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崎嶇的鄉道,馬車行進得很艱難,只怕到家廟的時候已是明天清晨了。馬蹄得得聲,車轱轆聲,伴隨著沙路上的小石子,奏成了一曲寂寥的交響樂。天邊一片烏黑,不見一絲星光,只能靠著燭火的亮光前進。
近兩個時辰的急行,沒有歇息,搖得風荷渾身都要散架了,她勉強靠在松軟的錦緞上,迎枕上,閉目養神。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風荷被驚醒,忙讓沉煙打起簾子,欲要看看出了什么事。
卻是杭天睿快步過來了,拱手一禮,問道:“四嫂,還有一個多時辰的路呢,要不要就地休息一下。我們還罷了,就怕四嫂不慣走夜路,不如下車松散松散吃點東西再趕路吧。”要是只有他們幾個大男人,早就快馬疾馳而去了,但這不是平常事情,他們去了不一定能料理清,倘若再把風荷累壞了那府里就更亂了。
風荷看了看天色,抬眉問道:“這是什么時辰了?”
“丑時三刻。歇半個時辰再走,到那差不多正好天亮。”杭天睿忙道。
“罷了,荒郊野地的,還是趕到了地方再說吧,那里沒個主事的人,我也不放心。你們不用為我擔心,我還能堅持得住。”風荷搖頭,她此刻也停不下來,只想快點前去弄清楚事情經過,尤其最好能在午時趕回城里。
杭天睿看她堅持,也就不再勸,上了馬車命人即刻啟程。
這一路上,杭天瑾不曾說過一句話,無論杭天睿與他說什么,他都是點頭而已,倒把個杭天睿急得不行,想與風荷說說又覺得不妥,只得自己一個人慢慢勸解著他。
寅時末的時候,馬車終于行到了地方。賀氏的遺體并沒有搬動,仍然在那個破敗的小院子里。杭天睿一看先是嚇了一跳,他雖然怨怪賀氏害了他的孩兒,但見賀氏落到這種情狀,心下也不是滋味,想來都是權勢惹得禍。
院子里傳來雜七雜八的哭聲,嗚嗚凄凄的,在熹微的清晨聽起來分外瘆人。露水很重,一出馬車,撲面的霧氣,燭火已經把整個院子照得白晝般亮堂。
伺候賀氏的人聽到了動靜,都奔了出來,一齊跪下哭訴。
杭天瑾腳下一軟,身子就向旁邊歪去,杭天睿眼明手快,沖上前撐住了他即將倒下的身子,口里急喚:“三哥,三哥。”
雖然昨晚就得到了賀氏已走的消息,但杭天瑾私心總是不肯相信,覺得或許是消息弄錯了,如今到了地方聽見一片悲聲,終于不得不面對現實。這半年來,他幾乎不怎么見過賀氏,但心里知道她還在,總有一股支柱支撐著他,覺得還是有一個女人永遠默默支持她的。賀氏突然沒了,他一下子就如失了主心骨的稻草,隨時都能倒下,或許,所謂結發夫妻就是這般的。陪在身邊的時候不覺珍貴,一旦失去才發現沒有你不行。
風荷扶著丫鬟的手下了馬車,緊走幾步,勸道:“五弟,先扶三哥進去坐下來緩口氣吧。”她隨即厲聲呵斥道:“都哭什么,該做什么做什么,一個時辰內啟程回京。”
丫鬟婆子不敢再哭,各自跟著府里帶來的有經驗的管事娘子忙活起來。風荷也不等杭天瑾,當先就進了屋,直奔內室。
床前跪著一個作婦人裝扮的年輕媳婦,瞧著也不過剛二十的樣子,伏在床沿上嚶嚶哭泣,倒有幾分真切。她聽到腳步聲,轉過了頭來,卻是賀氏從前最得力的丫鬟畫枕。
原來,當時賀氏知道自己事情敗露,怕是不會有好結果,匆匆忙忙將她嫁給自己陪嫁來的管事的兒子,一來有她看著不怕管事會趁機貪墨了自己的產業,二來怕她在府里受自己連累,倒不如打發去了莊子里,日后還能看顧自己兩個孩子。賀氏的陪嫁莊子并不大,千畝來地,離這里不遠,兩個時辰的車程。
“四少夫人,你來晚了。”她話音未落,早已哽咽不已。
風荷幾步奔到床前,看見賀氏穿得齊齊整整,臉上甚至上好了胭脂,安靜得躺在床上,只有臉色青白,看著不像個活人。
風荷心中酸楚,拿帕子捂住嘴,強迫自己不能哭,沉聲問道:“誰服侍三嫂去的,你何時來了這里?”
