兩杯酒道:
“風少俠,午間你請我喝了頓酒,我也請你嘗嘗這異域美味。”
風清揚見酒色紅艷欲滴,香氣撲鼻,知是好酒,一飲而盡,果然如醉似醪,齒頰留香,較之中原各類名酒別具異味,大叫道:
“好酒,莫非是波斯極品葡萄酒嗎?”
白板煞星一翹拇指道:“風少俠果然見聞廣博,一猜即中。”
風清揚笑道:“我見到腳下這張波斯地毯,觸物連類,胡亂猜上一次。
“這酒久聞其名,如今能親口品嘗,何幸如之。”
白板煞星見他喜歡,更是高興,將酒杯斟滿,忽道:“風少俠不怕酒中有毒嗎?”
風清揚一怔,徐提內氣察查,了無異狀,笑道:“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倘若我見面便知你是白板煞星。
“二話不講,只有拔劍大干一場,莫管這酒有毒無毒,是好是壞,我都不會與你同飲的。”
白板煞星擊掌道:“風少俠快人快語,的確是君子風范。
“我白板煞星自知聲名狼藉,不敢奢望與風少俠為友,能得有此番留連,當真是死也不枉了。”
風清揚聽他語聲微顫,神色黯然,顯是真情流露,無絲毫矯飾作偽之狀,心中一熱,沖口道;“風某便交你這朋友如何?”
白板煞星霎時間如中雷擊,口張舌吐,訥訥道:“你……你說什么?”
風清揚雖一時沖動之言,但他素來率性任情,只有想不到的,沒有不敢做的,笑道:“如不棄嫌,風某便交交你這朋友。”
白板煞星喜極欲狂,伸出手顫顫抖抖地將要握住,猛地掣回,汗流滿面,惶恐道:
“不,不行,你是我的大恩人,我雖早已認定這一生唯你所命,刀山火海在所不辭,卻不能因此有累你的俠譽。”
風清揚伸手握住他的手,道:“白板煞星也是一方梟雄,怎么恁地婆婆媽媽的,我風清揚又做過什么?
“那點虛名都是別人送上門的。
“告訴你,恩師有莫大功德于武林,我縱然做了十惡不赦之事,旁人又奈我何。”
白板煞星兩手握住風清揚的手,不禁嗚咽流涕,半晌猶疑身在夢中。
白板煞星為人孤僻,自負武功,被他瞧上眼的本就不多,又要日日防人暗算,親人朋友一個也無,這二十年寂寞之苦實不堪擔荷,而今驀地里得與風清揚訂交,宛若半空中掉下活龍來,欣喜慶幸之情無可言喻。
風清揚道:“老兄,你收集的奇珍異寶恐怕皇宮大內也不過如此,得收手時且收手。
“今后打家劫舍,殺人奪鏢的事還是少干為妙。
“你我既是朋友,
我自當奉勸一句,善惡到頭終有報,佛家果報之說亦不可不信。”
白板煞星連聲道:“那是當然。今后有累你俠譽的事我是半件也不做,免得你心中不安,這些東西雖然來路不正,也都是不義之財,尋常良善百姓家哪有此物,佛家果報云云,我是不信的,不過我聽你的話便是。”
風清揚心中釋然,笑道:“老兄,你不會真是姓白板,名諱上煞下星的吧?”
白板煞星失笑道:“可惜百家姓中無此一姓,不然姓上一姓何妨。
“我倒真是姓白,嫌父母起的名字忒俗,自己改作白自在,那是老子愿如何便如何的意思,只是這名字武林中怕也無人知道了。”
言下大有落寞蕭索之意。
風清揚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白兄,你所居如是之秘,那飛天神魔趙鶴怎樣尋到了你?”
白板煞星登時氣惱,道:“這群魔崽子哪有這道行,趙鶴這魔頭在這一帶揚言搦戰。
“語中盡多不堪之辭,也不用說來讓你煩心,我受激不過,便到望日樓赴約。
“不想你先騎著他的馬到來,我起初還以為你替他出面,或是來助拳的,險些鬧成誤會。”
風清揚沉吟道:“這幾人的武功無一不是上上之選,何以先前一點名頭也沒有,忽然之間像從地里鉆出來似的?”
白板煞星道:“若非如此,我何以上此惡當?
“我在這一帶一向驕橫慣了,突然間有個名不見經傳的后生小子出言搦戰,我原以為是俠義道設的圈套。
“經過幾日暗訪,才知是韋蝠王的弟子,日月神教的飛天神魔,也沒將他放在眼里,沒想到一念之差,險些賠了老命。”
此刻言來,他對那一場生死之戰猶有余悸未消,栗栗畏懼。
見風清揚邊聽邊飲,杯中酒早已干了,罵自己道:“我真是老糊涂了,怎地干坐著說話。”
他打開一面廚柜,里面藏物頗豐,醬雞、糟魚、蜜餞、火腿之類應有盡有。
在一張大理石桌上擺開二十幾個碟子,捧上一壇波斯紅葡萄酒,兩人大飲大嚼起來。
白板煞星所藏無一不是佳品,風清揚這一餐真是大快朵頤,直覺生平從未吃過如此美味,差點連舌頭也吞了下去。
白板煞星見了,更是喜慰不勝。
風清揚酒足飯飽后,問道:“白兄,我始終在想,明教好端端的,緣何忽然改換門庭,掛起日月神教的牌子來了?”
