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訴我,‘毒蠍’到底是誰?”汪曼春猛地吼叫一聲。
“您會見到的,很快。只要您照我說的做。”電話掛斷了。
“該死!”汪曼春掐滅了香菸。
三天後,《南京新報》上刊登了76號女英雄汪曼春擊斃反政府悍匪兩名的新聞報道。報道極其詳盡,並配發有兩具屍體的照片及汪曼春英姿颯爽的戎裝照。
一張張的報紙從街頭鬧市的報童手上分發到各色行人手中。
明臺穿著一身黑色的皮衣,抽著一支雪茄,手上拿著一份報紙。他眼裡是潮的,風很尖利,也很無情,像刀片子一樣颳著明臺的眉目。他拉了拉衣領,遮住自己憔悴的面頰。他的手下被人無情地出賣了,暴屍荒野,到底是誰如此殘忍惡毒?誰是內奸?疑問深深植於他的腦海。
明臺在麪粉廠和王天風碰了面,王天風命令他無論如何都要把於曼麗身上的情報搞到手,明臺說:“我們中間有內奸!”王天風問:“你懷疑誰?”
明臺盯著他看。
王天風冷著一張臉,說:“內部已經著手調查了,你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兩個手下都沒了。我連自己的生死搭檔都丟了,是不是等我嚥了氣,才能證明我是清白的?”明臺的眼神發出從未有過的尖利寒光。
“你需要做給我看,哪怕是去送死!”王天風很冷酷。
“送死有目的嗎?”明臺問。
“有。”
“什麼目的?”
“爲了最後的勝利。”王天風言簡意賅。
明臺冷笑道:“您不覺得愚蠢嗎?汪曼春會蠢到不檢查屍體嗎?”
“她只是認爲打死了一個重慶特工,她並不知道於曼麗體內藏著情報。”
“於曼麗是被誰出賣的?如果B區行動組出賣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要護送一個人出去。這件事,只有我和你知道。所以,我是安全的,你就是安全的!情報就是安全的!”王天風頓了頓,說,“當然,如果你怕死,你可以不去,我去!”
“我不怕死,我是怕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明臺說。
“你不要用郭騎雲、於曼麗的死來替自己找藉口,你膽怯了就是膽怯了!見到這麼多的血,明少爺害怕了!”
“死的那兩個,一個是我的兄弟,一個是我的半條命!我一定不會讓他們白死,我一定會弄清事實,找出真相。”
王天風與明臺面對面的目光交接,宛如刀鋒相向!
“去,還是不去?”王天風說,
這是血與火,生與死,去與不去的抉擇。
明臺有靈敏的嗅覺,他知道可能有去無回,但是,自己不去,王天風就得去。任務就是任務,命令就是命令。他懷疑過王天風,可是,他自己又不願意懷疑王天風。他矛盾到了極點,痛苦到了極致。
啪的一聲,王天風把一個行李包扔在臺面上,他當著明臺的面拉開行李包的拉鍊,取出一包炸藥,他說:“我去!”
明臺想都沒想,迅速地伸手壓住了王天風取炸藥的手,說:“如果我今晚回不來,老師您一定記得給我們多燒點紙錢。”
“要不要去見見你的未婚妻?我看得出來,你們很恩愛。”
“只可惜,我的命屬於國家,您教導我的話,明臺永記在心。”
“這是一場極端殘酷的生死考驗,沒人支援,沒人掩護,沒人‘擺渡’,你記住,你是一頭離羣之狼,但是,你絕對不是孤軍奮戰。”王天風的眼眶有些溼潤,臉上露出一種神秘莫測的表情。明臺什麼也不說了,他動作嫺熟地把炸藥捆在了身上,穿上外套。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問王天風:“喪鐘爲誰而鳴?”
“爲敵人!也爲我們!”王天風答。
亂墳崗上,磷光閃爍,荒草萋萋,屍骨橫陳。陰冷的月光下,一片幽靜,明臺在七零八落的屍體堆裡找到了於曼麗。
於曼麗一絲不掛地躺在泥土上,她的頭髮裡、身體裡殘留的氣味,讓明臺感覺到她曾經有過的笑靨和溫柔的女人氣息。
她的喉管被鋒利的刀給切開了,身體的私密處也遭遇到同樣的厄運。
“汪曼春,你個王八蛋!”明臺的眼睛裡噴著血,他惡毒地詛咒著,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因爲於曼麗的屍體已經被肆意地分割了,情報已經落到了76號的手裡,他們無非就是等著他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既然走不了,索性他就在墳場裡撿起一把鐵嫩,開始用力地挖土,他要在汪曼春收網前埋葬同伴的屍體。
忽然,亂墳崗上一片火星閃爍。幾束火把、大號的手電筒聚齊了所有的光亮,照射在明臺的身上和臉上。軍犬狂吠,皮靴聲、尖厲的吼叫聲包圍了整個亂墳崗。
“原來是你!”汪曼春的臉上露出幾乎不可置信的目光,“你這隻‘毒蠍’!害蟲!人渣!終於被我逮住了!原形畢露了!”
“汪曼春,你擺了這麼大一個場子來歡迎我,我不來,你豈不是會很失望?”明臺眼光囂張,氣蓋雲天地把手中鐵鍬往黃土堆上一插,說,“我今天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他當衆解開上衣釦,露出捆在身上的炸彈,特務們一聲驚呼,齊齊往後退去。
明臺脫下外套,俯身將於曼麗包裹起來,把她平放在一個小坑裡。然後,開始剷土覆蓋於曼麗的屍體,黃土紛紛散落在半空中,又紛紛落下。
“明臺,放棄吧。”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明臺的耳膜,明臺打了一個冷戰,這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聲音,也是他最不願意承認和看到的敵對場面!
