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
李淳風與袁天罡只是對視一處,默不作聲。
似乎因為這一句話,都開始互相懷疑對方的立場。
終究還是李淳風先開口了,“你認為陛下能夠借助人道之人,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袁天罡沉聲道:“天子乃紫薇。”
而紫薇從屬于天道。
所以袁天罡說,好在只是“借助”,如果大唐天子有朝一日當真能夠掌控人道之力,那么三界之中,必將再生亂世。
他身為道家傳人,主打的就是一個順天應命,雖然現在的三界天機混沌,但他還是不希望事情偏離“既定”的軌道。
而李淳風就不一樣了,人教人教,自然是以人為主,即便是人教教主的太清老子,但真正執掌人教的,從來都是“玄都大法師”,人教弟子的行事,自然是受其影響更多些。
故而李淳風這個人教弟子,在凡間俗世,尤其是涉及到人族之事的時候,自然是跟袁天罡有不小的差別的。
人教與道家,本就不同。
李淳風則是甩了甩了手中的拂塵,笑道:“陛下是人。”
袁天罡:“既如此,你為什么還要與貧道一同向陛下進言,言說武才人確有佛緣?”
李淳風偏頭看過去:“難不成讓陛下將武才人一刀殺了?”
可見他們兩個都很清楚,能夠借助人道之力的李世民,無疑已經看出了武才人的端倪.只是他們兩個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都決定要救一救武才人,而整個大唐之中能在李世民的手中救下武才人的,除了大慈恩寺的那位三藏法師之外,也再無旁人了。
但是心中另外還有一個擔憂,那就是將三藏法師拖入這個泥潭之中,究竟是好是壞,還真說不清楚。
李世民也在揣摩自家御弟對此事究竟是怎樣的看法.而對于天命之說,他心中更是復雜。
一方面不想,他自己不想承認天命,但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天命。
甚至會認為,“女主武王有天下”是不是就是天道因為自己的不順從,而降下報應?
如果是這樣的話,只是簡單將她殺掉,恐怕是沒有什么作用的,沒了武王,說不定還有什么文王、周王來壞他的大唐江山。
與其將事情再次推入不可控之境,倒不如將這個身負紫薇帝氣的“武才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但考慮到自己的年紀,總不能掌控他一輩子。
所以這個膽子,最終還得是落在太子的頭上。
只是太子一個人,自然是不夠的.故而他順著袁天罡與李淳風之言,還帶著“武才人”特意去見了御弟三藏,就是想要試探一下,御弟對此事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態度。
但是他看不清楚。
御弟對此事,似乎并不算太上心讓他一時琢磨不透。
但這其實也不算是壞消息,如果御弟兩不相幫的話,其實對于李世民來說,已經算是幫大忙了。
畢竟李世民如今也知道了這三界神佛的德行,行事多是要“順天應名”的,如果天命當真在“武”,御弟順之那他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豈非注定了要拱手送人?
但這如何是三藏法師的風格?
否則唯識法教也無需在人間傳揚“自強”、“自尊”、“自愛”這等思想了。
如果是尋常的君主,會認為這些理念,會讓朝廷無法掌控民間百姓,繼而難以掌控江山社稷,當年李世民會怕這個?
雄才大略的帝王,只會預見未來的人族,人人如龍的強盛景象。
“御弟只是吾之御弟,但卻是人族乃至三界之圣佛啊。”
李世民無奈長嘆一聲,便也暫且將此事拋之一旁,而對李君羨說道:“從今日起,讓你的人仔細盯著應國公府的一舉一動。”
李君羨拱手接令。
應國公府,姓武的他以往是查過的,但并沒有見什么端倪。
他當然在應國公府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東西,畢竟“武才人”在李世民的后宮之中,他即便是再受李世民的寵信,也不敢將爪子伸到后宮中去。
尤其是現在的李世民,除了心性手段之外,他的修為也愈發精深了。
總之李君羨在面對李世民的帝王氣魄時,是不敢生出什么二心的他甚至不敢生出一丁點的試探之心。
大慈恩寺。
法海的目光卻望向了皇城太極宮。
大唐的帝氣凝聚而渾然一體,毫無松散之象,似乎絕無被外力撼動之可能。
尤其是國運之綿長深厚,更是自己在西洲從未所見,由此可見大唐為什么被稱為朝,被稱為是帝國。
在李世民的經略之下,草原、高句麗、吐蕃、南疆等地,西域各國,已經不是臣服于大唐那么簡單的事情了,而是被大唐真正納入了帝國版圖之中。
開創中原之先河,此乃先秦強漢未達之成就。
而已經能夠借助人道之力的李世民,并且在覺醒先后覺醒人族血脈之力與明悟自身紫薇化身下凡之跟腳后,義無反顧選擇了前者,似乎也正印證了伏羲大帝所言:“轉世為人,便是人。”
人族,就是有這種三界各族,具不曾有的特殊魅力。
大唐宮闈之事,法海并不會過多插手最多也只能是保護一些人,不受無辜殘殺。
嗯?
