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jié)字?jǐn)?shù)：5879更新時間：07-08-1118：42三月碧山乍暖還寒，薄薄的夜行衣穿在身上幾分涼意，小緒跟了幾個師兄，在這片桃花林里走了已經(jīng)有好幾個時辰。天色漸白，失了夜色遮掩，玄色的衣物異常刺眼。

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后，為首的師兄停了下來，小緒抬頭一看，眼前樹上的白手巾正是早先師兄系上的那條。

眾人心中一涼，竟都一時無語。

半晌，為首的師兄道，“今日之事恐已是不成，我們死了事小，怕只怕仙劍門日后再難逃被六大派恥笑。”

說罷長長一嘆。

其他幾個師兄也是默然不語。其中一個紅了眼眶道，“當(dāng)日七大掌門同去，竟不敵一個鳳三，他們好歹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若真一力相較，就算魚死網(wǎng)破，鳳三也不致捉了門主，到叫其他人個個完完整整的回了來。”

聽了這話，為首的師兄冷笑一聲，“更可恨的是，這些人偏偏要說門主被抓去做了……”頓了頓，又才道，“如此壞我仙劍門聲譽(yù)，叫我派弟子在江湖上抬不起頭來。”

他一抬手中的劍，眼中有絕然之意，“所以仙劍門定要救門主出來，把這些話說個清清楚楚。死了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事情未做成，我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只是……”他轉(zhuǎn)頭看向自己最小的師弟，“只是可憐了小緒，讓他陪我們死。”

另一個師兄摸摸小緒的頭，也歉然道，“你剛?cè)腴T沒幾年，連門主都沒見過。只看你武功好把你帶了出來，卻沒想到會是如此。”

一時間有些凄然。

小緒搖搖頭，想了想，才大聲道，“師兄不怕我也不怕！”

縱使場合不對，也逗得眾人一笑。

那為首的師兄也仿佛重新振作了精神，笑道，“對，不怕！要不然我們再分幾路找找，若有出路，不要亂動，回來會合。”

此時也無其他辦法，眾人依言而行。

小緒受了鼓勵，躍躍走在前面，師兄們樂他勇敢，又怕他出事，正要拉他回來，卻見他轉(zhuǎn)過了一棵桃花樹，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小緒轉(zhuǎn)過一棵桃樹，剛走出五六步，竟是豁然開朗。遠(yuǎn)遠(yuǎn)望見桃林外落櫻繽紛，芳草如茵。他轉(zhuǎn)頭去叫師兄，卻只見一片偌大一片桃花林，在晨光中開得密密實(shí)實(shí)，想找回去的路，卻也不能了。

他年級本小，方才憑的是一時意氣，此時看不見其他人，心中已經(jīng)開始害怕，卻沒有退路，只得往前走去。

走走停停，看盡宜人景色。一會兒路邊有小小白兔吃草，一會兒有輕靈白鹿奔跑，樹上鳥兒雙雙，池中鴛鴦對對，暖意漸重，卻始終不見人影。

他少年心性，漸漸也并不害怕，只顧著看到處景致無匹。

再行片刻，竟慢慢看到有零星房舍夾在綠樹碧草間，又有婉轉(zhuǎn)木橋架過小溪，精致可愛。橋邊小小的一座木亭子，旁邊種了一棵柳樹，斜斜的垂了枝條下來，幾縷落入溪中。

亭中的石凳上，正坐著一個人；石桌上一壺一杯，仿佛是自酌自飲。

亭外一陣微風(fēng)，拂了幾點(diǎn)花瓣進(jìn)來，落進(jìn)他的杯中。

白瓷杯中酒液青青，飄入枚紅，微微振蕩。

那人著一身玄色衣衫，手支著頭，側(cè)倚桌坐著，身材柔軟修長。小緒此時也穿著玄色，也見過不少人穿這顏色，卻從來沒有這人這樣的風(fēng)致，這樣的清雅。

他慢慢伸出指頭，輕輕一動，將杯中的花瓣挑出。他膚色白皙，在深色的衣袖下更顯得蒼白，映著青色酒枚色花，那雪色手指微微一挑的姿態(tài)，竟讓小緒心中一動，不由自主的往亭中走去。

那人也不說話，也不看他，眼中一片清凜水波，掩在淡淡的哀愁下，仿佛想著什么心事。

“門主？”小緒脫口而出。

他從未見過林墨汐，卻聽人說此人天人之姿，見了這人，他不想還有別人當(dāng)?shù)闷疬@幾個字。

那人被驚擾，淡淡看過來，目光掃過小緒，見是個小孩子，緩緩搖頭，“你認(rèn)錯人了。”

