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粉玉砌,修竹依傍,朱漆敷金的麟德殿門緩緩從裡面打開一條縫,將殿外白燦燦的陽光如白玉一般拋了進來。幽闕大步踏入,踩在暗如黑淵的大殿石磚上,背後折射著萬道華彩,硬是將一切沉黯逼至拐角。
“臣弟參見皇上!”聲音渾厚猶如沉鍾,幽闕站在階下拱手行禮,衣袖上的暗色捲雲紋在斑斕百練的掩映下流光閃爍。
“安王請起!”盛帝微微擡手示意,玉冠墨發,俊朗的容顏襯著一襲赭紅色常服,顯得風姿清腴,富於春秋。
“謝皇上!”待安王站定,盛帝重新又將目光投向一旁的裴遠,問道:“子先吶,這幾日在神策軍營感覺如何?”
“回皇上,臣一切都好!”就在數日前,裴遠已經正式向盛帝請辭禁軍之職,轉投軍營。
眼下他身上穿的正是神策軍服,棕色盔甲配殷紅披風,英武之餘更顯俊逸。聲音微頓,復又開口:“皇上放心!新上任的霍統領與臣相交多年,有他在絕對可護皇城周全!而臣一定在軍中好好效力,不負皇上厚望!”
盛帝聽此脣瓣一勾,胸中溶散因爲他離開的幾許遺憾,含笑道:“你與安王都是肱骨之臣,朕的左膀右臂,日後無論出現任何困難儘可向朕提,朕一定會幫你們!”
“謝皇上!”
“謝皇上!” 兩人拱手謝恩。
眼神微轉,盛帝烏黑濃密睫毛下的目光一瞬間深如古井,語氣又有幾分漫不經心道:“聽聞皇弟這兩日風頭盛的很吶!一上任便翻出大理寺近十年的卷宗,還將沉苛已久的案件統統解決!皇弟做事雷厲風行,判罰堅決果斷,此番早已在帝都傳遍,於百姓眼中算稱得上一件天大好事,連朕都忍不住想爲安王你拍手稱讚!”
“皇上謬讚!臣只是在儘自己的本份,算不得什麼功勞!”幽闕拱手行禮,微躬的身子抖落額前幾縷碎髮,一時叫人看不清臉上真實情緒。
“你我兄弟一場,安王又何必如此客氣!”盛帝擺手,似是不耐他拿官話敷衍,眼底閃耀著波瀾暗起明滅的光,“那日殿前你衝冠一怒爲紅顏,可不是這般態度吶……”
果然,盛帝滿意的看見對方身子無可察覺的微微一慄,甚至都能猜到那嵯峨玉冠之下,眼底狠狠掠著沉痛。
心中頓時無比舒朗,“裴錦琴技高超,聽說已經連續三日去芷宮彈奏,連寧太妃對她都讚不絕口,更不要說是安王你了……子先你說對嗎?”
“……”
話音如冰珠般擲出,字字棱角分明,擊在幽闕頭頂,令他暗沉淡漠的臉上終有幾道裂痕,忍了又忍,終於擡頭,雙眼澄徹渾黑似兩顆姣姣明珠,“皇上誤會了!臣之所以出頭,憐香惜玉不假,更重要的是臣弟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自幼雙親不全,命中無壽……只因這諸多相似,令臣弟忘卻身份,殿前失儀。皇上若要責罰,狠狠責罰便是了!”
一句響亮的責罰,一雙清澈坦蕩的眼睛如狂風驟雨瞬間搖散盛帝所有理智,毫不留情擊打他的靈魂,發出一聲聲沉悶的呻吟,啪!啪!痛感一次比一次猛烈,較之前所嘗過的累加在一起,更令人痛入骨髓。
曾以爲昔日之情不過是竹馬無猜,年少單純,兩個同樣寂寞的孩子成爲彼此最適合的夥伴,一旦長大擁有不同的世界便會逐漸淡漠,忘卻那些已經難以挽回的無憂歲月。
曾相信年少摯愛只算得上是君子之交,淡如清茶,青春懵懂的少年男女在有限的空間裡恰好成爲契合的另一半,等紅塵生死撕開虛假的僞裝就會烈焰泵生,陰陽逆背,三生不復再願黃泉相見。
可偏偏他們是如此相像的人!
