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顏下意識往俞懷風身邊縮了縮, 一只手攥住他袖子,怯怯看向那言語奇怪的女神醫(yī)。
俞懷風強撐著坐起,眼神沉沉看過去, “我不需要大夫看診。”他從床上起身, 艱難地站立。上官那顏一刻不離地扶著他, 心中著急, 看看他, 又看看持觀望態(tài)度的神醫(yī)。
“用我作抵就用我作抵唄!”她定下決心,沖玄狐子狠狠道。
俞懷風低頭掃了眼她,虛弱道:“不要多話!我自己難道不懂岐黃么?”
上官那顏用力扶著他, 眼里滿是擔憂,看著他的模樣, 她真愿不惜一切讓他好起來。“師父, 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樣的!”
玄狐子從袖子里拿出幾個野果慢慢吃起來, 任由那二人商量來去,看他們相持不下, 她吃完一個果子,指點道:“孤竹先生臟腑俱損,體內淤血不散,經脈也只是勉強維系,體質好的話, 尚有三日可活, 若是情緒不穩(wěn), 心事繁重, 大概這一兩日便是大限之期了。先生雖懂岐黃, 只怕也難以替自己醫(yī)治。你已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除了我, 無人可醫(yī)。”說完,又一邊吃果子一邊看著二人。
上官那顏聽得哽咽,眼淚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抬頭望向俞懷風。他正垂眸,知道神醫(yī)之言非虛,再觸到上官那顏投來的淚眼,不禁道:“生死由命。”
“師父命不當絕!”上官那顏斬釘截鐵道。
玄狐子啃完一個果子,又指點道:“孤竹先生面非長壽之相,必是早年過于損耗氣血,未注意養(yǎng)神貯氣,如今便容易氣血不濟,稍有不慎便徘徊在生死之際。”
上官那顏咬著自己袖子一角,還是忍不住哇地一聲,抱著俞懷風痛哭。
喉間又有一股血腥氣上涌,他暗自吐納,平緩氣息,“神醫(yī)所言甚是,但豈有師父治病,用徒弟作抵的道理?你若想打她的主意,別說我還活著,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如意!”
上官那顏哭得越發(fā)厲害了,不知是愈發(fā)擔憂他的身體還是愈發(fā)欣喜能聽見他這一番話。
玄狐子咔嚓咬下一口果肉,靜靜看著二人,慢慢咀嚼,眼眸黑白分明,卻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良久,她眼珠滾了幾下,緩緩開口,“夜闌君讓我來此,說此行必不虛。看到這小姑娘后,我才確信了夜闌君的話。”
俞懷風神色沉下來,又是他那師弟在作祟!“你想怎樣?”
“我要收她為徒。”女神醫(yī)言簡意賅。
對面兩人都愣住。上官那顏抹了淚后,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收我為徒?讓我跟著姐姐你學醫(yī)?”她搜腸刮肚也想不出自己哪里暗示了有成為神醫(yī)的潛質,“雖、雖然我?guī)煾干钪O岐黃之術,但是我完全不懂!我連把脈都不會,甚至、甚至連一顆草藥都不認識……”
“只要你跟著我,三年內我可以把這些都教給你,五年內可以讓你成為新的神醫(yī)。”女神醫(yī)面容平淡,自信又自負地截斷上官那顏的推脫之辭,可又讓人看不出一絲自信與自負的神色。
“既然神醫(yī)姐姐這么厲害,何必非要我不可呢?”上官那顏轉了轉眼珠,“我家里有個妹妹……”她想到了自己的小丫鬟。
“我要的就是你。”女神醫(yī)又將她打斷。
“為什么?”上官那顏驚恐地退了一步。
“一是眼緣,二是你有靈氣。”女神醫(yī)如此解釋。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后,各自神色復雜。
“我馬上就要成婚了,不能跟著姐姐你跑江湖。”上官那顏忽然眼神黯淡。
“沒關系。只要你答應拜我為師,我可以等你成婚,等你生下娃娃。”什么都難不倒女神醫(yī)。
上官那顏紅著臉,費力想托辭。
女神醫(yī)補充道:“你拜我為師,是挽救孤竹先生的唯一辦法。你不停推脫,是不想救他的意思么?”
上官那顏猛然醒悟,是啊,自己這是在做什么呢?雖然她心中師父只有一人,但為了救他,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去做的呢?
“撲通”一聲,她朝玄狐子跪了下來,“姐姐,我拜你為師,只要你救我?guī)煾福 ?
俞懷風拉她不及。他心中并不同意這個交換,面前的女神醫(yī)不知深淺,他怎放心將上官那顏交給她?
玄狐子這才又笑了笑,當下應了少女的請求,“只需一日,我便能還你一個完好無損的孤竹君!”
