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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未來,也許……

「妳愿意放我走嗎?」他輕聲問道。

「怎么放?放了你的身,還是你的心?」

沉默,無言。

「如果是身,恕我無能為力,你是我的丈夫,舉世皆知,所以你無處可去;如果是心……如果是心的話……」修長的食指筆直點上他胸口:「還需要我放嗎?我不認為它曾經屬于我。既然不屬于我,又何需我的釋放?」

「王……」周夜蕭的目光從點住他胸口的手指往上看去,直到對上了蓮瞳那雙幽黑而憔悴的眼,才發現印象中總是意氣風發、光華耀眼的頌蓮王、盛蓮國最有權勢的女人,曾幾何時,竟然變得如此暗淡……

「夜蕭,許多事情,而今才來清醒面對,已然是太遲了。然而,卻也由不得我們不去想……」蓮瞳疲憊而嚴肅地說道:「你是我的丈夫,而子熙,是我喜歡的人、是我認定的人生伴侶。我們這一生糾糾纏纏了二十幾年,我把你當朋友知己,把子熙當愛人,不管是哪一種情誼,我們都是出自真心的相待……我不明白,為什么誠摯的感情卻落得如此;我不明白,為什么善良的人卻無法善終;我更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三個人會如此的不快樂。要是三個人之中,有人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那也就算了——即使是出于壞心也無所謂,可是沒有,曾經我以為你是所愿得償的那一個,但事實證明你沒有……那么,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夜蕭,你告訴我,為什么會這樣?子熙死了,而活下來的人卻過得這樣苦?為什么?」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周夜蕭苦笑。

「子熙要我們幸福……哈!」蓮瞳似嘲似泣:「他不在了,我們要怎么幸福?我們三個人變成這樣,又有誰可以得到幸福?夜蕭,你向來是冷靜旁觀的那一個,子熙單純天真,而我向來火爆沒耐心,相較之下,你總是比我們兩人看得透、想得遠,那你說說,你告訴我,對于子熙的遺言,我們要怎么去承受?要怎么玄完成?」

周夜蕭無言了半晌,才輕輕地喚她名字道:

「瞳,妳知道子熙這份遺愿,我們兩人根本無法去完成,又何苦牢牢記在心上自苦?」

「我沒有辦法不自苦!我已經太習慣去為子熙達成所有心愿,只要他希望的、他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會幫他摘下來,我愛他!才不是花靈所說的只是仰慕!才不是她胡亂說的什么……什么我愛的人是你!我們根本不愛彼此,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對不對?你說,對不對!」

突如其來的疾問,讓周夜蕭不愿回應,只想躲開這個答案、想避開蓮瞳急于索求認同的炙眸,但蓮瞳一點也不退讓,雙手捧住他臉頰,仍在逼問;

「你嫁我,并不是因為你愛我;就如同你讓子熙服易蓮,也不是真心為了害他,不然你也不會先他一步服下易蓮!你只是想對子熙惡作劇,后來你嫁我只是、只是想幫子熙占下『頌蓮王君』這個位子,好等子熙回來!你不愛我,對不對?你一點也不愛我,對不對!我們只是知己,對不對!」

周夜蕭深深望進蓮瞳狂亂的雙眸,不再企圖逃避閃躲。當強悍的蓮瞳在他面前軟弱、崩潰時,他反而能堅強,能面對一切的痛苦,將雙人份沉重的痛苦一肩扛下。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做到,只是痛苦而已,他已承受得太習慣,所以他可以,永遠可以,再多都可以。

于是,他輕輕點頭,應道:

「對。我不愛妳,我們是知己。我嫁妳,是為了子熙,為了成全妳對子熙的愛。我也愛子熙,所以今生今世,我都不會愛妳。過去不愛,今后也不會愛。我們都愛子熙,所以不能相愛。」一字一句,像在保證,而這樣的保證,能讓蓮瞳心安,他知道。

「……可是,子熙要我們幸福……」蓮瞳在他的答案中得到自欺的安心,聲音軟了下來,所有強裝出來的堅硬瞬間化為虛弱。

周夜蕭扶住她雙肩,緩緩將她摟進自己懷中,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也讓自己逐漸變得空洞的眼眸可以望向虛無的遠方。以極淡極淡的聲音道:

「……那我們就幸福吧。幸福,也可以與愛無關……」

「夜蕭,你不要走,我也不會放你走。」她摟緊他腰。

周夜蕭沒有應,也摟緊她。

還能去哪里呢?

