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情況下,死刑上訴都是以蝸牛爬行的速度一拖幾年。而且那還是只很老的蝸牛。大家都不急,因為問題錯綜復雜,答辯狀、申請書、訴狀等等厚厚一大摞,是很沉重的負擔。法庭待辦案件表上有的是更為緊迫的案子。
盡管如此,法庭有時也可能以令人吃驚的速度下達判決。法官可能變得出奇的效率高。尤其是在接近已定的行刑日期,法庭已經懶得受理更多的申請和上訴的時候更是這樣。星期一下午正在格林維爾街頭徘徊的亞當就首次領教了一下司法的高速度。
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對他請求定罪后緩刑的訴狀未加細看就在星期一下午五點左右斷然將其駁回。亞當剛剛到達格林維爾,對此還一點不知道。否決當然在意料之中,但其速度卻肯定出乎意料。法庭處理這一訴狀用了不到八個小時。不過說句公道話,法庭斷斷續續審理薩姆-凱霍爾的案子前后已有十年之久。
死刑案到了臨近行刑前的最后幾天,各級法院便會彼此密切關注。有關的檔案和裁決令會隨時傳真以便上級法院了解案情的進展。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的駁回按慣例傳真給了在杰克遜市的聯邦地區法院——亞當將與之打交道的下一個法庭。傳真交給了尊敬的F.弗林-斯萊特里,一位新近上任的年輕聯邦法官。他以前從未參與審理過薩姆的案子。
法官斯萊特里的辦公室在星期一下午五點至六點之間曾試圖找到亞當,但當時他正坐在克雷默公園里。斯萊特里打電話給首席檢察官羅克斯伯勒,于是在法官辦公室進行了一次簡短的會面。這位法官碰巧是個工作狂,此外這又是他經手的第一樁死刑案。他和他的秘書那天直到半夜還在研究那份訴狀。
如果亞當那天看過星期一的夜間新聞,他就會得知自己的訴狀已被高級法院否決。然而他當時卻睡得正熟。
星期二六點,他無意中拿起《杰克遜報》,才知道高級法院已經否決了他的訴狀,此案目前已轉至聯邦法院由斯萊特里法官審理,報上還稱首席檢察官和州長雙雙宣告他們取得了又一個勝利。怪事,亞當心里納悶,因為他還沒向聯邦法院正式提起上訴。他跳進自己的車,飛速駛向離這里有兩個小時路程的杰克遜市。九點,他走進了坐落在市中心州議會大街的聯邦法庭,和一個面無笑容的年輕人布雷克-杰斐遜見了面。他剛從法學院畢業,但已謀得斯萊特里的法律秘書這樣的重要職位。亞當被告知十一點再回來跟法官開一個會議。
盡管他十一點準時抵達斯萊特里的辦公室,但所謂的會議顯然已經提前開了一段時間。在斯萊特里寬大的辦公室中央有一張又長又寬的桃花芯木會議桌,桌子兩邊各有八張黑色皮椅。斯萊特里的寶座在會議桌靠近他辦公桌的一端,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摞文件、拍紙簿及其他物品。他右手那邊被著深藍色套裝的白人青年擠得滿滿當當,前面一排沿桌一個挨一個坐著,緊貼他們后面還有一排神情熱切的軍人。這一邊屬于州政府一頭,離斯萊特里最近的是尊敬的州長大人大衛-麥卡利斯特先生。尊敬的首席檢察官羅克斯伯勒顯然是在一場地盤爭奪中失利而被拋在了桌子中段。兩位杰出的公仆各自帶來了自己最信任的訟師和智囊,而這幫戰略家顯然已經在亞當到達之前就跟法官在一起謀劃好久了。
秘書布雷克把門拉開,頗為愉快地跟亞當打了招呼,然后請他進來。當亞當緩緩向桌子走來時,房間里立刻靜下來。斯萊特里有些勉強地從椅子里起身,向亞當作了自我介紹。握手冷淡而迅速。“請坐,”他說著用左手朝辯方的八張椅子一揮,聲音里似乎帶有不祥的預兆。亞當遲疑了一下,然后選了一張正對著那張他認出是屬于羅克斯伯勒的臉。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然后坐下來。他的右邊,朝著斯萊特里的方向是四把空椅子,左邊則空著三把。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只身非法入侵者。
“我想你認識州長和首席檢察官,”斯萊特里說,好像每人都該親自跟這兩人見過面似的。
“都不認識,”亞當說,輕輕搖搖頭。
“我是大衛-麥卡利斯特,霍爾先生,很高興見到你,”州長很快說,依然是那個急于跟人熱情握手的政客,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迅速露出一口潔白無瑕的牙。
“幸會,”亞當說,嘴唇幾乎沒動。
“我是史蒂夫-羅克斯伯勒,”首席檢察官說。
亞當只是朝他點點頭。他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臉。
羅克斯伯勒采取主動,開始指著他的人做介紹。“這都是我們刑事上訴部的檢察官。凱文-萊爾德、巴特-穆迪、莫里斯-亨利、休-西姆斯,以及約瑟夫-伊利。這些小伙子負責處理所有的死刑案。”他們全都順從地點點頭,同時多疑的眉頭保持不變。亞當數了一下,桌子另一邊坐了十一個人。
麥卡利斯特決定不介紹他的一班人,他們似乎不是犯了偏頭痛就是痔瘡發作。他們的臉由于疼痛而扭曲,或者也可能是由于考慮手頭的案子極認真的緣故。
“希望我們這不算搶先行動,霍爾先生,”斯萊特里說著,一邊拿出花鏡戴上。他四十出頭,是里根任命的新秀之一。“你打算幾時向聯邦法院這兒正式提交訴狀?”