這一日漫長又煎熬,上官那顏被關在藥廬外,圍著這個不大的草廬轉了無數圈也找不到可以偷窺的縫隙。先前她見玄狐子取了一箱的醫(yī)用工具,看去很是怵目驚心,心道師父這下不知要忍受多大的苦楚了。然而她在屋外膽戰(zhàn)心驚了一整天,也沒有聽見師父的任何聲音。
她不放心地趴在并不如何堅固的木門上,尋找哪怕一絲的縫隙,往里察視,師父該不是暈過去了吧?這處高山下的藥廬,雖然簡陋,卻密不透風,她費盡心思偷看,最后只得失望罷手。
那晚俞懷風與子夜的一場殺伐后,她以為俞懷風命葬子夜之手,誓要殉死,被子夜阻止,還被他帶到這處幾乎荒廢的草廬。當后來神醫(yī)玄狐子出現(xiàn),治好了她臉上的傷,還給俞懷風清理了傷口。她不知是該感謝子夜,還是該怨恨子夜。
現(xiàn)在,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對子夜究竟是何種情緒。
“吱呀”一聲,木門打開,玄狐子瞇著眼睛看了看太陽,頃刻間便真如一只狐貍,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我?guī)煾冈趺礃樱俊鄙瞎倌穷伨o張地望住她。
“沒事。”玄狐子看她一眼,神態(tài)略顯疲憊,從她身邊走過去,自語似的嘀咕了一聲,“果然這樣的人是不必浪費麻沸散的。”
上官那顏急著進屋,也沒理她的嘀咕。她快步到床前,就見俞懷風躺在簡陋的床上,雙目看著屋頂,鬢間汗水淋漓,衣衫也幾乎被汗水濕透。
“師父!”上官那顏喉中干澀,低低喊了一聲,拿手絹給他拭汗,心中一千個不忍,一萬個心疼。這才醒悟,玄狐子原來是吝嗇麻藥,未給他施用。也不知那詭異的神醫(yī)是怎么給他療傷的,讓他受了多大的苦楚。
他看了她一眼,便緩緩睡了過去。
上官那顏看他良久,眼眶數度濕潤。
這一日一夜,都守在他身邊,給他拭汗,更衣,煎藥,喂藥。
從前都是他照顧她,她極少有機會照顧他。夜里,將他輕輕扶起,一勺勺給他喂藥時,她忽然覺得自己成長了,有了種莫名的滿足,如果能在他身邊,不管做什么,都是種滿足。
他喝藥喝得極為勉強,她知道是藥太苦。
“師父再喝一口吧!”在她不停的勸慰中,他才將一碗藥喝下。
原來哄師父喝藥,是這樣的啊。
他意識尚處于迷離狀態(tài),任由她喂藥,任由她好言相哄,任由她安置他睡下……
一切都忙完后,上官那顏累得要趴下。但她坐在床邊的小草凳上,堅持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不讓他受一絲的涼一絲的熱,片刻后就要試他額頭溫度,給他增減被褥。
堅持了上半夜,堅持了下半夜,最后終于在黎明時分一頭栽倒,趴在他手臂邊墜入睡眠。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似乎只是閉眼后的一瞬,窸窣的聲音傳進耳朵里,她猛地抬頭,睡眼迷蒙中,見俞懷風正試圖自己起身。她當即驚醒,將他制止,“師父不要動!”
他手扶著床沿,坐下后,頗感吃力,輕聲道:“有茶么?”
“有!師父稍等!”上官那顏迅速起身去桌邊倒了茶水,端到他跟前。
他接過后,注意到她睡眼惺忪,不及詢問,又見自己換了衣衫,當下便忘了喝茶。上官那顏察言觀色,立即解釋道:“師父的衣物是我給換的。”
他面色有些不好看。
上官那顏趕緊澄清:“師父放心,我是閉著眼睛給你換的,……一眼……一眼都沒看的……”
良久后,他才慢慢喝茶,面上再看不出神色。
上官那顏卻偷偷臉紅了,其實、其實她還是偷看了半眼的,有那么一瞬間,她鬼使神差地睜開了一只眼睛,飛快掠過了一眼……
她思緒亂飛,不經意抬了抬眼,正撞上他投過來的目光。她心中咯噔一下,莫非、莫非被識破了?
她后退一步,不巧正被小草凳給絆倒,“撲通”一聲,徹底趴到了地上。她大窘,紅著臉從地上爬起,如果他再懷疑地看她一眼的話,她決定坦白從寬。
不過,在她思緒斗爭的時候,他卻只低聲道:“你一夜沒睡么?”
她好半天才回過神,忙道:“我睡好了,睡得可沉了!”
他視線從她尚未徹底清醒的眼眸掃過,又收回,“你師叔呢?”
“……走了。”
“還在長安么?”
“不知道。”
他目光落到烏陶茶杯上,嗓音低沉道:“你怎么不走?”
“師父重傷,我怎么能走。”上官那顏想也沒想,沒有立即意識到他話中之意。
他目光望向她,靜靜道:“為什么不跟他走?離開長安不好么?”
她愣住,腦中嗡嗡響,他是趕她走么?
見她不答,他又道:“今日可是初六?”
“……是。”
“你與太子的婚期是初八。”
她壓下鼻子里的酸意,盡量讓自己語聲聽上去很穩(wěn),“知道了。”
他欲言又止。
上官那顏笑了笑,忽然明白了他的顧忌,她繼續(xù)讓自己聲音平穩(wěn)無波,“我與子夜……并沒有……并沒有……”她不知如何措辭,沉吟良久,咬牙續(xù)道:“子夜說他并沒有對我怎樣,我依然是完璧之身……”
“夠了!”他將手中茶杯緊緊一握。
“所以我可以嫁給太子!”上官那顏不閉嘴,繼續(xù)道:“師父不必擔心未來太子妃會遭冷落!”
“你出去。”他緩緩閉目,冷道。
她轉身,走出內室,到了藥廬外面,陽光刺目照下,她眼眶里滾動的一滴淚終于落下。
“這里可是玄狐子神醫(yī)的藥廬?”
“正是。”玄狐子曬著太陽,撩起眼皮看向對方,“閣下是來看病的?”
“我是來找人的。”
“找什么人?”
“太子妃。”
女神醫(yī)淡定如初,未現(xiàn)一絲驚詫,“你是何人?”
“當朝四皇子,望陌。”來人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