天雖高、海雖闊……

在子熙的遺愿里,他與她,卻是無處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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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或不愛這種事,如果用嘴巴說說就能算數的話,人世間早就太平了。」

「花靈,妳是個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樣子!」花吉蒔提醒。

「所以?」花靈不解。

「閉嘴。」簡單明了。

為什么要剝奪她的言論自由?花靈正想抗議。但花吉蒔已經先她一步開口了,她談話的對象是蓮瞳,這也是她們這些人聚集在蓮瞳書房重地的原因——蓮瞳召見。

「瞳,不管妳怎樣對周夜蕭曾經服用易蓮這件事不放心,我們還是沒有辦法給妳其他答案。如果詠靜說周夜蕭身上查不出一丁點毒的話,那就算妳請遍天下名醫,得到的也是這個答案——周夜蕭身上沒有易蓮的毒。」

「我知道他身上沒有。所以我需要妳們給我一個答案,為什么同樣服用了易蓮,卻是兩樣結果?」

「也許他們服用的不是同一種成份——」花吉蒔覺得這個話題根本永遠無解,不必浪費時間糾纏。

蓮瞳打斷她:

「錯了。是同一包、同一種成份。」聲音冷了三分:「我昨天讓富裕琴服下『自白湯』,雖然這樣珍貴的藥用在她身上浪費了點,畢竟歷來也只有叛國者才會被這樣『高規格』的招待,而我這兒也只剩那一帖了。但沒有辦法,夜蕭被擄被傷害,那些參與者,我一個也不愿放過,只抓一個富裕琴是不夠的;當然,我更無法原諒富裕琴直接造成子熙死亡一事,所以讓她嘗嘗自白湯的滋味,也能讓本王稍稍得到慰藉。幸好,我用了,問出了很多難以置信的事呢。」皮笑肉不笑,淡淡望向臉色逐漸凝重的花吉蒔,接著道:「本想問出她勾結何人綁架夜蕭,并在夜蕭身上施法……咦,妳為什么臉色蒼白起來了呢?我的朋友,妳在緊張什么?」帶著笑問,但臉色非常危險。

花吉蒔這時反而能鎮定了,深吐了一口氣后,平和道:

「還是先說說妳在富裕琴身上的發現吧。先把這件事解決了,再談其他,如何?」

「當然可以,我想我們多的是時間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蓮瞳眼光掃向一臉無所謂的花靈,與搞不清楚狀況的花詠靜后,也無可避免地看到了本來不應該在場的李格非,卻在他堅持下——一腳踹碎了牢房門,威脅若不讓他同行,大家走著瞧——也一同來到書房旁聽,主要是要無微不至地照顧花靈,生怕別人的粗手大腳讓她傷上加傷。從頭到尾,不肯讓任何人接近花靈,更別說搬動她了。

小心翼翼、情深意重……無須肉麻的話語,也不必眼波交纏,這兩人便自成寧馨小氛圍,彌漫著化不開的甜蜜與相知……

有的人愛得苦澀;有的人愛得甜蜜,這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

如果坐在那兒的是她與子熙,那么躺在躺椅上的一定是子熙,而她則是那個小心細微照顧著的人吧……

好刺眼的感覺,好不倫不類的感覺。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偏偏這兩人卻安之若素地相愛著!莫名其妙!

「瞳?」花吉蒔叫回一時閃神的蓮瞳。

蓮瞳收回眼光與雜思,回到正題:

「從富裕琴口中,意外得知當年就是她把易蓮交給夜蕭,慫恿他去陷害子熙,目的是為了要讓子熙進宮檢蓮時出現意外,讓子熙嫁不了我,她好趁亂得到子熙。」

「所以,這一切事情,還是與富裕琴脫不了干系了?只是因為一個瘋子的迷戀,造成這么多事端。」花吉蒔問。

「原本我也以為事情只是這樣。」

「什么意思?」

「富裕琴的確只是想得到子熙沒錯。為了得到子熙,她可以不擇手段,什么也不管。但是,又是誰給她這樣的建議?讓她以為這樣做后,可以得到子熙……或者,更明確的說,是不是有人給了她承諾?允諾她如果成功陷害子熙,破壞我與子熙的婚事之后,她就可以得到子熙,還能確保子熙不會因為墨蓮身分而被皇家治罪?」

