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已經是冬日。金陵城內位于石城門內大街的公館內,寧儒負手在布置得文雅的偏廳中欣賞著窗外的翠竹。
時至今日,他關于金陵糧案的調查已經完成。他身上的擔子也輕了。
在和賈環通過氣,做了一點修改后,已經將奏章、結果上奏給朝廷。現在就是等待朝廷的處理結果。
偏廳外傳來腳步聲。涂監生在門口冒頭,手里拿著一疊請柬進來,請示道:“寧前輩,這是今天受到的請柬,一天比一天多。我整理了下,請寧前輩過目。”
金陵糧案牽涉極廣。現在已經停職了一個尚書、收監了三個侍郎,另有中小官員數十名,小吏近百名涉案。堪稱近年來的大案。金陵城內的大小官員都想來和寧前輩套近乎。
但寧前輩除了查案,在公館之中,并沒有私下見任何人。隨著案情收尾,請柬反倒是越來越多。他自是要過濾下。像待罪在家的陳高郎的請柬,他自是不用拿給寧前輩看了。
寧儒接過厚厚的一疊請柬翻了起來。最上面一張就是鄭國公鄧鴻的請柬,邀請他明天中午去他的別院中喝酒。
涂監生解釋道:“這已經是鄭國公第三次來下帖子...”道理是這么個道理,當然還是因為他收了鄭國公的銀子。
寧儒就笑,“怎么,涂賢生如此急迫著想要去見識秦淮河的風情?”
涂監生三十多歲,給打趣的臉上微紅,哼哼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是。寧前輩,鄭國公是邀請你去他府上宴請。”
寧儒微微一笑。他對這些官場門道自然是知道。并不介意身邊的人收門房紅包。這是官場通行的潛規則。將鄧鴻的請柬放到手邊的四角高幾上,翻過下一張帖子。
第二張是金陵知府賈雨村的請帖。第三張是中散先生的…
將手中的請帖都過了一邊后,寧儒沉吟片刻,決定道:“就去鄭國公那里吧。你去安排。”
現在給朝廷的奏章都已經發出去,案情已經明朗,他見見金陵的官員亦無妨。
涂監生笑著應了一聲,退出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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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八,傍晚時分,金陵府衙前院的花廳中燒著炭盆,溫暖如春。彩繪的八仙桌上陳設著美酒佳肴。
賈雨村主持著這個月的鄉飲之禮,與金陵府的鄉老們飲了幾杯之后,賈雨村回到府衙后堂中。
白師爺正等著,一臉的躊躇,在堂中來回的踱步。見賈雨村進來,上前道:“東翁,剛送到消息,寧龍江去鄭國公在莫愁湖的別業宴飲。”
這對他的東翁而言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賈雨村微怔,沉吟的坐到后堂正中的椅子上,看向他的心腹幕僚,“這么說,寧翰林哪里已經將金陵糧案的處理結果報上去了?”
白師爺點點頭,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就怕對東翁不利啊!”
很明顯,此次金陵官場背后的震動是賈環這個少年動用賈家的底牌制造的結果。他的大姐姐賈元春在宮中頗為受寵。而真要論起來,賈環心中只怕對東翁是很有意見的。
第一,東翁在追查射殺裴姨娘的兇手時消極怠工。誰都知道查火銃手只需要單獨的排查南京守備府的精銳營兵即可。但是東翁當時在觀望,沒有這么做。
第二,在賈環意欲為裴姨娘發聲時,東翁查封了金陵簡報,這導致賈環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買兇殺人,射殺了守備府的兩個營兵。這個仇真的是結大了。
反觀鄭國公鄧鴻,其實還沒這么大的仇。無非就是索要蘇詩詩未果,不肯幫忙而已。
賈雨村穿著正三品的官服,四十多歲的年紀,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相貌堂堂。很有官威,哂笑一聲道:“我沒有參與倒賣糧案,他能把我怎么樣?”