“今天,”亞當緊張地說,仍然在為法院的效率之快而震驚。不過這倒是一種積極的進展,他在開車來杰克遜市時就已想好。薩姆要是能獲得緩刑,那將是在聯邦法院而不是州法院。
“州里幾時能答復?”法官問羅克斯伯勒。
“明天一早,若是這兒上訴所提出的問題與在高級法院所提的相同的話。”
“問題是一樣的,”亞當對羅克斯伯勒說,然后又轉而對斯萊特里,“我被告知十一點鐘來這兒開會。會議是幾點開始的?”
“會議幾點開始由我來決定,霍爾先生,”斯萊特里冷冰冰地說,“你對此有意見嗎?”
“是的。顯而易見這個會在我不在的情況下已經開了一些時間。”
“那有什么不對嗎?這是我的辦公室,我想幾時開就幾時開。”
“是啊,可這是我的上訴,而且我是應邀來這兒對此進行討論的。照說我似乎應該參加整個會議才是。”
“你不相信我,霍爾先生?”斯萊特里支著雙肘往前靠了靠,全神專注于此。
“我不相信任何人,”亞當說,雙眼直視法官大人。
“我們是設法方便你,霍爾先生。你的當事人時間不多了,我只是在試圖促使事情進展快些。我還以為你會為我們以這樣的效率安排這個會而高興。”
“謝謝,”亞當說,瞧了一眼拍紙簿。場上沉默少頃,氣氛也隨著緩和了一點。
斯萊特里拿起一張紙。“今天就呈交訴狀。州里明天將作出答復。我會利用周末加以考慮,并在星期一作出裁決。如果我決定舉行聽證會,我有必要知道雙方各自需要多久來準備。你怎么樣,霍爾先生?要多長時間準備好一次聽證會?”