畫枕聽問,不敢一味哭泣,擦了擦淚,訴道:“是奴婢服侍的少夫人歸去,昨兒午時,奴婢得到少夫人派人送去的消息,說想見見奴婢,奴婢慌忙趕了過來,見了少夫人最后一面。少夫人去前都好好的,還與奴婢說笑來著,又讓奴婢服侍她好生梳洗打扮了一番,誰知奴婢出去招呼晚飯,再進來時少夫人竟然……竟然沒了。奴婢嚇得半死,忙命人去廟里知會,那邊才遣人快馬加鞭送了消息回府。”
照畫枕這么說來,賀氏生前可能預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不然也不會做出這么奇怪的舉動,又是喚來心腹丫鬟又是打扮的,難道她都料到了?
杭天瑾站在門口,聽到畫枕這一番話,心中劇痛,眼淚登時滾了下來。
風荷想到了,他自然也想到了,賀氏臨去前知道自己不行,卻不肯派個人去叫他,寧愿叫了丫鬟來伺候自己最后一程。她這是至死都不能原諒自己啊!他以為還有很多時日還有很多機會求得賀氏的諒解,卻不知上次見面已是訣別,這叫他怎么承受得起。
他的身子緩緩滑落,杭天睿幾乎撐不住他,兩人都要癱倒地上去了。
誰知畫枕看見他,捂著嘴不去看,勉強哭道:“少夫人之前還與奴婢說,這個屋子不干凈,以后少爺若是來看她,就在門外說話吧。”她說完,哭得痛徹心扉起來。
風荷亦是大驚,賀氏究竟是想通了,要與杭天瑾訣別,還是一直怪著他呢。
雖然這不能算是臨終遺言,但這話對杭天瑾無疑是致命的打擊,賀氏分明是有意這么說的,是不想見他最后一面啊。她定是怪他的。
風荷一下子不知該怎么辦,難道真的按賀氏所言不放杭天瑾進門,還是違背賀氏的心意呢?她躊躇半晌,最后終是開口說道:“三哥,三嫂去了,丹姐兒和慎哥兒還需要你呢,你還是在堂屋里休息一會兒吧。我這邊馬上好了,咱們即刻回城吧。”
杭天睿也怕杭天瑾這樣會出事,使眼色給身后的丫鬟,口里勸道:“三哥,四嫂說得有理,我陪你在隔壁坐坐,等四嫂忙完了咱們好盡快出發。”
杭天瑾卻是掙扎開了丫鬟的攙扶,坐在地上泣不成聲,良久道:“我……我不進去,就讓我,讓我在這看著吧。”
風荷看得難受,忙轉過了頭,索性吩咐丫鬟伺候賀氏穿上鞋襪,戴上簪環。
卯時一刻左右,天邊泛起了淡淡的烏青色,一行人收拾停當,啟程回京。
風荷估計賀氏最后可能給畫枕交代了重要的話,不然不可能特地把她叫來,直接讓身邊的丫鬟伺候就好,亦把她帶回了城。畫枕也想最后送主子一程,哭著上了馬車。
剛走了一小段路,聽見大道前邊傳來奔馳的馬蹄聲,風荷心下一動,忙揭起車簾一角往外看,正是杭天曜飛馳而來的身影。他勒住馬韁繩,與杭天睿說了幾句話,直接沖風荷的馬車而來。沉煙忙跳下車去,候杭天曜上了車,自己才去了后面丫鬟們的車上。
風荷忙拿帕子拭去他臉上的風塵,嗔道:“你怎么也來了,半夜出的城嗎,左右我們都要回去了,何必巴巴跑一趟。”
他細看著風荷,發現她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心疼不已,攬了她在懷說道:“快靠著我睡一會吧,距離到府還有近三個時辰呢,昨晚一夜不曾闔眼吧。”
“還好,在車上時略微打了個盹。你昨兒什么時候回府的,出來祖母知道吧?”風荷真有幾分累了,靠在他懷里瞇著眼。
杭天曜輕輕拍著她,柔聲道:“我回來時你們剛走了兩個時辰,祖母知道我是來接你們回城的,不打緊。”
風荷神智有些模糊,卻想起了昨晚他匆匆而去的事情,忙打起精神問道:“發生了什么事,你走得那么急?”