被他看了一眼，小緒竟覺得心中被刺了一刺，連句話也不會說了，訥訥道，“門主，你已經(jīng)不認(rèn)仙劍門下的弟子了么？”

“仙劍門”三字讓那人握杯的手一震。

這已夠了。

小緒哽咽道，“門主，你走之后，大家都被欺負(fù)，全盼著你回去，領(lǐng)著我們與六大派打架，好出口氣。”

見他哭泣，那人有些無奈，起身走過來，掏出袖中的手巾為他擦眼淚。

卻被小緒一把奪過，在臉上狠狠的抹了幾下，還擤了一把鼻涕。

那人一笑，也并不在意。

小緒還要再說，被他搖手止住。

他笑起來說不出的好看，只是蒙著一層倦怠之意，對小緒道，“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不過，我可以帶你去尋他。”

聲音里也有一股疲倦，也似乎不愿再說話，徑自走了出去。

小緒呆了呆，終于明白了什么意思，趕忙跟上去。

他步履緩緩，走得卻并不慢，長衫拖過依稀草色，行云流水一般。卻也時常顧慮到小緒，減緩了步伐，等他跟上。小緒本十分活潑，見他不愿意說話，跟在他身邊到也安靜。

兩人走到一處長廊下，那人卻并不再走了，揀了一根柱子靠著，閉上眼仿佛在休息。

小緒又要說話，那人又說出幾個字，“要下雨了。”

小緒往廊外望去，東邊旭日微露，彩霞滿天，怎么也不像要下雨的樣子，正想那人是不是錯了，卻見南面飄來一朵黑云，風(fēng)打著旋兒吹過來，天色陡暗。黑云掛頂，天四角卻仍是明亮。霎時間只見黑頂中央亮光一閃，墨色一裂，卻是一道閃電劈到，跟著幾聲響雷，雨點(diǎn)就下了來。一時碎玉傾盆，雨腳如麻。

朦朧雨霧中，那人卻睜開了眼，往煙雨深處看去。

小緒順著他目光一看，碧樹掩映處，只見樓臺一角。遠(yuǎn)了雖然看不清，卻仍能覺出臨畫之境。

那人就隔著雨簾望著那樓臺，眉宇間盡是惘然，定定的望著，仿佛怎么看都不夠。

小緒覺得奇怪，問他：“你在看什么？”

那人回答：“看一個想看的人啊。”虛指了指，“就在那里。”

小緒定了睛一看，不知何時，有個淡青色的身影，如遠(yuǎn)山微云般淡淡地飄在滿樓臺的煙雨之中。那人的衣袂在雨霧里飄得就像是一縷輕煙，就像是要乘風(fēng)而去。

身旁的人望了半日，雨勢漸漸歇了，他嘆了一聲，道：“跟我來吧。”

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天光一開，只剩細(xì)雨朦朦。

小緒跟著他，仿佛就是走入了一幅畫，走入了畫里的煙雨樓臺中。他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個身在畫中的人，卻感到有些許的失望。

是個很好看的人，皮膚很白，容貌很秀氣。有雙很美的眼睛，似乎把眼前的蒙蒙煙雨，都收在了眼底。小緒就死死地盯了他的眼睛看，那層霧氣像要把人吸進(jìn)去似的。

領(lǐng)他來的人立在門口卻不進(jìn)屋，看著青衣之人，卻對小緒道，“他便是了。”

小緒知道林仙劍是江湖上出名的美男子，但他卻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只因先前帶他來的男子，長得太好看了。如果說面前的男子是畫里走出來的人，那么先前那人便是天上走下來的人。

面前的人似也不在意小緒的目光，微笑著問他：“你是誰？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聲音很溫柔，也很文雅。

不提防小緒就一撲撲到他懷里去了，又哭又叫地道：“門主！門主！我總算是找到您了！您不知道我們這些年被江湖上的人是怎么說的，我們這次來了好多人，就是為了救門主出去的！可是師兄他們都被困住了，只有我一個人……”

他眼淚不停地冒，一口氣倒出了一堆話來，眼淚也把那人的衣袖打濕了。那人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撫摸著他的頭發(fā)，道：“唉，這些年，真是苦了你們了。你師兄他們呢？仙劍門還好吧？”

小緒拼命地?fù)u頭：“不好！不好！大家都想著門主在的時候，都說那時候好得不得了！現(xiàn)在……江湖上都看不起我們……都說，門主是……被……”

林墨汐微微地變了面色，抬起衣袖給他拭了拭淚，溫言道：“別哭了。想必剛才你在那桃花陣也累了，先在這里休息一下吧。”