薩姆還有二十二天可活。任何聽證都得趕快,敘述要簡明扼要,證人得機敏,而且他希望法庭裁決也得快捷。此刻亞當除了緊張還要承認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他對準備一次聽證會需要多少時間沒有一點兒概念,因為他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他在芝加哥為一些較小的案子出過庭,但每次都有埃米特-威科夫在一旁。他只不過是個新手,該死!他甚至不能確定法庭的地點在哪兒。
感覺告訴他此時此刻那十一頭正審視著他的兀鷹完全清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可以在一周內準備好,”他說,不動聲色,盡量顯得胸有成竹。
“很好,”斯萊特里說,好像表示這挺好,回答得好,亞當,好孩子。一個星期的要求很合理。這時羅克斯伯勒對他手下的騙子之一耳語了什么,于是那幫人一致認為那話挺逗樂。亞當沒理他們。
斯萊特里用鋼筆劃拉了幾個字,端詳了一下,然后遞給秘書布雷克,后者把字條奉若至寶,趕緊照字條的吩咐去辦事了。法官大人掃視了一眼右手的一排司法界精英,然后把目光落在亞當身上。“霍爾先生,現在我有些別的事想跟你探討。你知道行刑時間定在二十二天后舉行,我想知道法庭是否還會再接到你代理薩姆-凱霍爾遞交的追加訴狀。我知道這是一項不尋常的要求,不過我們是在一種不尋常的情況下辦案。坦白說,這是我頭一回受理像這次這么臨近行刑的死刑案,我想我們大家最好在工作中互相合作。”
換句話說,法官大人,你希望確保死刑不會被延緩。亞當飛快地想了一下。這確是一項不尋常的要求,而且相當不公平。不過薩姆享有隨時提起上訴的憲法權利,亞當不可能因在這兒作出的任何承諾而受到約束。他決定以禮相待。“我真的說不準,大人。現在不會,也許下周會。”
“你肯定會提出通常都會提出的臨刑前的逃生上訴吧,”羅克斯伯勒說,他周圍那些面帶傻笑的渾蛋一起把詫異的目光投向亞當。
“說實話,羅克斯伯勒先生,我沒有必要同你討論我的計劃,也不必就此同法庭討論。”
“當然不必,”麥卡利斯特不知出于什么動機在一旁附和,或許只是因為他不能保持沉默超過五分鐘。
亞當先就注意到坐在羅克斯伯勒右邊的一個檢察官,這是那種做事有條不紊的人,他那神情冷酷的眼睛很少從亞當身上移開。他年紀尚輕就有了白發,胡子刮得很干凈,服飾非常整潔。麥卡利斯特很喜歡他,有幾回往右向他靠過去似乎是在聽取他的意見。來自首席檢察官辦公室的其他人仿佛也都同意他的想法和舉動。在亞當剪貼成冊的上百篇文章中有一篇提到在首席檢察官辦公室有個臭名昭著、號稱死亡博士的訟師,此人精明狡詐,對推行使死刑案犯受到死刑懲罰有一種嗜好。不知他是姓莫里斯還是名莫里斯,亞當模糊地記起先前在羅克斯伯勒介紹他的手下時提到過一個叫莫里斯-某某什么的。
亞當估計他就是那個惡毒的死亡博士。莫里斯-亨利是他的名字。
“好吧,那你就趕快把訴狀遞上來,”斯萊特里說,頗為自己的受挫而沮喪,“我不想等到最后關頭再來日夜加班。”
“不會的,先生,”亞當假裝同情地說。
斯萊特里拿眼瞪了他一陣子,接著回到他面前的文件上。“很好,先生們,我建議諸位星期天晚上和星期一一早守候在電話機旁。一旦我作出決定就打電話。現在散會。”
另一側的陰謀分子們紛紛從桌上抓起文件和卷宗,在突然間響起的一片模糊不清的交談聲中散去。亞當離門口最近。他朝斯萊特里點點頭,主動說了聲“日安,大人”就離開了辦公室。他對秘書彬彬有禮地咧嘴一笑,進了走廊,這時聽到有人喊他名字。原來是州長,身后還跟著兩個馬屁精。
“咱們能不能談一會兒?”麥卡利斯特問道,一邊把手伸向亞當胸口。他們握了一下手。
“談什么?”
“就五分鐘,行吧?”
亞當瞟一眼等在數英尺外的那兩個州長的手下。“單獨談。私人性質。不可公開發表,”他說。
“那當然,”麥卡利斯特說,然后指著一扇雙開門。他們走進一個空著的小法庭,里面也沒開燈。州長雙手空著,他的公文包有別人給拿著。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倚欄桿立著。他身材瘦削,穿著考究,質地精良的外衣,時髦的絲質領帶,不可或缺的純棉白襯衫。他還不到四十,除了兩鬢有幾星白發之外顯得非常年輕。“薩姆好嗎?”他問,裝著很關心的樣子。
亞當眼睛望著別處,鼻子里哼了一聲,把公文包放在地上。“啊,他好極了。我會轉告他你的問候,他一定會激動萬分。”
“我聽說他健康情況不好。”
“健康?你正設法要他死。你怎么會替他的健康擔心?”
“只是聽到一些傳言。”
“他恨透你了,行了吧?他的健康是不好,但他還能再堅持三個星期。”
“對薩姆來說仇恨并不新鮮,你知道。”
“你到底想要談什么?”
“只是想問候一下。我相信我們會很快見面的。”
“聽著,州長,我跟我的當事人簽的合同禁止我和你談話。我再重復一遍,他恨你。是你使他進了死監。他一切都怪你,他要是知道我們現在正談話,他會把我解雇。”
“你親祖父會解雇你?”
