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當溫婉推著許銳鋒走出自家院門,在街頭漫步時,倆人於無人處的路燈下停下了腳步。
這次出屋,還是許銳鋒降日以來的第一次,他倒不是憋不住了,而是心裡有一肚子話想問,卻又怕隔牆有耳不得不出來。
今天老於來了,老許不用想也知道是來問情報的,人家搭進去那麼多條人命把你撈了出來,總不能不聞不問吧?
可隨著老於一進屋,揪揪著鼻子問了一句:“好傢伙,你這是喝了多少啊。”之後,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許爺,身子骨這些天怎麼樣了?”
“傷還沒好呢可不能這麼喝酒,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這麼喝酒咱得什麼時候能下地啊?”
“許爺,您這躺牀上動不了,許夫人大著肚子,家裡雜七雜八的活都誰幹,有人照顧沒有?”
他就像是個老朋友來寒暄的,一句都不往正事上提。
許銳鋒琢磨著這可能是交流技巧,又或者察覺出了隔牆有耳,乾脆給了溫婉一個眼神。溫婉多聰明的女人,會意後,拿著紙筆塞進了老於手裡。
老於一愣神,許銳鋒提點道:“你幹嘛來了?”
老於將紙筆往牀上一放,刷刷點點寫了幾筆,遞過去以後嘴上說的卻是:“許爺,您在地牢裡的時候,我嘴欠,不是舉報了你一回麼,誰知道能峰迴路轉,您也跟了皇軍啊。這不,我趕緊過來賠個不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拿我當個屁給放了就完了。”
許銳鋒都沒聽他說什麼,口頭上‘嗯嗯啊啊’的應對著,手裡拿起紙一看:“你身體不方便,溫婉大著肚子,家裡沒個幹活的還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就說。”
他是真一個字不提‘情報’的事,說著話抱起許銳鋒道:“好幾天沒去院裡透口氣兒了吧?”
“走,咱去院裡坐坐。”
將其放在輪椅上以後,又打開了屋裡的窗戶,推老許出屋的當口,還不忘補一句:“屋裡都是酒味兒對孩子不好,晾晾。”
溫暖的陽光順著窗口撒入,清新的空氣帶著冬日裡些許冰冷灌進房間,許銳鋒就坐在院裡,完全無法理解的看著老於。
“這劈柴怎麼剩這麼點兒了?能夠燒麼?”
老頭鬍子都白了,說著話拎起斧子就開始劈柴,那些許銳鋒還沒被抓時、爲了備冬買的木柴被嘁哩喀嚓劈開,順著牆根擺放成一溜。一番體力活幹完,老於腦袋上都在冒熱氣,才鬆開手裡的斧子。
這是幹啥?
你要是個年輕小夥,許銳鋒多一句話都不帶說的,可看著這麼個老頭伺候自己和溫婉的生活,說實話,老許心裡多少有點過意不去。
“老於,你這是……”
老於伸手攔了他一句,湊近了壓低聲音說道:“孩子,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沒我們,你不可能降日,我們要不是讓你幫忙,沒準你現在還是北滿響噹噹的許爺,哪怕死在日本人手裡,也得是江湖上的傳說。”
“叔給你賠不是了。”
老於彎下腰就要跪,老許用手往起一架,心都快化了。
說實話,他恨北滿的老百姓,這幫玩意兒咋咋呼呼、喝點貓尿湊一塊人均能頂一個連,個頂個嘴裡都是:“我就是有家了,要是沒家,每天天亮不弄死倆鬼子這日子過的都沒勁。”
結果呢?
槍一響,跑的比誰都快,看見帶鋼盔的日本兵,恨不得把頭縮腔子裡,可別招惹上災禍。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對,這個國家的人都被強者保護的太好了!
“家裡的?家裡的!”
溫婉聽見許銳鋒的呼喊,連忙打屋裡出來往起扶老於,把他扶起來那一刻,這老人已經淚流滿面了。
他今天真不是來問情報的,而是心裡堵著一個結,專程過來找許銳鋒說說話的。
“孩子,叔沒那兩下子,別說現在老了,就算是當初年輕的時候,你給我傢伙事兒我也不敢幹啥。”老於不撒謊,像呂翔、繡娘他們這批人做出來的事,自己根本辦不到,關於這一點,他很有自知之明。
“可叔也不樂意看著日本子囂張跋扈不是?”
“所以叔自從知道小五子他們……”老於故意隱去了關鍵地方,將聲音壓到最低說道:“叔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條件下儘可能照顧他們的生活。至於別人咋說咋做,咱不管,可他們救過我兒子的命,權當報答了。”
“眼巴前兒這些人都沒了,你說他們這一沒,我這心裡還空落落的,昨天在地牢裡打掃衛生也不知道怎麼了,心裡翻來覆去的想這件事,跟過不去了一樣。我就琢磨啊,我一個普通老百姓看日本子禍害咱,心裡都不痛快,那北滿的坐地炮大老許不得不降日心裡得啥滋味?”
老於半彎著腰,在許銳鋒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孩子,你受苦了。”
哎呀~
許銳鋒心都碎了,碎成了齏粉。
他咬著牙在山坡上抗日,一個人在憲兵隊裡死挺,降日了不被人理解還要備受唾罵,連鄰居一走一過都恨不得在門口吐口痰,那滋味,跟在西點鋪子裡,用水果點綴粑粑蛋糕還得一口一口笑著吃進去,被人罵傻缺都不能吭聲一樣。
這些日子老許是怎麼過的誰也不知道,彷彿曾經在憲兵隊裡每時每刻忍受的疼都化成了委屈,偏偏你還不能喊。
今天,本來素不相識的老於這麼一說,就像給他翻案了似得,把掩埋在心裡最深的不甘都挖了出來,說的人鼻子發酸。
但這酸楚過後,許銳鋒看見的天空更廣闊了。
他眼前,不再是自掃門前雪的百姓,還多了老於,這老頭一個人頂一座城!
許銳鋒就像是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一棵樹,他用盡全力的去成長只爲有一天可以接觸到星辰,眼下誰不理解他都沒關係了,誰認爲樹木不可能去觸及天空也無所謂了,反正大地會懂,這就夠了。
“孩子,可你不能這麼喝酒作踐自己啊,你真想等溫婉生下孩子來以後沒爸麼?”
他怎麼可能是這麼想的?
這不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了麼!
堂堂北滿坐地炮衝日本人彎腰了,這就是奇恥大辱,還是誰也勸不了的心結,男人的這股勁兒一上來,就宛如雙眼赤紅的蠻牛,自己不找著道根本走不出來。
眼下老於這幾句話說完,就跟拽住了心結的繩頭似得,將這心結打開了,老百姓不領情怎麼了?這不是有領情的麼!
你心裡認爲那些玩理想的,地位比你們高的人,人家各個都領情,還知道你遭受了多大委屈,你還憋屈什麼呢?
士爲知己者死啊!
……
馬路上,許銳鋒坐著輪椅衝溫婉問了一句:“家裡的,你們這羣人都什麼樣啊?”
這是許銳鋒第一次主動詢問紅黨,對於他來說,以前只限於聽說,跟結婚當天晚上看見蒙著蓋頭的新娘似得。
“想知道?”
溫婉見許銳鋒心情好了不少,調侃道:“就是一羣有鼻子有眼靜的普通人。”
普通人……
許銳鋒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