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別個,正是蘇老爺的妾侍花姨娘。她向來放肆,平日裡若沒有外人她也不大守禮,慣是會說笑的。然蘇太太見蘇老爺雖說惱她,但喜歡的時候更甚,又不曾走了大褶子,便也由得她去。且蘇老爺是第一個講究禮肅端方的,這姨娘不過是個玩物,偶然這般也不過是爲尋樂做耍子,也不用叫她見客,也不曾把她放在心上。
這是如今蘇辭冰還在房內,那花姨娘便如此放肆,若是叫蘇辭冰這個正經的女兒家學了去,還成個什麼樣子?是以蘇老爺一聞聲兒便是不悅的。
“太太慣會疼姑娘,便是來了個好繡娘,也只姑娘有福氣,若是能分我們一星半點,那就是我們天大的福分了?!被ㄒ棠锎虬绲没ㄖφ姓?,嫋嫋婷婷得使著手帕子半掩著脣走進房來。
後面還跟著平日裡循規守矩的李姨娘和劉姨娘。她們今日是循例來蘇太太跟前兒立規矩伺候的。蘇老爺一見她們便頭疼得慌。他起身負手直立,訓斥花姨娘道:“平日裡就你會來事兒!慣會和姑娘爭東爭西的?!?
李、劉二位姨娘皆斂聲兒屏氣低頭不語。倒是蘇太太笑道:“這老爺可不能錯怪了花氏。她平日也不曾和辭冰搶過些甚?!?
花姨娘將臉笑得如春花般燦爛:“還是太太懂我?!闭f完她又假意使手帕子捂臉垂頭喪氣道:“這原是老爺棄嫌我,因而總將我往壞處想,真真兒的叫我有冤沒處訴!”
蘇老爺也被花姨娘這般說話逗地忍不住要笑:“越說越沒個禮法了。還不下去!”
花姨娘聞言又屈膝行了一禮笑道:“得,妾原不爲和小姐爭搶繡孃的,只是妾想著承蒙老爺太太這門多年來的看顧,想爲老爺太太做身兒衣裳,便來求個恩典,若是妾有甚不會的,在繡娘閒暇時請教請教她。誰知道竟是不受老爺待見的了。”
蘇老爺捋須點頭笑道:“難爲你有這份兒心?!?
蘇太太亦摩挲著蘇辭冰笑言:“難爲你有這份心。若是繡娘有閒暇時,只管叫人去尋就是了?!闭f完便和她身邊兒的大丫鬟紅映道:“去,叫小丫頭子將那個叫何甚孃的帶進來。”
紅映笑應道:“是叫何秋娘?!闭f完便叫人去帶她。
這時蘇辭冰在一旁兒掩嘴兒笑道:“太太將將還夸人家繡活精緻,這會子便不認得人了?!?
蘇太太笑道:“我這裡事多,哪裡就能認得全乎了?”正說道著,那何秋娘就被帶了進來。她立在下首道了個萬福,花姨娘便笑道:“好個精緻的人物。”
蘇辭冰也暗自點頭。她曾以男裝和蕭離去別個官員家裡吃酒,也見過許多的美人兒,或清純或嫵媚,無不是萬里挑一的,只是都不及這何秋娘那婉約中略帶了些楚楚可憐、楚楚可憐中略帶了些韌勁兒的風致。更兼她身如楊柳,倒果真的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若是蕭離在,蘇辭冰必定是要和他說項一番的,而蕭離則會端著那清冷的聲兒斜睨她道:“我倒是沒有動心,倒叫她們將你的心拐跑了。待會子聽聽他們想求我甚事我是必不依的?!?