小緒忙不迭地點(diǎn)頭，忽然聽到身后響起一個聲音，卻是剛才帶他來的人開口了。

“墨汐。”

林墨汐本在微笑，一聽到那人聲音，立刻沉下了臉，臉上像結(jié)了一層霜。“怎么？不高興我留下這孩子么？”

那人笑道：“墨汐，你多心了。你既喜歡這孩子，他又是你門下的人，就留下陪你說說話解解悶罷。”

林墨汐不耐地道：“那你還想說什么？”背轉(zhuǎn)了身子，雙手放在欄桿上，望著遠(yuǎn)方道，“我累了，想歇歇。讓這孩子陪我，你走吧。”

那人嘆了口氣，道：“好，我走。你也回房去吧，別站在這風(fēng)口里。”見林墨汐眉宇間不豫之色越來越濃，便轉(zhuǎn)了頭，對小緒道，“你替我看著他，不要讓他那般任性地不吃東西。”

小緒點(diǎn)了頭答應(yīng)，那人又望了林墨汐一眼，方才轉(zhuǎn)了身，緩緩離去。

林墨汐還是立在欄邊，望著他的背影。眼光很冷，冷得像結(jié)了冰。但轉(zhuǎn)過頭來看小緒時，又像冰化成了水。向他招了招手，微笑道：“來，這里風(fēng)大，進(jìn)來坐吧。”

小緒有點(diǎn)膽怯，看了林墨汐溫和的微笑便走了過去，林墨汐推開半掩的門，讓他進(jìn)去。

是一間雅室，設(shè)了一琴，一棋，一張書案上插了林林總總的筆。鋪開了一張宣紙，墨香淡淡地飄在空氣里，宣紙上染了半紙的濃濃淡淡，小緒隔得遠(yuǎn)，也看不清是畫的什么。

一抬頭，卻見墻上掛了一幅字。上面題的是：別岸扁舟三兩只。

葭葦蕭蕭風(fēng)淅淅。

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jiān)潞退住?

漸漸分曙色。

路遙川遠(yuǎn)多行役。

往來人，只輪雙槳，盡是利名客。

一望鄉(xiāng)關(guān)煙水隔。

轉(zhuǎn)覺歸心生羽翼。

愁云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

歲華都瞬息。

浪萍風(fēng)梗誠何益。

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字跡清俊，旁邊配了一副畫，簡單幾筆，勾出桃花流水，落霞孤鴻，透出一股脫俗之意。

小緒入門前本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弟子，詩畫隱約懂得幾分，看到那字，就忍不住停下來看，看了又看，竟不想走了。他一抬頭，見林墨汐也看著那字，便佩服道，“門主，你寫得真好，字好畫也好，‘歲華都瞬息，浪萍風(fēng)梗誠何益。’，門主果然是神仙一樣的人。”

林墨汐眉尖一皺，聲音卻還平靜，“這不是我寫的。”

“啊？”小緒吃了一驚，仍巴巴的問，“那是誰寫的？門主能不能告訴我，小緒好喜歡他。”

林墨汐一笑，“真是個孩子，就為幅字，就這么容易喜歡誰了？”

小緒見他和顏悅色，膽子也大了，拉住林墨汐的衣袖扯了扯，“告訴我嘛。”

林墨汐面上看不出喜怒，“就是送你來的那個人。”

“是他啊！”不知為何，小緒心中一喜，“他真好，帶我來找門主，字和畫又這樣好看。”

林墨汐眼底掠過淺淺的嘲諷之意，“他不僅字畫好，武功權(quán)勢更是很好，這天下間，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上他。”

小緒更奇了，“他這么厲害！”

林墨汐勾起嘴角，淡淡冷笑，“有幾個人……能比凝碧宮的鳳三公子更厲害？”

這一驚非同小可，小緒呆呆的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沒有把嘴合上。

即使他年紀(jì)小，也是早聽過鳳三公子的大名的。凝碧宮鳳大早夭，鳳二殉情，只留了一個鳳三，卻是獨(dú)手支天，為七大門派所忌，碧山一戰(zhàn)后，在江湖上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因他為逞私欲，捉了清譽(yù)高盛的林仙劍墨汐，已成了眾人口中的大魔頭。

可萬萬叫人想不到的是，這個鳳三，竟是如此模樣。

他還要再問，已有人輕扣了門扉進(jìn)來，卻是幾個樣貌娟秀的丫鬟，手里捧了木盤，魚貫而入。每人走過桌前，便將托盤中的瓷碟放下，依次而行，絲毫不亂，末了出去，最后的那個把門掩好。