花吉蒔心中一驚,問道:

「瞳,妳都問出來了?」

「這是我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當然要問。富裕琴或許什么也不知道,但她是重要線索,她所知道的只字片語,正是一切答案的重要關鍵!」蓮瞳閉上眼,臉上有著怒與悲。「我問出來了。答案正如我一直以來所猜測的那樣。只是,我不明白,她……她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花吉蒔噤聲,竟是不敢再問下去了。

「我對帝位……從來沒有野心。為什么……要逼我……」蓮瞳沉聲低語。

花靈聽到這里,整個人突然渾身發冷。伸手抓住李格非的手,臉上漫不在乎的表情也褪個殆盡,變得凝重起來。李格非將花靈輕輕攬靠在懷中,關于子熙的許多事情,他不是沒想過,但沒料想過竟是這樣復雜。

只有神經大條的花詠靜還能若無其事地對蓮瞳說話并打商量:

「頌蓮王,妳到底問出了什么啊?就算周夜蕭的易蓮是富裕琴給的,但是周夜蕭身上就是沒有易蓮的毒嘛。如果妳愿意把周夜蕭借給我研究個三五年的話,也許我就能告訴妳為什么他身上沒有毒了,怎樣?可以嗎?」

「不可以。」蓮瞳振作了一下,直接拒絕花詠靜這個無理的要求。然后不理她,看向花吉蒔:「我找妳們來,是需要妳們的幫忙。」

「幫忙什么?」

「首先,妳先告訴我,花靈身上的開啟情況,究竟如何了?她的能力如何?有何特殊異能?」

花吉蒔答道:

「花靈的能力如何,尚未可知。但用她的血可以解除易魂大法……也許妳也知道了,她的血,更能施展易魂大法,這是連我也辦不到的。她現在身上的傷太重,無法探知更多,得等到她的身體康復之后,才能知道她是不是如我花家先祖在千年前所預言的那樣——擁有改變花家宿命的能力。」

說到這個,花詠靜就插得上嘴了,連忙說道:

「還有,她隨隨便便跟我念移形術的法咒,就能使用了耶。她跑過去替周夜蕭挨一刀的那天,就是這樣出現的。我們兩人都沒有因為施法而脫力呢,所以花靈身上的潛力是無窮的。對了,花靈,妳也給我研究一下吧,只要三五年就好了。」花詠靜改而向花靈打起商量。

當然,依照慣例,沒人理她。

「改變花家宿命的能力嗎?」蓮瞳看向花靈,眼中有著深思,也有著不確定:「或許,她能改變的,不只是花家的宿命,而是更多……」

李格非下意識地擋在花靈身前。

「瞳,妳是什么意思?」花吉蒔心中一動,問道。

蓮瞳沒有回答,只道:

「先不談這個。吉蒔,我對夜蕭身上沒有易蓮毒一事耿耿于懷,還有,我始終不明白——」看向李格非,說道:「為什么墨蓮的數量愈來愈多,而金蓮銀蓮卻是逐年減少?為什么每一個與外國人通婚的盛蓮人,產下的兒子,都是墨蓮?周天晴的兒子周齊安是,而你,李格非亦是。」

李格非是混血兒喔?難怪長得一點也不像盛蓮人。花靈從李格非冰冷的臉色得知「混血兒」這事兒在這里恐怕不是什么值得稱道的身分。

「妳要我做什么呢?瞳。」

「我要知道夜蕭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我要知道我們盛蓮國出了什么問題;我要知道花靈的能力為何——如果她的出現代表著盛蓮的改變,那么我就得知道她有何能耐,然后才能決定該怎么……處理;我也要知道妳們花家的某些長老,是不是參與了許多不應該參與的事。她們傷害夜蕭的事我可以先放一邊不論,畢竟這是我的家務事,不應該放于國家大事之前。」可以挪后處理,但絕對不放過。

蓮瞳果然還是知道了……花吉蒔心中嘆息著。

「吉蒔,好好去清理門戶吧。如果妳沒有盡快給我滿意的結果,就別怪我親自出手。到時花家會變得怎樣,誰也說不準了。因為是朋友,所以我才給妳寬限,妳是知道我的手段的。而,妳雖身為花家宗主,有保護花家的責任,但妳更是盛蓮國民,身為開國元勛之后,盛蓮國的安定更是妳的責任。妳很清楚這一點,是吧?」