然這都是往事罷了。她不曾被別個美人兒拐跑,他卻被權勢拐跑了……還送了她當心一箭。蘇辭冰手執一方雪白的繡帕捂著心口,微微瞑目,爾後才擡頭睜眼打量那何秋娘。正在她皺眉頭時花姨娘便估摸著蘇太太的心思對著這何秋娘一陣兒猛誇,劉姨娘間或搭一兩句話,只李姨娘一聲兒不吭。
便是蘇老爺,眼中也略略亮了一亮,似有讚歎之意。而後便有小丫頭子進來傳話,說是蘇老爺的小廝傳話進來,說是幾位和蘇老爺說好今日一道兒去踏春的大人們已在外邊兒的會客廳裡等著了。
蘇老爺點點頭,自回寢房換了身兒衣裳便出去了。蘇辭冰因不慣和那許多人在一處說話、又隱隱犯了心疾便和蘇太太請辭。等快到她自家住的月下小築之時,方纔整個兒將自家的身子倚靠在幽夢的身上。
幽夢嚇得了不得,忙扶住蘇辭冰問道:“小姐可是又疼了?”說完便要揚聲喊畫屏、繁枝、夜雨等。
蘇辭冰止道:“可別吵嚷,先扶我去牀上歪會子?!?
待蘇辭冰在牀上躺下時,就看到畫屏、繁枝、幽夢、夜雨等守在她身邊兒,夜雨還在抹著眼淚:“姑娘這般過日還要到幾時纔是個頭兒!”
蘇辭冰瞑目道:“你們也無需擔憂,你們將來的事,我早打算好了。今日太太說送了個繡娘過來教我刺繡,那個何秋娘,我看著像是個有大文章的,你們務必要和她遠著些兒,若是誰著了道,或是將我的事透露把她,我是不依的。”
繁枝和畫屏兩個聞言,爲不叫蘇辭冰憂心便強笑道:“姑娘也太把人看低了,我們自然不敢把姑娘的事胡亂告訴人的?!?
幽夢和夜雨原是二等丫鬟,不及繁枝、畫屏和蘇辭冰的情分,是以只答說是。
蘇辭冰一手兒捂著心口,伏在枕上微闔雙目嘆道:“你們如今還小,在內院所見也有限,哪裡知道外邊人的歹心。你們四個都是我信得過的,那何秋娘,你們使人看好了她,萬不能出一星半點的岔子。”
繁枝和畫屏只和蘇辭冰說小心保養、她們自按她所說的行事等語,幽夢和夜雨兩個看著蘇辭冰疼的這個樣兒,亦暗暗地抹了回眼淚,只說一切唯蘇辭冰之命是從。
因著蘇辭冰的身子不好,蘇府中原是另給月下小築開了小廚房的。蘇老爺、蘇太太等都不願叫蘇辭冰常日裡爲著吃飯在正房和她自家的寢房奔波,臉晨昏定省都是免了的,只是蘇辭冰說禮不可費,若非疼得了不得,每日裡晨昏定省必是免不了的。
這日蘇辭冰歇得好些了,又見過了何秋娘、定下每日畏時起學一個時辰刺繡,又看了會子書、彈了會子琴,和繁枝、畫屏、幽夢、夜雨等說笑了會子,便又去了蘇太太處。誰知還沒進門,便聽見了蘇老爺中氣十足的笑聲:“我看林國公家的三公子很是不錯,生得那個模樣兒,在這京城也難找出勝他的來,我看著倒有兩百多年前異姓王蕭離的品格。當真的是應慚潘安、實愧宋玉!且他應對間文辭斐然,有禮有節,禮中帶疏,若不是辭冰的身子不好我……”說完便收了笑,長嘆一聲。蘇太太也感嘆了一回,泣道:“辭冰的身子多病多災的,照我說,竟不該將她嫁把出去,咱們能護一日是一日?!?
