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江帆來作了報告,之江大學的思想改造運動便如火如荼地開展了。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也叫“洗澡”運動,其方法基本上是從延安整風中照搬過來的,通常要經歷四個步驟。一是政治學習,無條件接受馬列主義毛主席思想灌輸。二是坦白,以會議上發言、寫作自傳或學習心得報告等方式,檢查思想上非無產階級的存在成分,揭開思想反動的一面。三是批評與自我批評,用民主評議的方式開展公開斗爭,由群眾決定其是否過關。四是總結,每人將自己學習、改造的過程,作出總結報告。
運動的前期,馬照還是比較輕松的,他以虔誠的姿態學習馬列主義毛主席思想,學習討論江帆的報告。剛解放,他就研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在學校黨委的組織下,學習了一系列毛主席著作和共產黨的文件,自以為有一些馬列主義的理論功底,這一次通過自我批判的學習,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多么淺薄。
馬照覺得,自己身上存在嚴重的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按照運動的要求,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天一夜,寫了五千字的自我檢查,解剖了自己的思想。
在全系的師生大會上,馬照念了花一番心血寫的檢查。可是,沒有通過,大家認為他沒有觸及反動思想。于是,馬照緊張地思考自己還沒有解剖出來的反動思想。他邊想邊說:我的確存在資產階級反動思想,我以前教的課,都是販賣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反動思想,毒害學生,毒害青年,做了資產階級的代言人,我寫的論文都是運用資產階級的方法,為國民黨政權尋找解決困難的辦法,為反動政權服務,成了反動派的幫兇。
馬照講著講著,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感覺自己正在墜落深淵,下面是萬丈深淵,自己的身子在空中飄啊飄啊,很想抓住點什么……他腦子出現一片空白,話也說不下去了。
見馬照停止了坦白,會上爭先恐后地有人發言,揭露他講課中的反動言論,也有人批判他論文中的反動觀點。馬照腦子混混沌沌,木木地聽人們發言,偶爾聽到有人似乎歪曲了他的意思,想辯解,但張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鄔亞萍見馬照目光無神無精打采地回家來,情知不妙,連忙問:今天的會開得怎么樣?馬照悶悶地說了一句“檢查沒通過”,便癱坐在沙發上。
鄔亞萍給他倒了杯茶,坐到他身邊柔聲問:為什么沒通過?
是我檢討不夠深刻,沒有把反動思想挖出來,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挖。
你都說了些什么?
馬照從公文包里取出那份檢查說:喏,就是這些。
鄔亞萍看了檢查后說:你已經把自己罵得夠厲害的,怎么還通不過呢?
他們說不夠那肯定是不夠的,我現在腦子一盆漿糊,你幫我想想,該怎么檢查?
我看你現在這樣已經把自己講得太壞了,還能怎么說?但是不通過不行啊,通不過,你的飯碗保不住怎么辦?我沒開過會,不知道上頭意思,也想不出什么。咦?沒東西罵自己,你可以罵你爸啊。
我怎么能在這么多面前罵我爸呢?
你的檢查通不過,可能跟你沒跟你爸劃清界線有關系。你自己歷史是清白的,他們真正能抓你把柄的就是你爸,你一句不提你爸肯定不行。
可他們也沒說。
他們在等你自己坦白呢。你爸這道坎你饒不過去,肯定得邁。你爸又不在,罵了他又不妨害他,以你現在的處境,別說他聽不到,就是他聽到也會體諒的。
好吧,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我再寫份檢查。唉,我以后還怎么上課啊?我還能為人師表嗎?
你別想那么多了,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兩天后,經濟系召開全體大會。大會開始時,主持會議的工作組同志介紹了前來參加會議的校領導吳曉,他說:今天我們很榮幸地請來了校務委員吳曉同志,吳曉同志曾經受到過毛主席的接見,是受到周總理表揚的教授,是較早投身革命的老革命,他也是江帆部長的同學和戰友。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吳曉同志來指導工作!下面請吳曉同志講話!
吳曉清了清嗓子說:同志們,我首先聲明一點,我今天來參加會議是不請自來的,是江帆同志委托我來參加的。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思想改造運動,是一場思想領域中的階級斗爭,因此和平改造是不可能有任何效果的,必須經過一番痛苦才能放下包袱,轉變階級觀念。毛主席說,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國在各方面徹底實現民主改革和逐步實行工業化的重要條件之一。周恩來同志也說過,知識分子要通過思想改造,轉變立場,使得自己的立場轉變為人民的立場,工人階級的立場。所以,只有搞好了思想改造,只有人人脫褲子,割尾巴,只有解決了每個人的立場問題,才能解決為誰服務的問題,否則,大學一切工作無從談起。
吳曉話鋒一轉,說:據我了解,文學院經濟系至今仍停留于做表面文章,仍然是一潭死水,經濟系幾個所謂著名的教授,仍然尾巴夾得緊緊的,別說割了,看也不讓人看,檢查敷衍了事,企圖蒙混過關。特別是系主任馬照,他交代歷史了嗎?沒有!他脫褲子割尾巴了嗎?沒有!他有轉變立場的意愿嗎?沒有!他平時有恃無恐,趾高氣揚,天下老子第一,口口聲聲馬校長如何欣賞他,時時處處以經濟學權威自居。實際上他是什么貨色呢?他的父親是極端反動的國民黨!我是銀山人,我知道他那個反動的父親,在銀山多年擔任國民黨專員,瘋狂屠殺共產黨和革命人民,是人民的死敵。同志們,馬照如此頑抗思想改造,是有其深刻歷史根源的。我們從背靠背調查中已經掌握了他許多材料,這里不說,且看看他會不會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