花吉蒔默然。

「吉蒔,妳、花靈、花詠靜三人,必須給我答案,將我所有的疑惑解開。當我知道的愈多,就愈不解,而所有的疑問,似乎都必須從妳們花家那些古老的預言里得到解答,妳們去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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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蓮王的公事很多,時間很寶貴,把事情交辦完畢后,就送客,沒有多談的意思。花吉蒔也沒有心思留下來談些什么,拉著花詠靜就走人。只有身受重傷的花靈,在李格非小心翼翼地摟抱下,是最后離開書房的人,速度似龜爬,別人都離開好久了,李格非還沒跨出書房大門——他光是研究要怎么摟抱花靈,才不會扯痛她背上的傷口,就花了好多時間。

所以,花靈才會有這樣的機會,對蓮瞳說了幾句話。

「妳真是個奇特的人,頌蓮王。」

蓮瞳沒理會她。

「妳只會在周夜蕭面前失控,對吧?只有他能讓妳發瘋。」

「別說了。」李格非當然發現頌蓮王眼中冒出的兇光。周氏兄弟是頌蓮王的罩門死穴,踩不得也碰不得,偏偏花靈就是管不住她的嘴。

「妳可以不承認愛情,周夜蕭也可以閃避。愛情本來就不是用嘴巴說的,老實說,你們三人之間的事,太沉重、太傷感了,最痛苦的是竟然沒有人可以怪罪,我都想象不出以后你們要怎么過下去。不過,無論如何,你們是在一起的,那就好了。陪伴著彼此,也一起愛著子熙,告訴自己不愛,但互相扶持,在痛苦中幸福……」

「花靈!」李格非已經大步走出書房大門。既然管不住她的嘴,那至少可以盡快遠離蓮瞳的聽力范圍,不要惹得蓮瞳拿刀劈人。「他們怎樣,一點也不關妳的事!妳可不可以行行好,別說了?妳從來也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現在這樣是怎么了?!」

花靈伸手輕撫李格非的臉:

「格非,你真是個心志堅定的人。你認定了他們是害死子熙的人,就從此冷眼旁觀,由著他們痛苦自殘。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想著子熙的遺愿,我發現子熙雖然不幸亡故了,卻是三人之中最幸福的那一個,可能是因為子熙是最坦白面對自己的人吧,不像這兩人把自己活得這么黑暗哀怨。而,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但活下來的人總要好好活下去。」

側著頭往書房的方向看去,加大了聲音道:

「頌蓮王,蓮瞳,繼續自欺吧!反正周夜蕭會挺妳,反正周夜蕭會代妳承擔一切!他已經很痛苦了,再多承擔妳的一份也沒差,妳就盡量把妳的痛苦都往他身上丟吧,把他當子熙,對他說不愛,讓他知道他是永遠沒人愛的周夜蕭,妳就盡管這樣做吧!」

「花靈!妳找死!」蓮瞳終于又被惹怒,抄了一把槍就飛身出來。

幸好李格非早有戒備,抱牢花靈,倏地飛身向上,足下在屋檐間飛蹤數點,竟一下子躍過了王府高墻。

由于頌蓮王為了與花家三人深談,早就摒退了左右,連平常守在書房外的武衛,都令退到一里之外,一時之間,對于李格非突然的逃脫之舉,竟無人可以防備。

「來人!快來人!」蓮瞳也沒想到李格非會突然離去,以花靈的身體狀況來說,實不宜有這樣的勞累,所以她斷然沒有想到李格非會這樣冒險。畢竟整個京島都在她的勢力范圍下,他貿然帶著重傷的花靈逃脫,絕對是最不智的下下之策,然而,李格非還是逃了!

想到李格非的本事,知道只要稍有耽擱,就再也捉不到他了,等不及武衛聚集過來聽她號令,她已飛快追了出去。

可惜,就差那么一步,李格非與花靈的身影卻是再也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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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走了,所說過的話卻陰魂不散地時時縈繞在她耳邊,刺耳無比,無奈又趕不走……

把他當子熙,對他說不愛,讓他知道自己是永遠沒人愛的周夜蕭……

「可惡!渾帳!」拳頭用力敲向石雕桌面,隨之傳來難以忍受的劇痛讓蓮瞳恨聲罵了出來。

心中的煩悶愈燒愈旺,再也無法平心靜氣地去看桌案上那成堆等著她批閱的奏折。即使早已打定主意今晚要通宵辦公,一邊等著正在京島搜城的禁衛軍回報搜尋花靈兩人的結果,但平靜的心思既被打亂,勉強看公文,可能會使得她做出錯誤的批示,造成不可收拾的結果,與其如此,還不如全都暫時擱下吧!