法海目光忽然凝聚在寺中一處廂房之內,面色頓時一沉,而后當即起身出了大殿,腳步才邁開,卻已經不見連他的身形,再次顯現的時候,卻是已經到了那廂房之外。
“阿彌陀佛。”房中傳來一聲佛號,似乎在抗拒著些什么,“公主,大慈恩寺乃是三藏法師之圣佛道場,且不可做此等無禮之事。”
“呵呵呵——你怕什么?”一道極具魅惑的女聲,隨之響起:“當初在你那會昌寺大雄寶殿佛祖金像之后,可不見你有半分抗拒.”
門外的法海:
里面二人的身份,他已經知道了。
公主應當是皇兄李世民的女兒,高陽公主。
那口中念著阿彌陀佛的便是長安僧眾年輕一輩中首屈一指的辯機和尚,其相貌豐俊秀美,高才博識、譯業豐富.即便是法海,也不得不承認對方之佛法,確實有獨到之處。
便是在整個長安城中,能出其右的,也屈指可數。
如今的大慈恩寺中,除了他是住持方丈之外,另外還有李世民還從全國高僧之中,選定了九位綴文大德,在三藏法師重返靈山期間,正是他們主持“大乘佛法”的翻譯與推廣事宜.而這位辯機和尚,正是其中之一。
不論在佛門,還是在大唐律,對于犯了淫色之戒的和尚,都并非是死罪。
但如果與和尚“私通”的有夫之婦,而這位婦人還正巧是大唐公主.那么這個問題,可就沒那么簡單了。
一旦此事被李世民所知,高陽公主或許還能留得一條性命,但這辯機和尚.阿彌陀佛。
嘭!
法海一腳將房門踹開。
“啊——!”
高陽公主一聲驚呼,又見是三藏法師,頓時更加慌亂不已,哪里還有之前與辯機和尚調情時的肆意模樣。
“皇皇.皇叔”高陽公主語氣之中,盡是畏懼與哀求。
也就是他們兩個還沒來得及做什么,此刻衣衫整齊,還算是有幾分體面,否則在大慈恩寺膽大妄為之下,行茍且之事,這事兒便是三藏法師饒了他們,皇帝也得扒了他們的皮。
完了!
全完了!
辯機和尚這會兒面色蒼白,早就跪在地上長伏不起他也不想爭辯了什么,怪只怪自己心志不堅,犯了戒律事到如今,便也只能是聽從圣佛發落了。
且不說三藏法師如今是“三藏圣如來”,只說他身上還有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對這些犯戒僧人,便有絕對的懲戒之權。
若說最后悔的,無疑就是高陽公主了.因為仗著寵愛,一向肆意妄為,恃寵嬌縱當年一見辯機而傾心,再加上她對駙馬房遺愛一向也看不上眼,三番兩次之下.便同辯機成全好事,二人經常私會.
今日開宗大典,高陽公主自然也是到場了的,只是他并沒有回家,而是尾隨辯機來到他的禪房之中,想要玩些更加刺激的。
但萬萬沒想到,這話還沒說兩句,房門就被三藏法師一腳踹開了.這可如何是好?
原本她想要胡攪蠻纏,試著糊弄過去但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敢與三藏法師的雙目對視,能夠勉強叫出“皇叔”,已經是使盡了全身的力氣。
這兒也是癱坐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聲.
