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起畫娥眉,對鏡貼花黃;輕抹腮紅,淡描妝。鏡中的錦兮雖然依舊臉色蒼白,但至少恢復點活力,不再像先前病入膏肓的模樣。輕抹一點腮紅在兩頰塗抹暈開,目光下,脣邊她的笑容就像早春嫩芳一樣慢慢展開,淡淡的笑意浸染了眼角眉梢,一色若春曉。隨即,又歸爲冰冷。
方纔她做了噩夢——在夢裡她人在水裡,水底的世界黑暗寂靜,頭頂突然投射下來的光線讓她睜開了眼,她擡頭向水面游去,岸上一個巧笑爛漫的女子睜著好奇的目光望著自己。
等到視線相遇那一刻,她的呼吸停止——那張臉分明——是自己啊……
“姑娘……你——”
素妍走進錦兮房間卻見原本該在牀上靜躺的女子居然早早起牀,坐在鏡前。晨曦透了窗子,灑在她側臉上,襯得肌膚如玉,微啓的櫻脣,小巧而堅挺的瑤鼻,水眸流溢,那樣的張揚而婉轉,仿如一枝晨間初綻的牡丹,猶帶微露。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怔望著錦兮。
思緒從回憶拉回,她眨眨眼道:“……今天天氣很好呢,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嗎?”
“姑娘……可是你身體?”素妍擔憂錦兮身體,見她雙頰泛紅,精神極好樣子,唯恐是迴光返照,心生憂慮。
錦兮雙眼一彎,眼神中透出的寧和竟有種安撫人心的作用,“別擔心……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可……”素妍露出爲難之色,似有難言之隱,“皇上吩咐過——姑娘不可離開棲鳳閣……”
“這樣啊……”錦兮聽完並未露出沮喪之意,而是笑意沉沉,“原來,這地方叫棲鳳閣……”
“無妨,就在周圍轉轉吧……”嘴角邊的笑意瞬間消失,快的讓素妍錯以爲是自己幻覺。
眼見錦兮順手披上一件紫狐裘襖,由素妍攙扶著走下樓梯。
棲鳳閣建造與別的不同,建有上下兩層,倒是和西楓堡飛絮樓相仿。背臨水池,門口是一片竹林山石,一條彎彎延延小徑通往外出,極是隱秘。長安天冷,池面飄有浮冰,兩岸栽有紅梅,或含苞待放,或已然盛開,遠遠望去十分喜慶。
“姑娘……”站在水榭,素妍手指池邊紅梅,“你看那梅花,開的好極了……”
“……的確”錦兮淺淺一笑,“踏雪尋梅,十分雅緻,這閣子給我住真是可惜……”
“怎會可惜呢?棲鳳二字慕姑娘可是當得緊!”耳後忽然響起一陣聲音,伴隨陣陣笑意,倒無絲毫虛假之意。
素妍攙著錦兮回身,對那人福了福身,道:“皇上!”
盛帝雙眼帶笑,擡手道:“免了……”今日的他似十分高興,連語氣也沾染一絲喜悅,望著被狐裘團團裹住的少女,道:“聽聞慕姑娘大病初癒,我十分欣慰,特來看看姑娘你……”
錦兮卻不承情,冷笑道:“呵……我沒有這麼快死,到讓你失望了……”
從來沒有人這麼和盛帝說話,這位姑娘還是第一個!安陸在後面微微皺起眉頭,但顧念錦兮身份,並沒有出言呼喝,而是突然想看看盛帝是什麼反應。
出乎意料,盛帝並沒有生氣,而是輕挑她的下顎,微笑的脣角形成極爲誘人而又漫不經心的弧度,低聲道:“姑娘這麼說……真是看輕自己,我——怎麼捨得你死!”
“哼!”錦兮冷哼一聲,揮開盛帝手指,移開眼,道:“素妍,麻煩你先下去,有事我會叫你……”
“……是!”素妍垂眸不敢看,福了福身轉身離開。
“安陸你也退下!”心知錦兮有話要向自己說,於是盛帝也吩咐安陸退下。
冷冽的朔風頃刻灌進,寒冬臘月裡四面透風的水榭溫度可謂降至極點,就連呼出來的氣也都化成白霜掛在眉角。
“玉鳴公子,或者該說盛帝陛下,究竟那一面纔是你真正的面目?”錦兮突然問。
聞言,盛帝眉角上揚用一種好笑的眼神望著錦兮,“慕姑娘,難道你睡了這麼長時間,連頭腦也遲鈍許多?”