彼此的軌跡相織相交,除了用呼吸、喜悅去感受,更在無聲無形一步步去完整,周全,令清醇如歌在暗色深處生出根,發了芽,即使經歷漫漫風雨,覆了霜,掩上妝,本質依舊倔強的未曾改變。
雲傲,你們都是如此倔強的兩個人哪……
盛帝垂了眼瞼,神色暗淡如垂暮老者,擺了擺手,音色寞寞道:“子先,你先退下吧,朕還有話要和安王說!”
只怕這些話只有他兩人能知道,裴遠小心掩住了眼底的沉思,擡頭意外和安王目光碰撞一瞬,心頭頓跳一下,恍惚中似在腦海浮現一張清冷如玉的側臉,涌出一段他曾對自己說過的話。
“我希望你能永遠站在她身邊,保護著她。”
這個“她”便是——裴錦!
不啻于晴天霹靂劈裂長空,劈開碧落黃泉黑洞般的漩渦,於摧古拉朽間吹散裴遠縈繞心底的疑霧,一個又一個場景,一個又一個暗藏深意的對話,雖然沒有完全理清,至少他已經有資格去觸摸真相令人畏懼的輪廓。
直至多年後,某刻明月清風之下,他才終於在別人的訴說、回憶裡,將零星片段拼湊成一首激長血豔而又早已湮沒在十丈軟紅裡的驚雷之音。
……
空曠深渺的大殿內,四腳替雲香爐雕著鏤空金花,裡面放著的冰蟬香燃起嫋嫋淡藍香菸,朱漆大門開了又合,發出一聲悠遠來自歲月深處的嗟嘆。
盛帝凝神注視幽闕,目光似透著悲憫,久久無言,半晌,方沉聲道:“雲傲,其實你恨我?對嗎?……只有選擇恨,你的心纔不會那麼難過!”
“是的,或許……我應該是恨你的!”幽闕擡起頭不暇思索回答。
“很好!”盛帝忽然從座上起身,目光睥睨猶如實質,激出無數金玉之音,“那你便恨我吧!你的一切都是朕所賜予,朕需要你,所以利用你,又提防你!你想留下慕錦兮,好!我留給你全屍!你忘不了她,好!我便在十年後給你一個替代品!你恨我!你的確應該恨我!”
看著幽闕臉上戾氣漸盛,盛帝更加暢所欲言道:“但現在,我不會給你任何東西!我要讓你一無所有!向朕搖尾乞憐……”
“怎麼樣?你生氣嗎?憤怒嗎?是不是想殺了朕?那麼儘管來吧!用盡你所有力量向朕報復!奪走朕的一切,包括這個皇位……”
“如果你成功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她都將是你的!如何?”
“很不錯的復仇方式!”幽闕似乎很認真的在考慮,贊同的點點頭?!翱墒?,我只要慕錦兮!”下一秒,他的嘴角忽而綻出一縷笑意,溢著純粹的愉悅毫無雜質。
恰如諾言,他不要權利,富貴,不要皇位,美女,他只要一個獨一無二的慕錦兮!可若是爲了得到她,必須先取皇位,將手足至親拉下馬?
李雲佑!你當真好狠的心腸!竟不惜以自己做餌,逼他做出選擇!
“這是最後一遍——我只要慕錦兮!”幽闕再一次重複道,臉上的笑意平淡,閃著睿智而透徹的深意,反觀盛帝的笑容,簡直難看至極。
啪!的一聲,盛帝不再壓制不住怒氣,拂袖將桌上杯盞狠狠執落在地,青瓷碎片混合剩餘的茶水立即劃出一道難看的污跡。
“李雲傲!你不要以爲你是朕的親弟,朕就不敢治你的罪!”
猶如兩道閃電劃過虛無,滋啦聲不斷在空氣中爆裂蔓延,越漸震耳。
很快帝王的聲音化爲驚雷之音,源源不斷敲打幽闕全身血脈,“朕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想清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不必了皇上!臣永遠不會變!”
“……來人!”一聲大喝,從殿外立即跑進十幾名禁衛軍,步伐整齊,舉止劃一,銀亮亮的弓矢箭矛一亮出就讓人霍然心驚!
“皇上!皇上怎麼了?”安陸一直候在殿外,剛送裴遠離開,不曾想無端生出這種事!
瞧盛帝這架勢,莫非是安王一句話不對,惹了盛怒?
盛帝不理會旁人,目光尖銳勝刀,步步緊逼想迫幽闕讓步,厲聲宣佈:“宣我旨意!安王恃寵而驕,口出狂言,無知犯上,念在是初犯罰俸三月,禁足府邸,交禁衛看管,沒有朕的旨意,不可出府半步!”