小緒看那些碟子瓷質(zhì)光潔，花紋細(xì)美，碟中菜色清爽，飄出陣陣香味，一聞之下，讓人胃口大漲。他自昨夜開始就未進(jìn)食，此時更覺饑腸轆轆。

林墨汐笑著遞過來一雙牙筷，小緒搶過就要下嘴，卻聽門外有人細(xì)聲道，“仙劍也用一些吧，若今日的菜還不合您口味，我們吩咐廚子重做。”

林墨汐擰眉望向那閉上的門，“蕭總管，這仙劍二字，是在笑我么？”

蕭總管沉默一陣，又勸，“林公子，就算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想想我們家公子，您若吃不好，他又怎么能吃得好？”

林墨汐笑道，“他若吃得好，我的功夫豈不白費(fèi)？”

門扉震了震，蕭總管還是平聲道，“那您就算體恤我們下人吧，只當(dāng)行個方便。”

林墨汐聲調(diào)一冷，“那你們就都去死吧。”

那話聲涼得讓小緒一顫。

門外也不再有聲響。

林墨汐冷冷一笑，又轉(zhuǎn)頭對小緒溫柔道，“你別管他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這個地方雖然讓人討厭，飯菜卻是很好吃的。”

聽他這么說，小緒怯怯的夾了一口菜，喂入口中，只覺得清香盈口，鮮美非常，蔬菜嫩脆，排骨香膩，讓人連舌頭也要吞下去。菜色豐富，分量卻并不多。一盞茶功夫，小緒已經(jīng)將飯菜一掃而光，開心的摸著圓滾滾的肚子。

林墨汐只看著他吃，自己動也未動。

小緒這才想起來他什么都還沒吃，剛要道歉，卻看林墨汐的眉尖一蹙，臉上盡是厭惡之色。

外面已經(jīng)有人恭謹(jǐn)?shù)溃肮樱蓜袢者€是什么都吃。”

接著就傳來那個溫柔而疲倦的聲音，“我知道了，你們也累了，只留蕭總管，其他人先下去吧。”

門緩緩被推開，那人跨進(jìn)門來。

林墨汐根本就不望他，只是盯著桌面，“你來做什么？”

鳳三柔聲道，“他們說你沒還未用飯，我過來看看。”

林墨汐語聲平平，“只要看到你，我哪里吃得下？”

鳳三垂下眼睛，“只要你以后待自己好，其實(shí)我吃不吃，都是無所謂的。”

林墨汐笑笑，“你十天半個月不吃也死不了，這么說話又是為了什么，讓我可憐？”

鳳三還沒說話，小緒卻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他拉拉林墨汐的衣袖，“門主你吃點(diǎn)吧，好歹吃點(diǎn)……”

林墨汐看他一眼，“你是我仙劍門弟子，這么說是幫我還是幫他？”

小緒一時說不出話來。

倒是鳳三道，“墨汐，你不要為難小孩子。”

林墨汐冷笑一聲，“我管教我門下弟子，與你何干？鳳三公子，你管得也太寬了些吧。”他吸了口氣，緩緩?fù)鲁觯挤逡徽梗氐皆瓉硇忝罍匮诺臉幼樱瑢P三道，“你把小緒安排住下，我有話對你說。”

鳳三點(diǎn)點(diǎn)頭。

門外傳來那蕭總管的聲音，“緒哥兒，你出來吧，我?guī)闳プ〉牡胤健！?

小緒看了看門主，又戀戀的望了望鳳三，走出門來。

蕭總管約摸三十三四歲，舉止謹(jǐn)雅，牽住小緒的手把他帶出樓。

日已高起，樹影漸短，小緒回頭去看那樓上的匾額，方才在雨霧中隱約的字，此時清晰可見，上題“玉樓”。

——?dú)w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他想著這句話，默默的念了好幾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問師兄們在桃花陣?yán)镌撛趺崔k。他心中一急，甩開手就要往回跑，被蕭總管捉住，掙脫不開，急道，“放開放開，我要去找門主！”

被他大力拉扯，蕭總管動也不動，“你找他去做什么？”

小緒正要張口，又想到，若是告訴了他，師兄們被發(fā)現(xiàn)了恐有危險，就只是掙扎，什么也不說。一會兒功夫下來，蕭總管紋絲未動，小緒臉卻漲得通紅，快要筋疲力盡。

他狠狠瞪著拉住他的人，緊緊咬著嘴唇，快要哭出來。

蕭總管笑著搖搖頭，真的放開了手，小緒立即奔回樓中。

蕭總管抬頭看看天色，“不是我沒有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