錦兮聽完並不生氣,只是道:“我只是不知道你如今用什麼面目見我!”
“自然是以我朝帝王身份見你!”
錦兮接著道:“既口口聲聲說是一代王者,卻行事宵小,借托虛假身份面對你的百姓臣民,做事藏頭露尾,連同胞親弟也不放過!難道……這就是你治理江山的方式?”
盛帝眼底一沉,道:“朕如何行事不用你判斷!”
錦兮點點頭,冷笑道:“不錯!的確輪不到我一個小女子評論,可天理昭昭,你做的事遲早會天下皆知!等到世人知道武林三公子之一的玉鳴公子竟然會是當今盛帝,假託身份攪亂整個武林,爲的就是防止一家獨大進而威脅皇權!嘖嘖……好一個愛民如子的盛帝,好一個惜民惜才的皇上!屆時你要拿什麼顏面去見天下百姓!”
“慕姑娘……”盛帝突然出聲打斷錦兮的話,聲音漠如沉鍾,“你說的這些他們知道又能如何?……南有祁國虎視眈眈,北有雪狼包藏禍心,若是自家亂了陣腳——江山一夕覆滅,你我豈不皆做了亡國奴!身爲帝王,成就大業當不拘小節!就算行事不甚光明磊落,可雲佑——自問對得起江山子民,對得起天地!”
面對慕錦兮步步緊逼,他深吸口氣,將隱藏心中數年的話全部說出,“玥冥宮立派百年,行事乖張,肆意妄爲,雖爲江湖各派不喜,但歷代帝王卻並未插手——可到了你父親卻敢一而再再而三藐視皇權,觸犯帝王底線,你說——我還能留他嗎?”
“你!”聽聞當年舊事,錦兮心中仇恨火種暗暗燃燒,可是理智卻告訴她一定要忍住。
盛帝睨著慕錦兮,宛如高高在上的王者,就像看一隻可笑螻蟻,“滅玥冥宮,殺你親人,這點雲佑不否認!可是雲佑不會抱有一絲愧疚之心!倘若沒有慕燊,沒有你,雲傲也不會背叛我,不肯與我回宮!一切都是因爲你!所以就怪不得我下手除了玥冥宮!”
“……你終於承認了?”錦兮慘笑一聲,眼淚倏然向決堤的大壩沖毀燃燒的怒火,“我真想殺了你!”
“想殺我?”盛帝冷笑一聲,上前一步和錦兮靠得更近,“我就在這裡,你殺啊!不過慕姑娘我提醒你一句——你如今身處皇城,身子都還未好,憑什麼能殺我?望你三思而後行!”
錦兮仰起下巴,倔強的和他對視,豆大冷汗卻順著鬢角不停滑下,“你說的不錯……我已是籠中鳥,階下囚——要殺要掛全是你說了算!可是你最好小心!現在不殺了我!遲早有一天我會用這把刀殺了你!”
盛帝聞言嘴角上揚,眼底閃過一絲不信,“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慕錦兮你性子太烈!不妨勸你一句——太剛易折……”
“……”錦兮咬脣不語,緊咬的脣瓣蒼白如紙,低眸道:“不用你假好心!從我墜下山崖那一刻,一切都沒有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現在就是我討還的時候……”
“你就那麼自信——會有機會贏我?”盛帝既佩服錦兮不服輸的性格,也在感嘆她的固執。
“我……我一定會殺了你……”錦兮忽然覺得眼前一陣恍惚,四肢冰涼失主知覺,她搖搖頭,告訴自己要撐下去。
“我一定……會等到那天……”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就連盛帝樣貌也漸漸不清晰,朔風順著鬢角拂過面龐,額際冷汗簌簌直下,粘住視線,眼前忽的暗了下來……錦兮!慕錦兮!你醒醒!就在她失去知覺前彷彿有人不停喊著她的名字。
是誰?……阿爹?是你嗎?
***
自從被顏從霜救進璇璣宮,幽闕的身體正以極快的速度恢復著,與錦兮截然相反,同樣受了那麼重的傷都能很快好轉,變態的恢復能力讓人歎爲觀止!
顏從霜走進屋子,望著站在窗口男子,笑道:“你的恢復能力真夠變態!才這麼短的時間就能下牀,看來不用幾天就無大礙了……”
幽闕回頭不可置否,點點頭道:“我的命還不多虧你——從霜!”
聞言,顏從霜掩口淺笑,眸底閃過一絲光,道:“你的道謝我可受不起…今日我來看你是因爲——有人要見你!”