“皇上這……”安陸皺眉。
“臣領旨謝恩!”這邊安陸還想著怎麼替幽闕求情,他卻欣然接受,神色平靜,昂著頭站在一干禁軍之中,毫無半分委屈之色。
安陸暗自叫苦,心想底下做奴才的人微言輕難以在中間開解,可合適的又臥病在牀,諸事不理,正值煩惱焦急之時,從殿外忽然傳來一陣疾呼。
“ 不好了!不好了!”門外忽然躥出一名小太監,一路磕絆,還險些被麟德殿的門檻絆倒,氣喘吁吁,好不容才跑到盛帝面前,又癱軟了腿,跪在地上哭喊道:“啓稟皇上!不好了!煙瑞殿……煙瑞殿的惠嬪小主突然腹痛血崩……可能,可能母子不保!”
啪的一聲脆響!幽闕扭頭轉身望去,剛從宮女手中接過來的參茶還未在安陸手中端穩,便立即赴上前者後塵,濺出的茶水順著玉階緩緩流淌,打溼了鋪在上面的紅毯,如一彎血河蜿蜒遊走。
“爲何都愣著?還不速速將人押下去!”盛帝目光輕拂一圈,沉思的幽闕,呆怔的禁衛軍,錯愕的安陸……此刻都像點了穴,不能動彈。
“在這杵著太醫院的人就能自發過去?……莫不成要朕親自去?嗯!”眼看衆人無動作,盛帝的嗓音裡略含了幾絲惱怒,泛出的森冷寒氣讓安陸狠狠打個激靈。
“是!皇上息怒!奴才這就去辦!”
惠嬪母子的安危纔是眼前最爲緊要之事,麟德殿裡的人紛紛動了起來,連安陸都忘了要替幽闕求情的事,火急火燎地急忙朝太醫院方向奔去。
……
“快點!你們再快點!”奉旨去請太醫的安陸,眼下已經將醫署裡所有當值的,不當值的全部派人喚回來,底下太監們則手提藥箱小步在後面跟著,一羣十幾人逃命般向前飛奔。
一連串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迴盪在皇宮一個又一個的走廊,錦帳帷幔上下翻飛,安陸第一次感覺這條路無比漫長。
“你們倒是快點!”他第十二次回頭催促。
“哎呦!”
伴隨而來的是沉悶的落地聲,只因安陸一直著急催促後面的人快些跟上,所以並沒有注意到前面的路況,身子半側,未完全回過身子就已經和那頭的人撞在一起。
安陸一個趔趄,險些絆倒,滿腔焦急就像找到了一個發泄口,提口氣剛準備對那不長眼的人開罵,餘光卻不經意迎上一雙深沉渾黑的雙眸。
“裴……裴琴師,奴才該死,都是奴才不長眼,您身子沒事吧?”錦兮的那雙黑眸深冷如冰,無端令掌管後宮大總管變怒爲懼,伏地身子小心陪不是,身後一干宮娥太醫紛紛看傻了眼,垂著頭不敢說話。
錦兮不理會,自顧低頭從地上扶起被安陸撞倒的碧簪,輕聲道:“安公公,你可看好了!你所撞的是我的婢女,你該向她賠禮纔是!”
“是!是!是!琴師說的是,等奴才辦完事,一定親自登門向這位姑娘道謝!”說著衣袖一擺,示意身後的太醫繼續跟上。
錦兮側目一掃,瞧人數,似乎太醫院裡的太醫全部都在,再看他們去的地方,一種恐懼的想法漸漸浮上心頭,清冷似水的雙眸忽然涌出無數幽幽熒光,如同驚蟄將雨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進,帶著刀鋒般的銳,直逼入安陸眼底。
“太醫們要去的是煙瑞殿?可是惠嬪有事?”
“回……回裴琴師!”面對這樣一份不輸給盛帝的氣勢,安陸難捱的咽一口口水,再緩口氣纔將方纔宮人稟報轉述給錦兮聽。
還未等他說完最後一個字,錦兮已經面無血色,目色如刀,緊抿雙脣,風似似的匆忙朝煙瑞殿方向趕去。
“哎!琴師你!”眼看著叫喊無用,竟連錦兮的一袖衣角都來不及抓住,安陸的手指停在半空中保持原來的姿勢,心中生出幾許無奈,正欲搖頭喟嘆,餘光卻不經意掃到她身後隨行的一名中年婦人,隱約又生了疑,摸著光潔的下巴,目光悠遠迷離,似是回憶一件久遠不曾想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