杭天曜怕她憂心,不敢瞞她,附在她耳畔低語道:“上次我與你提過的吳王有個兒子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風荷被徹底驚醒,眼角一挑,亦是壓低了聲音問道:“是誰?”
他索性細細與她說明了。
風荷聽得瞪大了眼,驚愕不已:“竟然是他,不會有錯吧?”
“八九不離十了,咱們暫且按兵不動,看看上頭的反應,或許能看出點眉目來。”杭天曜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比風荷還震驚,真是好不容易消化下去的。
這種關系到朝堂大局的事情,風荷一個女子不便置喙,也就住了口不再深問下去,她相信杭天曜可以處理好的,若他需要她的時候自然會說。如此,也便伏在他膝頭,慢慢睡著了。
王府里,喪事的布置都按著規矩準備停當了,就等他們回來。
進了院子,風荷匆匆換上剛做好的較細的熟麻布衣裳,傳了云碧來問了幾句府里的安排。
云碧揀緊要的說著:“太妃娘娘的意思是三少夫人到底為杭家生下一子一女,功過相抵,以正經禮儀葬之,命王妃好生操持喪事,另外似乎有意讓少夫人幫著照看。王妃那里卻有些不大情愿,但礙于太妃在跟前,倒也沒怎么反對,只怕會在小事上使絆子阻撓。”
她話未說完,太妃跟前的端惠就來了,行了禮方道:“娘娘說,少夫人一路辛苦了,但此事剛剛開始,接下來的事還要少夫人多多照應著。娘娘年紀大了,有思慮不到之處,少夫人提點著些,好歹別丟了王府的臉面。”
風荷站著聽完,忙應是。這可是一件為難事,夾在太妃王妃之間,但她一向都是太妃這邊的,也可憐賀氏,自然要最后幫她一次。
正思忖間,府里現今一個管事娘子卻來回話了,風荷微微詫異,一般她們有事都會去回給王妃的,怎么倒是來她這里了。但不及多想,先命人進來。
管事娘子斂聲屏氣的,小心翼翼說道:“回少夫人的話,奴婢是負責接下來的燈燭一物,一早就去庫房支領了,可是庫房說府里存余不夠,讓奴婢找賬房支了銀子外頭去采買。偏偏賬房管事先生說這幾日府里用度太大,一下子周轉不過來,叫奴婢把能用的先支了去,待到過幾天再采買吧。可每日要用掉幾百斤燈燭,奴婢怕接續不上,心里著急,來請少夫人拿主意。”
這管事娘子心里也是十分緊張的,她本是要把此事回給王妃的,誰知里頭說王妃正在吩咐明日的祭奠大事,沒工夫理會她,讓她等閑小事自己看著辦了,過幾日再說。她不由焦急起來,這邊不管那邊不理會,回頭真的少了燈燭,罪名不就是她來頂了嘛。她恰好聽見說是太妃囑咐了四少夫人幫著照看些,心下一動,索性壯著膽子來回了風荷。
聞言,風荷蹙起了眉尖,這個管事娘子她記得是從前先王妃留下的老人,如今在府里不大吃得開。要是這事辦砸了,回頭還真是讓她背了黑鍋,王妃可真能想,人都死了還要讓她最后失了臉面體統。
她正了神色,淡淡對云碧道:“帶大娘去富安管家那里,告訴他,這個時候府里居然會鬧出賬房支不出銀子的事情,他好好掂量著吧,要是賬房當真存銀不夠,只管去回了王爺,王爺自會想法子。”
管事娘子愣了一愣,以為風荷是想四兩撥千斤的打發了她,隨即一回想又不對,這話說得還挺重的,不是讓富安管家出面嗎,不然直接鬧到王爺那里,索性大家都沒臉,左右那時候輪不到她一個小小管事娘子來操心。忙謝了恩隨云碧下去。