“……”幽闕眼皮一跳,盯著顏從霜,問,“誰要見我?”
“去了你就知道了!放心——他你是認識的……”顏從霜笑的諱莫如深,轉身便朝屋外走去。
“……”幽闕雖心生疑慮,但眼下自己最信任的人只有顏從霜,自信她不會出賣自己,故決定去見見那個人。
今日天氣晴朗,蒼穹如洗,冬日的陽光照在雪峰尖上,反射下來的銀光讓幽闕微微皺眉。他跟著顏從霜一路走出屋外,就見一老一少並肩站立——年紀小的少年衣裳花紋奇特,似是南疆服飾,顯然應是南疆人。而稍大的老者則身著灰色道袍,花白鬍須略顯老邁,一雙睿智的雙眼卻宛如利劍扎進幽闕的內心。
“斷冥?周先生?”幽闕眼露一絲驚訝。
周懿輕捋鬍鬚,對幽闕點頭道:“好久不見……公子”
“……周先生你爲何與斷冥出現在此?”顯然周懿的身份越來越不簡單,不但知曉江湖各類隱事,還能進入璇璣宮來去自如,就連顏從霜對他也畢恭畢敬。雖然三番兩次幫助幽闕,可他一定要知道周懿到底是誰!
周懿笑道:“我曾受月姑娘所託收留斷冥。那日景德率衆偷襲山莊,我便趁機帶走這猴兒,至於我會出現在此自是爲了公子而來。”
幽闕盯著周懿雙眼,探尋之意頗深,“先生你究竟是誰?”
老者淡淡一笑,道:“我是從霜的師叔,至於我們的師門太過久遠,已經記不清了……”語氣低沉似隱含懷念,唏噓之情。
“您是從霜師叔?”幽闕訝然,驚問道。
顏從霜走上前,對幽闕道:“不錯!他正是我的師叔!放心……我們不會害你……”
顏從霜既是這麼說,他便是相信的,移開眼道:“那敢問先生三番兩次助我是何原因?”
“我並沒有幫你什麼?”周懿的眼神忽如一道漩渦,緊緊吸引幽闕的目光,嘴脣上下逸闔,“‘熒惑守心,貪狼降世,我主殺戮,血流江山!’這兩句話你還記得嗎?”
他臉色忽的一白,低下眸子,道:“自然記得!”
睿智的老者忽一聲長嘆,低沉蒼老的聲音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巨石般落入渺靜如深淵的心底。“當年我與師弟遍訪山川,暢遊四方,路過長安,眼見天生異象。經師弟掐指一算得知出生兩名男嬰——就是你兄弟二人——而你確是貪狼之命,將來會禍及天下!……師弟憂心忡忡,茶飯不思。不想三年後命星降世!改變貪狼軌跡,他知道後很想知道那個命星是誰?一番尋找後終於讓他找到——”
“是誰?”幽闕焦急問道。
“……”周懿忽的一笑,眼神隱諱,“天機不可泄露,還不到說的時候,日後你自會知曉……”
“……”幽闕不語,頷首愣在原地,周懿所說的一切都太過意外。
周懿也看出幽闕驚異,繼續道:“我知道你還有許多困惑想問我,一切等我說完才談——師弟找到那人後心知只有將那人送到貪狼星身邊纔可改變其軌跡,於是他化作瘋癲和尚告與乾帝,卻惟獨隱瞞命星一事。果然乾帝將你送出皇城,一切都按著他的計劃進行!”
“所以……我所遭遇的一切全部都是他一手造成!”幽闕手握緊成拳,陰測測道。
周懿躬身對幽闕道:“老夫代師弟向您道歉!我等也是爲天下著想……”
“哈哈哈!”幽闕忽的仰天大笑,極盡諷刺,“一句爲天下著想便枉顧他人性命!一句護佑江山便可送出親子,任其自生自滅!……哈哈哈!…這真是——我聽過最好笑的事!”
“唉……”周懿喟然長嘆,雙目微瞇,“我知道你有太多怨言憤怒,可一人之命與千萬百姓相比孰輕孰重?天胤國數未盡,倘若提前滅國?天下命運也會隨之改寫——天災肆虐,萬物傾覆吶!”
