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閒無歲月,一晃又半年。永康十一年,時值辛卯年,是朝廷開科取士的“大比之年”。六月初十,學政楚武按例巡視湘陰縣縣學。六月十二,湘陰縣科考再次開考。師爺陳華登、龍劍琴、龍劍雲、慕容宇和柳書均被列入一等,在隨後進行的錄考、錄遺考試中,也均合格,獲得參加鄉試的資格。
按慣例,湖廣佈政司鄉試將於八月初八至八月十六,在武昌府湖廣貢院舉行。湘陰縣與武昌府相隔千里,其中,還要橫渡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六七月間,正是洞庭湖湖水暴漲的季節,浪大風高,弄不好就有船毀人亡的危險。按每天陸行六十里,水行百里計,趕考路途至少需要二十天。這長途跋涉,對龍劍琴、慕容宇等身體素質好的生員還好,對那些長年身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羸弱生員,那可就要命了。趕考路上,水土不服,生病致命的也不在少數。再說,路途中時有強人出沒,也不見得就十分安全。趕考,趕考,可不像說的那麼好聽的。
爲此,生員們一般結伴而行,互相照顧,減少風險。陳華登在湘陰縣作了多年師爺,年紀也較長,自有一定威信。他將龍劍琴、慕容宇等應試生員逐個聯繫好,定於七月初十啓程共赴武昌府。
一路行來,他們人多勢衆,倒也無人敢惹,天公作美,洞庭湖也還算平靜,八月初三,龍劍琴等一幫人便順利抵達武昌府。
武昌府,是湖廣佈政司(行省)治所,下轄興國州(領大冶、通山二縣)和江夏、咸寧、嘉魚、蒲圻、崇陽、通城、武昌七縣。城內黃鵠山、城北隅鳳凰山,均置炮臺。東有險峻洪山,西臨滔滔大江,雄據東南上游,有險無蔽。
作爲行省治所,武昌府城自然不是湘陰縣城可以比擬的,街上人來人往,店鋪林立,繁華無比。進了武昌府城,衆人便散了,各自尋找入住客棧。龍劍琴、慕容宇、龍劍雲以及柳書四人,倒是抱團直奔武昌府最大的客棧狀元樓。孰料離開考尚有數日,狀元樓便早已客滿。無奈之下,衆人只好入住稍次的悅來客棧。
衆人放下行李,便齊聚一樓會餐。酒足飯飽,柳書說道:“今日舟車勞累,大家好生休息一晚,明天我帶你們去湖廣貢院看看考場,怎麼樣?”
“如此甚好。有勞表舅了?!饼垊η僖径Y笑道。
慕容宇也在一旁含笑點頭。他一向唯龍劍琴馬首是瞻。
“呵呵,這湖廣貢院,明天我就不去了?!饼垊﹄呅Φ?。
八月初四,秋高氣爽,雲淡風輕。柳書、龍劍琴和慕容宇三人談談笑笑,一路步行到貢院門外。
“這裡就是貢院了。”柳書指著貢院大門道。
柳書指著貢院大門外左邊的牌坊,笑道:“這是‘騰蛟’坊,右邊是‘起鳳’坊。初八那天,我們早點過來查看自己的名字。如果名字出現在騰蛟牌坊,則在騰蛟牌坊前排隊,點名搜身後,從頭龍門、二龍門的左邊進入號舍。如果名字出現在起鳳牌坊,則全部從右邊進。記住,不要走錯了?!?
龍劍琴仔細看去,只見騰蛟牌坊內額題有“爲國求賢”四字, 起鳳牌坊內額題有“明經取士”四字。兩個牌坊的中間是一個廣場,廣場上建有兩個臺榭。
柳書見他望向兩個臺榭,笑道:“這兩個臺榭,是士子入場領籤之處。諾,那上面便是‘頭龍門’。”
三人朝“頭龍門”緩緩走去。走到廣場北部的盡頭,登上十二級石梯,又有一個較大的平臺,左右各矗立著一隻石雕獨角獸,再登三級石梯就是“頭龍門”了。
因爲臨近考試,大門緊閉,無法往裡走了,柳書說道:“過‘頭龍門’,裡面還有‘二龍門’,也有左中右三道門。貢院裡面,中間是至公堂,堂後是監臨、提調、監試、考試四房,列以彌封、謄錄、對讀、供給;前面是明遠樓,明遠樓的東西兩側是文場,四隅是漱高樓。”
“呵呵,湖廣貢院就是這樣了。走吧,我們回客棧吧?!?
“好?!?