“你們好大的膽子!”
高陽公主與辯機和尚,把頭埋的更深了些。
“夜深了,公主不妨先回家全吧。”
法海目視高陽公主。
“皇叔.皇叔不要!”
按說聽到三藏法師放自己走,那就是不計劃追究此事.但高陽公主反而跪在了地上,向著三藏法師就要叩首求饒,但法海揮手便將她禁錮在原地。
高陽公主見身子不靈便,口中自不肯放松,苦苦哀求:“求法師放過他,此事全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他犯戒.是我都是我.”
法海卻不聽高陽公主之言,甚至都不看她一眼,揮手將袈裟輕擺,然后便見她只是開口張合,卻不見一音出口。
“公主!”辯機也沒想到,在這時候公主會選擇把錯誤全攬在她的身上,從而為自己開脫.原本在見到三藏法師之后,已經幾乎一灘死水,任憑處罰之心,在這一瞬間,霎時又起了波瀾。
“圣佛,求圣佛開恩。”辯機跪在三藏法師面前,長跪而懺悔,“是弟子犯戒,弟子甘愿以死謝罪,以凈被弟子玷污之佛門清譽。只是公主.還請圣佛網開一面,莫要將此事稟知陛下。”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之后,法海只是對辯機說了三個詞:“錯要認,錯要罰,錯要改。”
辯機聞言,連忙抬頭看向三藏法師,道一聲:“圣佛,弟子知錯,弟子認罰。”
“貧僧可將你逐出佛門;也可廢了你的一身修為;更或者,將你二人之事告知陛下任憑陛下以國法處置。”法海卻看著辯機說道,“你如何選?”
“只要不連累到公主,弟子聽憑圣佛處置,絕無怨言。”
也是個有擔當的。
又是這“情愛”之難。
若他二人只是欲望勾結,法海有一百種方法,讓他們明悟自心可如今淺看,似乎并非那么簡單。
世間眾生,皆有七情六欲,而人族最甚,其間以“情愛”最難明。
而在這方面,法海自認為自己沒有什么立場去懲戒“辯機”和尚,畢竟當年就連他自己都未能撐得過“情欲”之劫.但也正是有了當年之經歷,才能讓如今的自己,愈發克制。
于佛法更加專注。
故而法海說道:“佛門戒律,終究是要靠自己遵守的,如果依憑他人之監察,其實反而失去了戒律本身之意義.而究竟應該如何做,你不妨自己好好想想但在你想通之前,就先不要來慈恩寺了。”
“貧僧今日放你二人離去,且好自為之吧。”
然后,法海便離開了。
高陽公主身上的限制,也隨之解開。
“公主,走吧。”辯機終究也算是一位高僧,其心志比高陽公主,是要堅強上不少的。
雖然被“趕出”了大慈恩寺,但此事三藏法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無疑是給了他們一條生路。
圣佛慈悲。
高陽公主腿腳有些發軟,原本是想要讓辯機把自己攙扶出去的,但不知為何腦子里忽然閃過了三藏法師的雙目,便也只好強撐著自己走。
等出了大慈恩寺,高陽公主說道:“要不然你還俗吧,咱們天涯海角,遠遁江湖。”
辯機想了想,雙手合十,道:“公主,請恕小僧直言,若當真如此,公主是否能放得下這錦衣玉食的日子?”
高陽公主想了想,便不再提這個話茬。
“今日是我連累你了,若非我執意.也不會被皇叔發現。”高陽公主神情十分懊惱。
“阿彌陀佛。”如今被圣佛發現,辯機卻忽然覺著自己反而放松了不少,以往會因為此事緊張,甚至疑神疑鬼經此一遭之后,就像是一塊兒石頭在心里落地了,竟還有了許些坦然。
畢竟紙包不住火,此事遲早會露出馬腳.
這話他并沒有說出口,因為拐過這道彎,他們兩個發現了一輛馬車在停在巷子外.馬車上外還坐著一人,那人也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大唐宰輔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
也正是高陽公主的駙馬。
三人對視一處,場面一時凝寂。
“那個.夜深了,我聽說公主還在大慈恩寺,以防夜路難走就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