“對。我真信他會這樣做。所以如果我在明天報上看到你和我今天見了面并且討論到薩姆-凱霍爾了,那我就得打道回芝加哥,而這恐怕會讓你的行刑計劃泡湯,因為薩姆一個律師也沒有了。如果犯人沒有了律師,你就無法處死他。”
“誰說的?”
“反正你保密就成,行吧?”
“我答應你了。不過要是我們不能交談,那怎么討論特赦的問題呢?”
“我也不知道。我還沒走到這一步呢。”
麥卡利斯特總是笑臉迎人。那迷人的笑容或者展現在臉上或者就在表皮下面含而不露。“你考慮過特赦的問題吧,不是嗎?”
“是的。還有三個星期到期,我是考慮過特赦的事。每個死監犯人都夢想得到赦免,州長,這正是你一個也不能赦免的原因。你赦免了一個罪犯,其他五十個都會為了得到同樣的優待而糾纏不休。五十個犯人的家屬都會紛紛寫信并且不分日夜打電話來。五十個律師都會運用影響力并想法子進入你的辦公室。你和我都知道這事不能這樣辦。”
“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應該死。”
他說這話時眼睛瞧著別處,似乎心里改了主意,似乎歲月使他成熟起來,軟化了他懲處薩姆的決心。亞當剛要說點什么,忽然意識到州長最后這句話的重要性。他低頭看了地板一會兒,特別留意州長的帶穗的平底便鞋。州長則陷入了沉思。
“我也不能肯定他是否該死,”亞當說。
“他告訴你多少情況?”
“關于什么?”
“關于克雷默爆炸案。”
“他說他把一切都跟我說了。”
“但你有懷疑?”
“是。”
“我也是。我一直有懷疑。”
“為什么?”
“許多原因。杰里邁亞-道根是有名的說謊者,他對進監獄怕得要死。國內稅務局對他無所不用其極,你知道,他們使他相信進了監獄他會被一幫黑人強奸和折磨之后殺掉。他是本州三K黨的首腦人物,你知道。但道根對很多事都很無知。他搞恐怖活動時很狡猾很難逮住,可他不了解刑事司法體制。我一直認為有人,也許是聯邦調查局,告訴道很必須給薩姆定罪,否則他們就把他送去坐牢。不定罪就沒商量。他是證人席上一名非常主動的證人。他拼命想要陪審團給薩姆定罪。”
“所以他說了謊?”
“我不知道。也許吧。”
“他說了什么謊?”
“你問過薩姆他是否有個同犯嗎?”
亞當-霍爾停頓片刻,琢磨了一下這個問題。“我確實不能討論薩姆和我談過的事。這是要保密的。”
“當然要保密。在本州有很多人私下里并不希望看到薩姆被處決。”麥卡利斯特的眼睛此時仔細打量著亞當。
“你是其中的一個嗎?”
“我不知道。但假使薩姆并沒打算殺死馬文和他的兩個孩子呢?薩姆當然在那兒,在事件發生的現場。但如果是別的什么人蓄意謀殺的呢?”
“那么薩姆的罪過就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大。”
“對。他當然不是無辜的,不過其罪惡還不致嚴重到該處死的地步。這事真叫我傷腦筋,霍爾先生。我能稱呼你亞當嗎?”
“當然可以。”
“我想薩姆沒向你提到有關同犯的什么情況吧。”
“我真的不能討論這個問題。現在不能。”
州長從口袋里抽出一只手,遞給亞當一張公務名片。“背后有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我個人辦公室的號碼,另一個是我家里的號碼。所有打進來的電話都是保密的,我發誓。我有時在鏡頭前做做樣子,亞當,那是工作需要,不過我還是可以相信的。”
亞當接過名片,看看那手寫的電話號碼。
“如果我沒能赦免一個罪不該死之人的死刑,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麥卡利斯特邊說邊朝門口走,“給我打電話,但別拖得太久。這件事已經逐漸白熱化。我一天能接到二十個電話。”
他向亞當眨眨眼,又展示了一回他那口閃亮的白牙,然后離開了房問。
亞當在靠墻的一把金屬鑄造的椅子上坐下,打量著那張名片的正面。上面印著燙金的字,還有官印的戳記。一天二十個電話。那是什么意思?那些電話是要薩姆被處死還是被赦免?
他曾說本州有許多人并不希望看到薩姆被處死,似乎他已經在權衡選票上的利害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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