想了想,賈雨村為求萬無一失,道:“我一會寫信給王統制,說明此事的來龍去脈。請白師爺幫我安排人快船往京城跑一趟。”
白師爺點點頭,建議道:“東翁,金陵簡報的事情不能再拖了。”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賈雨村輕輕的嘆口氣,道:“你代表去國子監走一趟吧。讓金陵簡報復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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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距離京師有數千里之遙。公文在急遞鋪中傳遞,往往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抵達京師。但是京師的諭令,如果是加急的文書,則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抵達。
急遞鋪的最高速度是八百里加急。一天八百里。兩三天之內就溝通兩地的信息。
十月初六,寧儒將關于金陵糧案的結果報上去,十月二十八日,朝廷最新的圣旨抵達金陵。由欽差寧儒宣旨。金陵城的大小官員齊聚在南京戶部的署衙中。
寧儒當眾宣布了最新的結果:陳高郎操縱金陵糧價,意欲煽動淮南民亂,居心叵測。責令罰沒家產,全家流放三千里,至云--南布政司廣南府。
金陵知府賈雨村尸位素餐,同流合污,貶交趾布政司諒山府丹巴縣知縣。
另有對戶部侍郎伍藏等人的處罰。處罰極嚴。雖然沒有殺頭,但涉案大部分官員都被罰沒家產,或流放,或貶官。震驚朝野的金陵糧案就此落下帷幕。
金陵官場如同遭受九級地震,諸多官員被清掃一空,南直隸,江南的官場、士林震動。
在十月底的時間里,不斷的議論著相關的處罰。最令人不解的是:鄭國公鄧鴻毫發無損,沒有關聯的金陵知府賈雨村卻被牽扯上,致使貶官。
十一月四日中午,天下著小雨,似乎還夾著雪籽。陰冷襲人。街肆上的行人俱是行色匆匆。
金陵知名的酒樓北樂樓二樓,張承劍、紀鳴、田師爺、吳典籍、張員外并高監生等十幾名金陵簡報的編輯在此飲酒慶賀。
在十月上旬,被金陵知府賈雨村默許復刊后,經過了大半個月的籌備,金陵簡報復刊后發行約2萬份,再次力壓所有的金陵報業同行。成績輝煌。
張承劍還是胖乎乎的模樣,腆著肚子,笑著對眾人道:“賈雨村此人可惡至極,竟然動用公權滿足私欲,查封我國子監的報紙。簡直堵塞言路。”
時至今日,他父親官升一級,任南京禮部尚書,他才算將這口惡氣給出掉。報紙被查封的那天上午,他真的是氣壞了,還擔心好友賈環挺不過去。
高監生喝的有點高,滿臉紅光,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好!”這話說的一干肄業監生出身的編輯們心頭大塊。他們那天基本都挨打了。
田師爺、吳典籍、張員外三人都要老成些,捻須而笑,一起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張承劍看看窗外的天色,問身邊的紀鳴,“子玉怎么還沒來?”這幾天子玉都在家中帶著。不知道是讀書,還是調節心情。他今天是委托紀鳴去邀請賈環過來一聚。他現在雖然掛著金陵簡報的總編頭銜。但是這份報紙,同樣是賈環的心血所在。
紀鳴苦笑一聲,傾身在張承劍耳邊小聲道:“陳家今日全家啟程前往流放地。子玉去南城。”
張承劍肥胖的身體一顫,心中哀嘆一聲,子玉就是這點不好啊。報仇是一點折扣都不肯打。隨即,不滿道:“德信為何不阻止他?”
揚州傳聞,鹽商鄭元鑒是子玉一槍爆頭的。陳家…
他自是不會同情陳家的遭遇。他是在擔心這些事情對賈環不利。
紀鳴無奈的道:“伯苗兄,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如何阻止子玉?”
張承劍無語的喝了一口酒。
…
…
金陵南城,米行大街聚寶門。雨加雪的惡劣天氣,昔日繁華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似乎,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過冬。
在這個凄寒的中午,陳家總計大小五十六口人在此被押解上船,準備流放至云南。押解的是六名衙役,口中不耐煩的呵斥著陳家眾人。眼看著就要過年,他們卻得去一趟云南。這令人十分不爽。
“都他媽老實點。”
“躲什么躲?骯成這樣,你就是送到爺爺床上,爺爺都不愿意。”
“還有你,嚎什么嚎?誰讓你家要賺黑心錢,給我們吃那么高的米價,活該!”
陳高郎裹著棉衣,凍得直哆嗦,跟著家人一起上船。陳子真、陳子志、陳子澤三人作為陳家的男丁,照顧家人。留在最后上船。
陳二公子陳子志帶著鐐銬、枷鎖,轉身看看城門口,嘆口氣,“竟然沒有一個人來送行?世情涼薄。”
陳四公子陳子澤冷笑道:“我都不做這樣的夢,二哥還有?”此時,俊逸的陳四公子灰頭灰臉,頭發、衣服都是臟兮兮的。不復往日的神彩。
陳子志辯解道:“至少,甄禮應該來送送我啊。看,有人來了。”他的情緒忽而高漲起來。人處在絕境之中,會覺察到往日感受不到的小事帶來的溫暖。
陳家的眾人都看向聚寶門走出來的三人。兩大一小。身后還跟著一名挑著食盒擔子的隨從。
為首的是一名少年,頭戴黑色四方平定巾,身穿青衫直裰,腳踩著棉靴,身量中等,臉色沉靜,目光堅毅,一步步的,從雨雪中走來。
走的近了,陳家眾人看清楚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是賈環!人群突然間有些慌亂,“是他”。無數道仇恨、畏懼的目光落在賈環身上。陳家的人,誰不知道現在的處境,都是拜這個少年所賜?
是的。來的正是賈環。他來給陳家“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