富安一聽,也是皺了眉,暗道賬房那邊莫非昏了頭了,以為她一個小小管事娘子好欺負呢,就想撂挑子,也不想想如今四少夫人協理家事,哪兒那么容易。回頭沒打壓了人,潑了三少夫人的面子,倒是自己惹來一身臊,真是不想想清楚。他當然明白賬房管事茂樹是王妃的人,庫房也是奉了王妃的令的,但事有輕重緩急,四少夫人又是個厲害的主兒,難保不會把口風露到王爺耳里,那時候反倒吃不了兜著走。
富安親自帶了管事娘子回庫房,言明要支多少燈燭,庫房仍想用先前的話搪塞過去。富安也不給他們面子,直接戳穿了他們的把戲:“便是庫房存貨不足,論理也不該由她一個里邊的管事娘子去操心這些事,難道不是你們寫了條陳報上去,賬房那邊自會給你們支銀子?平日你們胡為也罷了,只別太過了頭,當人家大娘好欺負不成,這都告到了四少夫人那里,回頭惹怒了四少夫人,你們誰擔得起,嗯?”
庫房的人本是欺負這個大娘是先王妃留下的人,如今在府里沒有靠山,這些年過得都憋憋屈屈的,偏偏還是個好欺負的性子,就理直氣壯欺到她頭上。此刻見富安親自奉了命來過問,也不敢再左推右拖,當著富安的面寫了條陳讓人送去王妃那邊,等王妃批了再去賬房支銀子。
王妃聽說,心下自然是惱怒不已,讓她給賀氏風光大葬,她哪兒咽得下這口氣呢,她的親孫子可是被賀氏害死的,憑什么賀氏到最后還能享受這樣的尊榮。可惜王妃也不想想,外邊人并不知道賀氏的所作所為,聽說杭家的兒媳婦好端端死在家廟里還不得懷疑,王府這般也是為了掩飾過往的一切。免得有人翻出了老底,到時候丟了王府的臉面。
但事情到這個份上,王妃不批銀子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勉強批了,心下卻是暗恨風荷多管閑事。
一個下午,風荷都忙著把喪事中的瑣事一一分派下去,王妃暗中使得絆子都無聲無息拔除了,保證接下來幾日賀氏的喪禮能夠平安的進行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酉時末,才抽出一點時間用了晚飯。明兒賓客們正式前來,只怕比今天還要忙上幾倍,她不由頭痛。若是王妃不管直接撂挑子,那她還好辦,但王妃掛著名頭又不肯辦事,把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她明天還要接待賓客,到時候有得饑荒可打了。
正撫著額細想著接下來的安排,有沒有疏漏之處,又回憶著太醫說得話,賀氏確實是虛弱而死的,丫鬟卻來稟報說三少夫人的丫鬟畫枕求見。
風荷當即清醒了過來,賀氏果然留了一手,或許她有重要的事情留在畫枕身上,不然畫枕不會這個時候還來求見她。
她忙命人快帶進來,畫枕哭得眼圈通紅通紅的,原本清瘦的臉兒越發顯得單薄起來,一進來什么都沒說就跪在地上給風荷行起了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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