“那何不把我殺了?就什麼都不會發生!”幽闕眼角呲裂,厲聲大喊道。
“不可以……”周懿搖頭嘆息,“天胤尚有一場大難需要你,我若將你殺了——這場劫難一樣會造成天胤滅亡!命運改寫,一切還靠你——”
“……我不會去救一個曾經拋棄過我的國家”幽闕沉默,緩緩吐出一句。
“……”周懿搖頭輕嘆,幽闕的表現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公子,你會這麼說老夫理解……路雖我們鋪好,是否選擇卻由你決定!老夫不敢求公子原諒,但看在黎民百姓面上——還望三思……”
“先生不必再說!”幽闕打斷周懿的話,神情低落,陷入從未有過的悲傷,“當年是我選擇這條路沒錯,如今我亦失去一切,變得一無所有!幽闕——已經變成廢人,何談拯救天下……”
“公子難道忘了慕姑娘?”周懿悠悠吐出這個名字。
幽闕聞言身子一僵,擡頭反問道:“你知道錦兒在哪?”
“她就在帝都長安,眼下——生命垂危!”
“你說什麼?”幽闕一怔,身形虛晃,竟似被千斤鐵錘直搗面門要害一般,瞬間潰散支離破碎,“你胡說——她怎麼可能生命垂危?”
周懿神情淡漠,對幽闕道:“老夫沒有欺騙公子,她就在皇城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我不相信!”幽闕搖頭,退後半步,“一定是你想騙我回去對不對?我不會上你當!”
周懿依舊淡漠表情,道:“信與不信全在公子,老夫已經完成我的使命,這就要離開……”
幽闕挑眉反問道:“先生要去哪?”
周懿背對著幽闕,所有凡塵事都在頃刻間成爲過眼浮雲,“四海爲家——可能是雪山草原,也可能是大漠戈壁,國之將亡,去哪…又有何差別呢?”
“……”幽闕先是一怔,然後躬手送別,“先生一路走好……”
和周懿一同離開的斷冥卻突然回身喊道:“幽闕!我曾發下重誓——等我長大學成歸來,我一定會殺了你!”
“呵……”幽闕嘴角上揚,點點頭答應這場賭約。“我一定等著那天!”
“……還有!師父已經告訴我月靈的事情,你一定要找回她!否則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斷冥咬脣對幽闕說。這一走,可能意味著永遠見不到月靈!但他希望幽闕可以和月靈好好的,好好的在一起。
“……”幽闕低下頭,眼底閃過痛苦糾結之色,默聲不語。斷冥也許並不瞭解事情全部——慕錦兮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斷冥,我們走吧……”周懿輕輕喊一句。腳踩上積雪,發出沙沙聲響。雪地上兩行腳印一大一小,老者和少年的背影以一種均勻卻不遲緩的速度行走,他們一直向遠方走著,白霧層巒,一夕霜風雪雨,他們的腳步會翻過雪山,踏過草原,用滿懷虔誠的心一直,一直走下去。
“從霜”幽闕望著逐漸褪色的背影,用一種落寞語氣問著,“我是不是錯了?”
“這個……只有你自己才知道?”顏從霜走上前,望著地上兩行腳印,微微搖搖頭,“幽闕,你我都跳不開命運軌跡,能做的只有掌握自己的心!師叔說的沒錯——這條路完全是你選擇的!你既然有勇氣選擇它,爲什麼不敢走完它?……從前的你哪去了?”
“……十年前是不是你故意和我遇到的?”幽闕突然問。
顏從霜微微一笑,道:“如果我說不是呢?”一泓秋水望著遠處的雪山,“那次真的只是巧合!我與師叔很多年沒見了……身爲聖女行動卻也受限制,那次……是我偷著跑出的!”
幽闕闔目,在心裡嘆一聲,低聲道:“我知道了……我信你——從霜!”
顏從霜轉頭看著幽闕,眼似拱波,笑意款款,“謝謝!”
幽闕搖搖頭道:“……除了信你,我還有誰可信呢?”
“……”
太陽移開角度,光線順著幽闕的黑色長髮滑落,留下一片晶瑩之色,黑色的披風貼著他瘦削的肩膀,嘴脣掛著若有若無的弧度,修長眉宇裡是綿延不絕的清寒孤寂。
幽闕忽問道:“還有幾天就是除夕了……”
顏從霜點點頭,“是!”
雪狼國雖地處北域,卻不自何時起也同天胤一樣,慶祝除夕之夜。素白簡潔的璇璣宮也應景的高掛燈籠,平添幾分生機喜氣。
顏從霜開口道:“天胤的皇帝修書讓我王和昭陽公主去帝都長安,他們已經出發,眼下雪狼國暫由我主持……”
“……你爲何告訴我?”幽闕問。
顏從霜嘴角一勾,意味深長道:“你若現在出發還來得及……以安王身份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