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一滯,繼而含糊其辭:“你方才不是夸贊過你六姐嗎?不如你再跟我說說其他的姐姐們?”
七公主冷哼一聲,“直至現在,你都不曾告訴我,你是何人,來做什么?我又為何要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寒食沉默地打量了她一番,輕聲道:“七公主,我可以告訴你我是誰,而你……也可以不做鬼。”
他遲疑了片刻,“只要……你肯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七公主問。
話一出口,她便反應過來,“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你把失物找回來?”
寒食笑了,語氣中是不加掩飾的欣賞:“小公主,你真的很聰明……”
“可是慧極必傷——對么?”七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斷他,“我記下你的忠告了。”
對于七公主的搶白,寒食表現得十分寬宏大量,他訕笑了兩聲。
“事成之后,在下定會解了公主身上的毒……”他頓了頓,“而日后,公主如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在下也必將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一個從不輕易承諾的人,忽然就給出了一個分量不輕的承諾。
大約是因為話趕話吧。寒食這么跟自己說。
七公主也十分意外。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秘密底牌。
以她的出身,即便再如何苦心孤詣,也不可能在這宮中招攬到屬于自己的勢力。
誰敢依附于她?
一個身負“刑克雙親”之名,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庶公主。
她整日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便丟了小命。
沒娘的孩子,總歸是要自己摸爬滾打,學著自力更生的。
可任憑她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生下來就被打上的災星烙印。
父王仁善,雖不會信方士之說處死她,但始終不會多看她一眼。
這是她的悲哀。無力掙扎無從改變的悲哀。
比生下來便無知無覺地死去,更叫她難受。
既然活著,那為何不可以換種活法?
也許眼前之人,就是老天垂憐,賜予她的一個機緣。
于是她抬起頭,“好,我答應你。”
***
躺在來鳳居的地字號房間內,長風徹夜未眠。
此處是生地,她又向來有擇席之病——
若能倒頭就睡,那就不是她了。
白日里發生的一切,不斷地在她腦海中上演。
墓要死了。
法凈不見了。
天頌皇子現身巫越。
沒有一件是好事。
據她所知,以潘眉為首的天頌使團一行應該還在路上。
為何會有皇子先一步出現在巫越的土地上?
長風摩娑著那枚“同平章事”的印鑒,心中升騰起不詳之感。
一夜輾轉。
熬至天色微明,長風起了身。
她用涼水洗了把臉,振了振精神,重新易容后,準備下樓。
可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剛一推開房門,斜對角一抹青影閃過。
是昨日那個青衣武士!
長風心頭微顫,連忙合上了門。
他們也選擇在此下榻?
還真是冤家路窄。
如今自己落了單,要是被他們發覺,自己只怕就要命喪于此。
窩在房間里不出去,能否躲過一劫?
不,躲是躲不過去的。
迎難而上才是正解。
長風將目光投向了桌上那碟花生米。
“小二哥,給我來碗頭湯面。”
長風戴著幕離,現身大堂之中。
所謂“頭湯面”,就是用清晨第一鍋水煮的面。
湯色清澈,味道鮮美,面條也軟硬適中。
面吃頭湯,香燒頭香。
這是江南人家的儀式感。
早起的客人多半都是為了“頭湯面”而來。
掌柜縮在柜臺后昏昏欲睡。
店小二聽見長風叫他,連忙過來招呼。
“客官,面要幾樣澆頭?” 店小二滿臉堆笑,“本小店共有十二種澆頭,有大排、燜肉、爆魚、雞丁、獅子頭、銀魚干……”
宮中的面有十八澆。
來鳳居能有十二澆,已經很不錯了。
不過長風另有所需,她問:“鱔魚面有沒有?”
店小二一愣。
與此同時,柜臺后的來鳳居掌柜坐直了身子,眼中掠過一絲精光。
“有,有的!”店小二飛快脧了眼掌柜,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看樣客官是行家。這鱔魚面可是小店的招牌,每日只供應三碗……”
“我要白湯,雙澆頭。”長風微笑道。
“這……”
“雙澆頭,可不便宜。”
掌柜接過話,朝店小二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用再管。
店小二立即會意,將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長風見狀,便起身來到柜臺前,與掌柜直接交涉。
“只要味道好,貴一點也無妨。”
掌柜是個中年男子,面白須長,左腕戴著一串佛珠。
江南一帶再尋常不過的記賬先生打扮。
但此時他看向長風的眼神,與平日里待人接物時的親和模樣截然不同。
透著深沉與凜冽。
鱔魚面湯底分紅白兩種。不同的湯底,配不同“澆頭”。
白湯往往配蝦仁、燜肉;而紅湯則往往配鱔糊、爆魚。
不過,這個季節已經沒有鮮蝦仁了。
所以懂行的客人,一般是不選白湯的。
可長風吃的是一碗情面。
墓給她的情面。
墓說了,紅湯是辦白事,往往承接下游生意的,就是無生門。
白湯才是辦紅事,成人之美,不必見血。
他讓長風千萬別弄錯了。
另外交待:在沒有選出下一任陵主之前,一應“紅湯”生意都暫時擱置。
掌柜伸出三根手指,在長風面前晃了晃。并未明言價格。
長風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將居中三指放下,比劃了一個與數字“六”相同的手勢。“要兩碗。”
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勢對上了。
三長對兩短。
掌柜眼睛微瞇,開口道:“客官想清楚了么?”
六根黃魚的價格可不低。
“我說了,只要味道好,貴一點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