這時,門外傳來大總管小心謹慎的聲音:

「王,屬下給您送晚膳來了。不知可否進去擺膳了?」

已經這么晚了嗎?居然是用晚膳的時候了。蓮瞳本想叫進,但轉了個念頭,主動走過去將門打開,也不管這行為嚇了老總管一跳,徑自問道:

「王君用膳了嗎?」

老總管很快恢復鎮定,至少表面上是平靜無波的,回答道:

「屬下不知,王君向來總是讓貼身下人在西居的小膳房煮食,沒讓總膳房送膳過去。總膳這邊只負責為王君熬燉補品,這還是王交代下后,王君那邊才接受的。」

「是這樣嗎?」蓮瞳頓了一下,眼光掃向外頭六個端膳過來的廚仆,同時聞到一抹熟悉的味道,脫口問道:「這些膳里其中一品是魚粥嗎?」

老總管再度楞住,直覺地應道;

「……是、是的,其中一品是蓮香銀魚粥,屬下見王您這些日子以來操勞過度,又食欲不開,所以讓膳房做一些好下喉的……」

蓮瞳不耐聽老總管叨念,下令道:

「把晚膳擺到西居,記得多備一雙碗筷。」說完,人已往西居的方向大步行去了。

蓮香銀魚粥……她記得的,這是夜蕭最喜愛的一道粥品,子熙說過夜蕭喜歡在每年生日時吃蓮香銀魚粥,而醫生也說過多吃銀魚,對夜蕭的身體好,可以讓他不再那么容易頭痛。既如此,那就找他一同享用晚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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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踏進西居大門,耳中便已聽到從院落一角傳來的樂聲。

是蕭,有人在吹蕭,在沒有月的夜里吹蕭。

像被蠱惑也似,蓮瞳不知道自己已然尋聲走過去,踏進小門,繞過屋角,穿過幾棵柳樹,在一小片空曠而暗淡的地方,看到獨坐獨奏的夜蕭……

「蕭聲適合在寂夜里吹奏,獨奏獨享獨凄清,不宜有旁人聆聽,因為會壞了那種凄涼的意境。」這句話,是子熙以前說的。他是個音樂天才,對每一種樂器都有獨到的見解。蓮瞳聽過周子熙演奏過各種樂器,獨獨沒聽過他吹蕭……可夜蕭說,子熙的蕭是一絕,造詣精深,連子熙的師傅都自愧不如。

子熙只為夜蕭吹奏過蕭,就因為夜蕭的名字里,有個蕭字。甚而,會把蕭吹得那樣好,恐怕也是出自對夜蕭的一片疼愛之意吧。

可蓮瞳從不知道,夜蕭,居然也是會吹蕭的,而且,還吹得這樣好……蕭是凄清的,吹得有多好,聽的人就有多心碎。

夜,蕭……

沒有月的夜,沒有光的照拂,安于這樣的暗淡,讓黑夜將自己埋沒。

清寂孤絕的身影,與夜融成一體,拒絕光,也拒絕人的靠近。

沒有人會愛他,以后,也不會有機會找到人來愛他,因為他是頌蓮王的丈夫,這一生就是這樣的身分了,若他的妻子不愛他,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人愛……

像是察覺到這片寂靜的空間不再是他孤單獨享,蕭聲突然戛止。

失去樂聲的暗夜,非常的安靜,連空氣都像是凝結了。

蓮瞳一步一步緩緩向他走近,站在他背后,蹲下身。

「怎么來了?」周夜蕭沒有回頭,卻能知道身后的人是誰。這是一種本能,從認識她那年就產生的本能。不在于她飛揚的氣息,不在于她身上淡淡的鳳蓮香味,只純粹的知道,就是她,蓮瞳。