蘇辭冰聽到蕭離二字,心口又犯起疼來,但既已到了們外,斷沒有就這般回去的理。是以她只是強自忍著,叫幽夢將她扶著進門,還叫丫鬟通傳了一聲兒。
蘇辭冰進了耳房看到的,便是蘇老爺蘇太太兩個並排坐在炕上,蘇老爺手裡拿了本書,蘇太太則使手帕子拭面。蘇辭冰先是道了個萬福,而後纔在蘇太太下首的一張搭著半舊不新金絲繡纏枝梅花椅袱的椅子上坐了,笑道:“是哪個丫鬟又惹太太生氣了?下人不懂事,太太只罰她們便是,萬萬別傷心憂慮。辭冰可是要心疼的。”
蘇太太將蘇辭冰的手拉在她自家的腿上摩挲著道:“我的兒,還是你懂我的心。”
蘇老爺亦愛憐地問蘇辭冰今日的飲食如何、可有不適等語,蘇辭冰一一地都答了,蘇老爺又捋須笑道:“如今你也大了,那些詩詞文章之事慣能勞心費力,日後便免去上學之事罷。”
蘇辭冰起身點頭稱是,又和蘇太太蘇老爺說了會子話,陪著二人用了晚膳方纔回去。在繁枝和畫屏服侍蘇辭冰洗漱歇息時,問道:“那何秋娘今日可有甚不當之處?”
繁枝一邊兒鋪牀疊被一邊兒偏頭看向蘇辭冰笑道:“若說她的氣度,連尋常人家的小姐都是不及的,且進退又有禮,未曾有甚逾矩之處?!?
畫屏在卸下蘇辭冰頭上的釵釧等物,散開頭髮道:“今日她也就是和小丫頭子們說了會子話,我瞧著她這般尋不出一絲兒錯處來,反倒有些疑惑。這般的人物、這般的品貌,怎地倒願做奴才一般任人使喚?且我瞧她也有二十二三的年紀了,也不曾聽說過她嫁了人。這倒是怪了?!?
繁枝聞言笑道:“偏你心直口快愛說道,小姐必是料到了,才叫咱看著?!倍崴謱χ酥樑枋鄣男⊙绢^子信兒、鵲兒囑咐道:“今日我們說的話,你們若泄露一個字出去,便叫管家先打你們二十大板,再將你們闔家都攆出去!”鵲兒、信了兩個忙低頭,只說不敢等語。倒是蘇辭冰笑道:“看你,將兩個孩子嚇得什麼樣兒?瘦得怪可憐見的,回頭給她們兩個一人一吊錢買果子吃,再找找看有甚料子,拿幾個給咱們院裡的丫鬟們一人裁兩身春衣,你們兩個和幽夢夜雨兩個一人裁四套罷?!?
鵲兒、信兒、繁枝、畫屏都笑著稱謝。鵲兒和信兒兩個原是每月只有五百錢的小丫頭子,再想不到今日會有這般的好處,是以繁枝和畫屏等叫她們盯著何秋娘,她們非但不向別個吐露一個字,也更盡心盡力了些。
這廂蘇辭冰睡下了,繁枝替她放下帳子劃了消息,她猶在思量:這個林國公家的三公子是個什麼人物?竟能和那人媲美。想來世間男子皆薄倖,連蕭離這般曾和我生死與共的人都……那還有何人可託?倒不如找個僻靜處自立爲庵堂,常伴著青燈古佛還要好些,也不會再因哪個傷了情。
只是到時蘇太太和蘇老爺必是不願由她這般行事的,想及此,蘇辭冰又更添了層憂思,她撫著心口蹙眉暗歎道:“罷了罷了,這都還是遠些的事兒,還是先瞧瞧這何秋娘到底是甚來路。她原是母親尋來教我刺繡的,也不好就將她趕出蘇府。要是稱病不再學刺繡也將她打發不出去,她若心懷歹心,還是會害了旁人。倒不如早些兒揪出她的錯處,將她打發了事?!毕胫胫?,她便錯過了困頭,再睡不著的,便隻身披衣起來,點燃了一盞明晃晃的油燈,用燈罩罩了,將牆上掛著的五絃琴取下放在琴桌上,自家撫了一首《碧澗流泉》,方纔回牀上躺下閉目養神兒。
第二日蘇辭冰便有些懶懶的,去和蘇太太請了安回來也只坐在窗臺邊兒出神。過了晌午又歇了會子,幽夢邊打起簾子進門笑回道:“姑娘,何秋娘已到了外間兒等著了。”
正是:前情已逝猶掛念,一身嬌病會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