剛準備回客棧,恰巧迎面碰見一羣前來查看考場的生員。
龍劍琴耳尖,只聽見其中一位生員說道:“進之兄,你是本地人,看到了此次的主考嗎?”
“此次湖廣鄉試的正主考是翰林院侍讀石志堅,副主考是翰林院編修蔣興。他們八月初一便已抵達武昌,住進了金銀湖畔的皇華館。我親眼見到曾知府(武昌府知府曾不羣)持巡撫都院封條,將正門封住??上е骺己透敝骺纪局胁荒芤娍汀?
“呵呵,進之兄,難道你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呵呵,……,不足爲外人道也。不談了,不談了。”
龍劍琴在心裡暗笑這叫進之的生員癡心妄想,故作神秘。即便主考是你親爹,你也是不能見的。他加快腳步跟上柳書他們回客棧去了。
八月初六,武昌知府曾不羣揭去皇華館大門的封條,陪同主考官石志堅和蔣興乘轎前往撫署赴宴。宴畢,督撫、司道等地方官員與主考官一起,乘明轎前往貢院。這可是三年纔有一次的隆重場面。街道兩旁,擠滿了來自湖廣各地的優秀生員。龍劍琴、慕容宇、柳書和龍劍雲自然也擠在人羣裡湊熱鬧。
怕龍劍琴看不懂,柳書解釋道:“前面開路的是內監試道,後面是外監試道和提調道,再後是兩位主考官,走在最後面的是監臨湖廣巡撫。”
“真威風!”龍劍雲羨慕的嘆道。
“是啊。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這樣威風一把,死了也值了?!绷鴷涌诘?。
“好熱!走吧,我們回去休息吧?!币婟垊η贌岬脻M頭大汗,慕容宇急道。
“好勒?!饼垊η俚故腔卮鹚?。他早就想回去了,街上人多,悶熱得很,人體的汗臭味可不怎麼好聞。
“回去吧。”柳書和龍劍雲戀戀不捨的跟在龍劍琴和慕容宇的後面回了客棧。
八月初六,應該生員要進貢院了。柳書、龍劍雲、龍劍琴和慕容宇,擠到“騰蛟”和“起鳳”牌坊前,察看點名牌上自己的入場時間。入場時間分爲上午、中午和下午三段。龍劍琴、柳書的名字出現在騰蛟牌坊上,慕容宇和龍劍雲則在起鳳牌坊上。說來也巧,他們恰好都在上午入場。
上午,龍劍琴、柳書各背一個大考箱,胸前掛著一條用來裝卷宗的卷袋,按照點名牌上的名單,在騰蛟牌坊前排隊,靜聽點名和接受搜身。龍劍琴又不打算作弊,點名之後,搜身領籤自然十分順利,從頭龍門的左門進了貢院。
到了二龍門,正中坐著監臨——湖廣巡撫陳偉豐,左右兩邊坐則是監試道和提調道。這些官員久鎮一方,霸氣十足,往這一座,倒也氣勢威嚴,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估計心中有鬼的生員,肯定會爲之膽寒。只是很可惜,龍劍琴對做官不敢興趣,這些官威對他沒有影響。
“龍劍琴?!甭牭奖O臨陳巡撫點到自己的名字,龍劍琴連忙從左門進入二龍門。這時,一名號夫徑直走了過來,也不言語,接過龍劍琴背上的考箱背在背上,領著他進了一間號舍。
龍劍琴的號舍靠近南邊,通風情況還算好,不怎麼氣悶。號舍內有三塊木板,每塊長三尺多,寬一尺六七,這是用來架桌搭牀的。三場考試,考試、食宿,都要在號舍內,這些是必備的。
下午六時,監臨陳偉豐用朝廷發給的“龍虎封條”,把貢院的頭、二龍門的所有大門封閉。封門後,任何公文、信件,都不能遞入遞出。夜裡丑時,第一場考試的題目印在一張大紙上發下來。題目爲“四書”文三篇、“五經”文四選一篇,後列有條款,說明犯規之處。(明朝考試的題目是先由正副考官擬定並親筆書寫,密封后交給內收掌官,再送監臨院。監臨院拆封,由外收掌官監督刊印。)龍劍琴熟讀經書,略一思索,便揮筆疾書。
八月初九午前,提調道帶領一班巡綽官到進入龍劍琴所在的號舍,清查士子的卷面號數與號舍數是否相符。午後,巡綽官又來索卷蓋戳。蓋戳時,要求試卷上必須有十數行字,至少也要寫有三五行字。龍劍琴這時已經寫滿了一半答卷,自然不存在任何問題。
