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七點到晚十二點,從我搬來城中村就看見老楊頭一年到頭,風雨無阻擺攤了。他瘦高個子,穿著辯不出顏色的長衫子,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鏡,經常讓我聯想到華亨酒店里伸手要茴香豆的孔乙已。老楊頭的攤子是一張破舊的學生課桌,正面大書“代人寫信”,側面一端楷書“口風緊”,另一端“懂你心”,算是廣告。只是頭頂的紅色“可口可樂”大傘跟下面的破敗極不協調,像很多新興城市一樣看著別扭。
前幾年農村出來的人多,找他寫信的人也多,這幾年很多農村都安裝了電話,他的筆閑了下來。但這陣子鬧金融危機,失業的人多了,原來尚能維持的家庭,大難臨頭各自飛,好合好散的請他寫離婚協議,一方要離另一方堅決不離的只好寫離婚訴狀了。
這時候,上千戶的城中村已經沉睡了,凄風冷雨里像陰深深的墳場,而老楊頭傘下的小燈泡像鬼火。我上前跟他招呼,他遞給我一枝煙,兩個各懷心事的男人就躲在傘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由于剛才在任強身上我的仇富心理得到宣泄,這會兒快樂無處安放,就想起兜里還有許胖子送的一瓶酒,便邀請老楊頭去我家痛飲。老楊頭遲疑片刻,讓我先走,他去弄點花生下酒。我知道他這樣做,是不想欠我太多,便勉強答應了。
酒過三巡,身子暖和了,心里也活泛了。我問出一直藏在心里的疑問,“老楊頭,我看找你幫忙的都在白天,晚上沒生意啊,你為什么守這么晚?”
唉,老楊頭嘆口氣,端起杯子一仰而盡,又嘆口氣,說出來的理由令我目瞪口呆。
原來,老楊頭的原籍在大巴山區一個窮鄉僻壤,30多年前作為青年突擊隊長在四鄉八鄰也是響當當人物。他現在的老婆,我們統稱胖大嫂的正好插隊到他們大隊,一來二去兩人就搞在一起了。提起年輕時的荒唐,老楊頭用了“一成千古恨”來形容。
他說,同時插隊到他們隊上的還有幾個知青,山里沒什么娛樂,那幾個就靠談戀愛來打發漫漫長夜,胖大嫂(當時應該叫胖妹)丑得像頭披頭散發的野豬,沒人要,但她人丑心眼卻多,利用“一幫一”的機會接近老楊頭。有一夜又是兩人獨處,學完的《為人民服務》后,女知青胖妹直鉤鉤的看著青年突擊隊長,問他你知道在城里這時候男人該怎么對待女人嗎?
老楊頭不懂,胖妹就激他,你不是一個男人!
我怎么不是男人?年輕人最怕別人說自已不是一頭雄壯的公雞,小楊青筋畢露、眼冒火花問。
你連怎么對付女人都不懂,還自稱男人?胖妹輕蔑地說。這一下把突擊隊長徹底激怒了,正好又餓了20年,立即撲上去囫圇吞棗的把胖妹吃了——更大的可能是被胖妹吃了。
事畢,他竟然傷傷心心哭了,沒什么獲得感,倒有種被利用的空虛。胖妹忙拿出早準備好的餅干喂他,像媽媽誑哭鬧的嬰兒。這是他長那么大,第一次吃到一種叫餅干的東東,由這餅干他聯想到胖妹的城市人身份,以及這身份背后的城市——那是繁華的代名詞。于是乎,糊里糊涂被破了處,又糊里糊涂做了胖妹的新郞。看著胖妹在喜宴上翻滾的身影,除了哀嘆造華作弄人外,小楊只好像大多數娶了丑婆娘的丈夫那樣自我安慰:天下女人不都一樣嗎——臉一抹,林青霞;眼一閉,張曼玉。
出于對城市的向往,小楊熬成老楊頭后,他進城了。興奮沒幾天,就發現這城市戶口既不能當吃,又不能當穿,工作也不好找,還盡是城里人不愿干的臟活累活,比如洗碗、掏糞、砌磚、撿破爛。進城的農民真沒了路的時候,也就是怎么走都是路的時候了。貓走貓道,狗走狗道,他原來在鄉上干過文書,寫得一手好字,干脆在家門前干起了幫人寫信的勾當。但胖大嫂的脾氣卻隨著年齡愈發大起來,尤其工廠破產她下崗后,對老楊頭非打既罵,好像她倒霉都是丈夫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