「我來……與你一同用晚膳。」這樣的夜,望著黑暗中夜蕭的背影,說話不知為何顯得艱難,讓她聲音吐出得如此闇啞。

「是這樣嗎?那走吧。妳別餓著了。」周夜蕭就要起身。

她伸手按住他肩,沒怎的施力,他便止住了起勢,又盤坐回草地上。總是這樣知道她的心意,無須透過言語的傳達……

蓮瞳心中有股莫名的酸澀不斷往上冒,怎么也壓抑不住。

「夜蕭,你知道嗎?中午,李格非抱著花靈逃跑出王府,到現在仍然沒有搜尋到他們的下落。」

「是這樣嗎?沒關系的,只要妳想,妳就能再抓到他們。」

「我一定會把他們抓回來,吉蒔說花靈是花家的正統,那么她身上就一定具備了許多難以想象的能力,我不能讓她逃掉。在她現在能力未開的情況下,都能以鮮血化解你身上的咒術,我相信,以后她能幫你的一定更多。」

「幫我什么呢?」

「你服了易蓮,那是帖毒,一定對你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只是目前還沒被診斷出來罷了。」她額頭輕輕抵在他肩上:「夜蕭,你這一生都要陪我。我不愛你,你也不能走。」她需要他的保證,不斷不斷的保證。

「我不走。」

「也不要死。」

靜了一會,才道:「這我沒辦法保證。很抱歉。」

「你可以的!你必須可以,我不會讓你有別條路走。」雙手緊緊從他身后摟緊他腰。

「王……」

「我不愛你。一點也不愛。可是,我不想活著一個人痛苦,一個人面對那些丑惡的答案……對,我是自私,我就是要拖著你一同陪我受苦。要是子熙還在……要是我娶的人是子熙……我肯定不舍得讓他知道我所有的苦惱,也定不讓他看見我也有這樣的軟弱,我一定會堅強……可是,夜蕭,我偏偏就是要對你壞,把我所有的壞往你身上發泄,還命令你只能承受不能拒絕。為什么會這樣?我為什么總是對你這樣壞?而這么多年來,你卻從來沒有說過我一句?如果你說了,也許我就不敢對你這樣壞了。」

周夜蕭無語。

但蓮瞳這次不再允許他以這樣的姿態帶過她所有的發泄。她需要聽到他的聲音,需要他的誠實回應,而不要他永遠靜靜地承接她所有的情緒!她從他肩膀中抬起頭,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與他對視,命令道:

「夜蕭!你說話,你為什么不——」質問聲戛止,為著她所見到的,周夜蕭那空洞卻又笑得好悲涼的神情。

周夜蕭回應了:

「瞳,妳的一切,我都能夠承受,也必須承受。妳已經這樣苦了。如果連我也不能成為妳的出口,那妳怎么辦呢?我們……是好朋友,妳是……子熙的愛人,我什么也幫不了妳,但聽妳說說話,還是可以的。」

「那你……自己呢?你的痛苦、你的難過、你那些藏得好深的心事,又有誰來幫你承擔呢?」心好痛,好痛,痛得她眼眶刺痛,幾乎流下眼淚。

「不用誰來幫我承擔。我會好好的。」周夜蕭輕聲安慰著不知為何要替他抱不平的蓮瞳。情況好詭異,但兩人都沒有笑的心情。

「夜蕭……我常常忘了你是男人,是個不比子熙強壯多少的男人,你的身體甚至帶著病,可是我居然……」

「因為妳知道我可以。我的力氣很大,我并不弱不禁風,我與其他男人都不同。」

「你恨不恨我,夜蕭?」蓮瞳突然問。

「恨?為什么?」

「我不愛你,卻又依賴你,明知道你需要愛,卻抓緊你,不讓你離開。以前,滿心只想著子熙,為了要跟子熙長相廝守,不惜拿你當棋子擺布,要你當子熙的替身……這樣的我,居然還罵你不好好當自己,偏要事事跟子熙比,然后在心中自苦,惹來一身閑病!你該是恨我的吧?」

「不恨。」平和輕淡的口氣,不帶一絲沉重。

「為什么不恨?不恨是因為你不在乎嗎?不恨是因為對你而言,我只是個不相干的旁人,一個只會在你面前叫囂的小丑,不值得你放在心上嗎?」蓮瞳不知道自己為何激動起來,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瞳,妳想要怎樣的答案?妳說,我回答妳。」