八月初十午後,龍劍琴早已完成答題,聽見三聲炮響後,便起身將試卷交給受卷官,離開了考場。慕容宇也交卷出來了,兩人回到客棧美美的吃了一頓。天黑時,龍門外三鳴炮響,龍劍雲、柳書才和其他考生一起,掃場離開。
八月十一日第二場開考,入場情況和第一場相同,但在夜裡十時就將試題發了下來。這場考說理文“論”及應用文體“詔、誥、表、判語”,均有字數限制,不足或超過均爲犯規。第二場如果犯規,即使頭場有佳作,亦不能取中。八月十三日下午六時,第二場結束,龍劍琴被“掃場”出門。
八月十四日爲第三場開考,入場時間和程序與一、二兩場相同。夜裡九時,題紙就張貼在各個號舍前。第三場考試相對較爲輕鬆,題目爲三道“策問”。策問,可是龍劍琴的強項。在十五日晚飯後,他就已將三道策問順利完成。
此時已是中秋之夜,空中一輪明月冉冉升起。坐在號舍內,龍劍琴望著天空的明月,吃著朝廷供給的月餅,喝著一壺小酒,倒也怡然自樂。
八月十六日上午九時,鳴炮開門,龍劍琴、慕容宇、龍劍雲、柳書都已早早答完題,相繼交卷離場。
回到客棧,龍劍雲和柳書頗爲緊張,心中忐忑難安,終日躲在客棧裡飲酒,等待出榜。龍劍琴和慕容宇則藉著好時機,相約遊覽武昌府各名勝景地。而兩主考官則是最爲緊張的時刻。他們要認真閱讀同考官推薦上來的試卷,爲慎重,還要抽閱幾份落選的試卷,看看有無遺漏好文章。最後,兩位主考互相交換意見,共同確定了取捨和名次後,便將結果告知監臨院,並將放榜日期定爲八月二十五。
八月二十五日,是放榜的日子。龍劍琴和慕容宇倒沒有出去遊玩,而是和龍劍雲和柳書一起,擠在照壁前等候出榜。
遠遠的,只見衆衙差擡著彩亭,後面跟著一串乘轎(乘轎裡坐的是武昌府衆官員),在巡撫衙門前停下來。衆衙差打開彩亭,小心翼翼的取出龍虎榜,並將之張貼在撫署的照壁上。龍虎榜橫長逾三丈,直闊近六尺,榜頭畫著一條龍,榜尾繪著一頭虎,榜中是一連名字。湖廣佈政司此次鄉試共錄四十人。每次鄉試的錄取名額並不相同,是受分配名額和參考人數影響的,一般爲一百考生錄一至二人。
剛一貼完,早已在照壁前等候多時的士子們一擁而上,查找自己的名字。龍劍琴和慕容宇沒有去擠。龍劍琴眼尖,站得遠遠的,便看見自己名列第二,雖然不怎麼在意做官,但中了“亞元”,還是極爲歡喜的。此次鄉試的解元是武昌漢陽人洪誠,年紀並不算太大,這是他第三次參加鄉試。慕容宇知道自己榜上無名,但見好友龍劍琴高中亞元,仍是樂滋滋的笑著。
倒是其他前來觀榜的人,有的驚喜若狂,有的黯然神傷,有的捶胸頓足,大罵主考無眼不識英雄,也有人……。
龍劍琴發現柳書蹲在地上,抱頭痛哭。那嘶啞的中年嗓音,彷彿穿透了衆人的靈魂,引動了大量落第秀才的傷感,頓時,龍虎榜前哭聲一片。柳書一心想著科舉中第,光耀門楣,已不知參加多少次鄉試了,卻是次次落第。這已經深深的剌傷了他和他的父母親人的神經,招來的盡是別人的冷眼和不屑。世態的炎涼,反而更加堅定了柳書讀書入仕的決心。可惜這次,運氣仍然不在他的身上。
龍劍雲名列副榜第一,默默無語,心中煩悶至極。他向來自負,認爲自己不弱於龍劍琴,只是運氣不及他。如今鄉試不及龍劍琴,對他的的打擊尤爲強烈。評判一個讀書人聰明與否,就看他的鄉試能不能中舉。鄉試中舉,則爲人上人;不中,則是人下人。鄉試的副榜又稱副貢,只有十名,榜紙較小,抄寫的名字也較小。中了副榜,要想成爲名正言順的舉人,還得參加下次鄉試。
永康十一年九月初十,當報錄人員在龍家裡將“捷報貴府老爺龍劍琴高中湖廣鄉試第二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報貼掛出時,龍家裡再次沸騰了,前往龍家道喜的人絡繹不絕。柳文遜聞訊,也喜不自勝,親自趕往龍家送禮道喜。龍劍琴可是他的準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