果然,自己的嗅覺沒有錯,內鬼就是王天風。
王天風站在汪曼春身邊,他很頹廢,很壓抑,不再是威嚴訓道的模樣。他說:“我給你的炸彈是假的。放棄吧,明臺。”
真相一旦浮出水面,帶給明臺的是激憤所致的絕望。明臺大笑起來,笑聲淒厲,笑聲刻薄,笑聲尖銳。
“你!是你!原來真是你!你竟然害我!爲什麼不直接動手殺了我?爲什麼?爲什麼要叛國?”明臺身體內一股氣血膨脹,“沒人支援,沒人掩護,沒人‘擺渡’,你他媽的王八蛋,你怎麼忘了告訴我,有人出賣!而這個出賣我們的人,就是你自己!”
明臺擡手提槍就打,王天風眼疾手快,先開一槍,明臺的槍被打落,手腕處鮮血直噴,76號特務一擁而上。
“你怎麼可以出賣我!你這叛徒!”明臺怒吼,“我他媽的真該死!我爲什麼殺不了你!我應該一槍就斃了你!”
“因爲我是你的老師,你贏不了我。”王天風收起槍,“你是我正式送給76號的第一份有分量的大禮。我並不想叛國,是戴笠逼我的!他眼裡根本就沒有兄弟,只有一羣狗!他們上層走私謀利,一樣勾結新政府。我們呢?爲他們賣命。我的把兄弟寧海雨,因爲失了一批貨,被槍決了!你知道嗎?戴笠以分權爲重心,把我們當成螻蟻,他想怎麼踩就怎麼踩!一旦違背了他的命令,馬上就會變成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予以清除!放棄吧明臺,你跟著我幹,跟著新政府,一定大有前途。”
“我真是瞎了眼了!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教我做人的人竟然是‘鬼’!”明臺吼叫起來,“這裡躺著於曼麗,躺著一個煙花女子,就是你口中常說的婊子!她死了!馬革裹屍!壯烈殉國!你在她面前跟我談分權、謀利,跟我說放棄,叛國!你這個婊子都不如的東西!”
“明臺!”汪曼春想制止。
“你住口!”明臺指著汪曼春,說,“這是我跟他的一筆血債!”
“你不要一錯再錯!”汪曼春吼叫。
“明臺,你別傻了。你有什麼啊?你就想‘蒼蠅撼大象’。你除了一腔熱血,你還有什麼?明臺,別傻了!”
“我們的的確確只存一腔熱血,因爲滿目河山都被你們給弄丟了,毀了!我們的熱血不會白流,永遠也不會被罪惡、被侵略者打垮。我們的一腔熱血是火,是燃燒的烈火!澆不息、撲不滅!過去是一腔熱血,被出賣後依舊是一腔熱血,將來刑場上還是鐵骨錚錚的一腔熱血!”
明臺整個人亢奮起來,繼續大聲痛斥:“你們怕死的儘管怕死、貪腐的儘管貪腐、戀權的儘管戀權,出賣靈魂的儘管出賣靈魂!國家不會因爲你們而摧毀、瓦解、衰亡,就因爲,還有我們的一腔熱血!中華民族有一顆不死的雄心!”
王天風臉色蒼白,汗如雨下。他整個人就像被鬼魅施了符咒一樣,動彈不得。
“把他帶走!”汪曼春在嘶叫。
“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熱血點燃的復仇火焰永遠也不會熄滅!”明臺一路狼嚎,聲音穿透雲霄,刺破黑霧,喊亮整片墳場!
“於曼麗,你等著我!我不會讓你白死的!王天風,你怎麼還有臉活在世上!你忘了青山野冢裡躺著的學生屍骨,他們每個人從墳頭裡爬出來,喊你一聲,他們的吐沫會活活淹死你!
“王天風!你這敗壞師德、摧毀信任、卑鄙無恥的無良禽獸!你一定會遭到天譴,受到應有的懲罰!永世驚魂!不得安生!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王天風,你死有餘辜!
“王天風,我們等你下地獄!
“王天風,你去死吧!”
王天風的手、口、腳一直都在罵聲中顫抖。
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面對於曼麗還沒有被黃土遮蓋完的屍體,滿耳是明臺尖厲、號叫的痛罵,他的心臟劇烈顫抖,難以剋制,他前胸壓榨性疼痛難忍,咽喉一陣緊縮,大顆汗珠從額頭上滾過。
劇痛以不可逆轉之勢朝著王天風撲來,他捂住胸口倒在地上。他頭腦清醒,他以十分清醒的狀態在自己精心製造的死亡陷阱裡掙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算來算去,他沒有算到自己的心臟所能承受的壓力,遠比自己的思想要小。
他看著自己痙攣的身體,聽著身後76號特務們的呼叫,可能是在替他呼救,他感覺有很多人圍上來,他想努力支撐,但是眼前一片漆黑。
他瀕臨死亡的瞬間,隱隱約約有幾行字浮在他殘存的意識裡:“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僞有誰知。”
亂墳崗上,明臺一身傲骨,僅憑一腔氣血,活活罵死王天風!
王天風就這樣形如枯草般倒下了,就勢滾落在明臺替於曼麗挖的坑裡。黃土坑很擠,他的臉就貼在於曼麗一隻蒼白枯萎的手心底。
他被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學生給送了葬。他自己給自己打造了一個出色的“掘墓人”。
“出賣”不是目的,只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決絕的手段,否則,“出賣”的人和“被出賣”的人都將死得毫無價值。
王天風至死認爲他死得其所。
人世間,終須有,天高日正,潮退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