「不要敷衍我!」她怒斥。

「我從不敷衍妳,從不。」周夜蕭輕撫她怒紅的臉頰。「我但愿妳能心想事成,妳所愛的、所希望的,但愿都能抓在手心。雖然子熙不在了,雖然現在我能做的不多,但是妳要我說不愛妳、不要離開妳,我應該還是能做到的。我可以每天每天都跟妳說一遍、說無數遍『我不愛妳、我不會離開妳』,只要能令妳安心。」

沒有月色的夜,周夜蕭的臉隱在黑暗中,即使蓮瞳的雙眼已經適應了黑,但仍是不能完全將他所有細微的表情收進眼底。也可能是這樣的黑暗,讓夜蕭有了些許的放松與安全感,所以他能說出更多的話,那是平時誰也聽不到的——自謝知己的蓮瞳聽不到,身為他最親密手足的子熙也聽不到。

「當然,妳還是可以對著我的臉叫喚子熙的名,我同意妳這樣做,只要那能令妳好過一點。」

他在笑,可是她卻看得心碎!

受苦的人偏生是個安慰者;加害的一方竟是被安慰的人。

她對他非常的殘忍、非常的壞。她的心知道,而她全身的感知直到現在才能劇烈地反應出來,像有千萬根利刺,同時狠狠地扎穿她,將她全身上下扎出無數個血洞,瞬間血肉模糊!

「別……」她啞著聲,努力想要壓下喉間的梗塊說話。

「只要把這顆血痣遮住了,是不是就更像子熙了呢?」周夜蕭一指點住自己眉心的紅痣,淡笑地問。

「別這樣……」她以為自己在命令,但出口的語氣卻像在懇求。

「妳叫我子熙吧,當妳叫時,我們可以一起想念他。」

她一把拉下他手。心中有著恐懼與憤怒,除此之外,還有濃重的痛,痛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以嚴厲的語氣發泄!她不要看到夜蕭這樣,她不要!就算把他逼成這樣的人是她,她也不要看到!

「夠了!別再這樣做!我從未把你與子熙錯認過。你的父母與兄長不見得每次都能叫對你們的名字,但我可以,即使當我在叫你子熙時,也仍然明白你是夜蕭。你是一生一世都要陪在我身邊、跟著我受苦的周夜蕭!」

「不要生氣,沒關系的——」周夜蕭習慣性地想安慰,但卻無法發出更多聲音,因為蓮瞳吻了他!

不要說話!不要開口!不要再以那樣空洞寂寥的神情說著「我無所謂」這樣的話語!不要再自己已經痛得不成樣子了,還想著要安慰別人!

不要再在她的逼迫下,說著「我不愛妳」,不要再自欺……

最會自欺的人是她自己吧!蓮瞳狂亂而痛苦的面對著這個事實。

她最不想、最不想面對的,從來就只有一事實——

她會為夜蕭心痛!

不知從何時開始,也不知為什么會累積成這樣,更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逃避的方式竟是對他施放更多更大的傷害,好來掩藏這份心痛被狼狽的揭發!

「夜蕭,你是不是都知道?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不,我不知道……」周夜蕭在她唇舌的猛烈攻擊下,幾乎無法說話。他一時承受不住蓮瞳撲來的力量,被這股力量壓倒在草地上,可蓮瞳還是沒有從激動中回復,一徑地吻他,不是吻他唇,就是吻他臉,甚而吻著他眉心的血痣……

「也許我是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你那些藏得很深的心事是什么。所以才敢這樣對你,任意地對你壞,給你無盡的折磨,放心地去愛子熙……」

周夜蕭身子微微一震,再也沒法全心抵抗蓮瞳的吻帶來的心慌,再也無心去管他已然被褪得凌亂的衣裳,甚至無法在意自己胸口那朵不知為何日漸顯淡的銀蓮,正赤裸呈現在蓮瞳面前……

兩人牢牢相望,連黑夜也無法阻擋那樣深層而赤袒的對視,望進了彼此內心深處,再無遮掩,也無法言語。

許久,許久之后,蓮瞳出聲低問:

「我們,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周夜蕭的心也在問。

未來,也許……

「怎么辦呢?夜蕭,夜蕭,夜蕭……」蓮瞳不斷將他名字低低地喚。

不愛,不能愛,不能說愛……

周夜蕭沒法出聲回應她,帶著一種被揭穿的絕望,用力摟住蓮瞳,摟住他所有的痛苦與心事,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未來,也許,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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