白板煞星思索半晌道:“想當年尊師段大俠率中原武林傾師而出,大光明頂上一戰,當真是驚天動地,神哭鬼泣。
“若非張三豐真人插手,真要將明教殺個片甲不存,至今想起這一戰來,仍不禁魂失魄搖,更難怪那些魔崽子聞段大俠之名而膽落了。
“明教雖得殘存,元氣已然凋喪凈盡,不過,中原武林各派好手也損折甚多,誠所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是以這些年來各自休養生息,武林中清靜了許多,但中原武林和明教遲遲早早必有另一場火拼。
“幾百年來糾纏固結的怨仇早已成不死不休之局,這一點雙方自都心照不宣。”
風清揚插語道:“這是自然。我華山派幾十年來多收了幾倍的弟子,亦正是為對付魔教備戰。
“不想前些年楊逍、韋一笑聯名傳書武林各派,將明教解散。
“我掌門師兄狐疑不信,專程會同少林方丈、武當掌教前去查察。
“大光明頂上果然風消云散,幾百年的基業也被一場天火燒成灰燼。
“那時全派上下好生失望,都道從此沒了對手,連練武都不那么起勁了。
“然則明教何以舍棄數百年的基業,另樹旗幟,白手起家呢?”
白板煞星道:“此
中因由就非外人所知了。依我的愚見,定是想藉此擺脫與武林各派代代相襲、糾纏固結的恩怨過節。
“但日月乃明字拆開,日月神教一年多來,在江湖上跋扈得很,到頭來就怕罩不住他們。”
風清揚道:“怎么楊逍、韋一笑、殷野王他們又復出江湖了嗎?”
白板煞星道:“這倒沒有,那幾位老魔頭確是歸隱不知去向了。”
風清揚聞言,好生失望。倘若楊逍、韋一笑等復生,江湖中無人能制,師父也必然重履江湖。
自己也就毋須天南地北、天涯海角地苦苦尋覓了。
白板煞星見他神情低落下來,自是猜不到他這份心思,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惹他不高興,忙道:“這些魔崽子雖然跋扈些,可是貴派的英雄們更是威風得緊。
“江湖中人一聽‘華山派’三字,哪人不從心底里佩服。
“尤其是華山劍宗,當真是名震四海,大家都說便是武當、峨眉的劍法也遜之遠矣。”
風清揚一聽,心中更增煩惱。
華山派人數雖眾,卻不外岳、蔡兩大支流,一者自號氣宗,一者自命劍宗。
所習雖盡是華山武功,但一支專重練氣,一支專重練劍術。
一派之內儼然中分為二,這裂隙愈來愈大,已漸成水火之勢。
本來武功之道,以內功為體,以招數為用,體用本為一物之二面,互為所用,缺一不可。
但華山派弟子卻開武林千古之所未有,各趨所極,劍宗以劍道為依歸,專以劍術招式的神奇變化為修習途徑。
氣宗派則奉內丹大道為主旨,講究以氣御劍,以摘花飛葉皆能傷人為最高境界,是以兩宗派弟子各執所是,互相指摘抵牾,斥對方為旁門左道。
其實劍宗弟子也并非全然不習內功,不過是偏重劍術一端,若是一點內功沒有,劍術招式的變化也就無力展現。
氣宗弟子同樣修習劍術,飛花摘葉皆能傷人的高人固然有之,但氣宗弟子也不敢奢望能達此境界,一身內功畢竟還須在利劍上發揮出來,所謂氣宗、劍宗之分,也不過各有所偏執耳。
此種風氣其來有漸,絕非一朝一夕所形成的,自華山前代祖師岳肅、蔡子峰始,已然開其肇端,可謂是始作俑者。
至段子羽執掌華山門戶,因材施教,以天師教劍法之原理錘煉華山劍法而授華山劍宗弟子,以九陰真經內功修補華山內功心法以授氣宗弟子。
經他如此整頓,華山劍術、內功俱臻佳妙,兩派弟子卻互不相讓了,其后種種,固非段子羽授藝之本意,更非他所能逆料了。
風清揚在華山派中可謂得天獨厚,兼得九陰真經與獨孤九劍兩大絕世神功之傳授。
但因他劍術通玄,無論江湖中人還是華山派人都目之為劍宗一類,他雖大不以為然,卻也不敢否認自己是華山劍宗弟子,否則必得罪劍宗一派,又不愿自命為氣宗,則無異自逐出華山門戶了。
其實他心中雖不以劍、氣兩宗之爭為然,隱隱然卻還是覺得多練些劍法好,只是不敢公然出諸于口罷了。
眼見兩宗之爭愈演愈烈,雙方弟子間已公然互斥其非,將來必有不可收拾的一天,風清揚不愿有所偏袒,在派中緘默而已,自覺與兩宗均格格不入,偏又資淺望薄,無力調和,苦悶至極。
是以藝有小成,便下山尋師,四處游蕩,一則遠離紛囂是非之地,清凈耳目,閑散其心,二則要找師父,出面彌合兩宗縫隙,普天之下也唯有他老人家能辦此事。
此事他壓抑心中已久。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白板煞星一提觸動心事,憂從中來,舉起杯來,連盡大盞。
白板煞星見狀,直感匪夷所思,卻又不敢再問,恐惹出別的麻煩來,只有舉杯與他同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