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繭子,是生命貯存的圣杯,是智慧的傳承。我看著它,心里很多事就會越來越清晰。年輕人,你過來——”尼甲低聲吩咐。
林軒向前挪動身體,靠近石床。
他聞見了尼甲身上散發出的腐朽氣息,在靈異學中,那是行將就木的老朽們骨縫里彌漫出來的尸氣。
床下床上,不斷有褐色螞蟻匆匆爬過,有幾只竟然橫過尼甲的臉頰,又鉆入他的衣領里。
正如禿鷲能夠敏銳地嗅到垂危旅行者的“尸氣”一樣,這種被稱為“食尸蟻”的小東西對尸氣也分外敏感,相隔百米,就能準確地找到垂死者的家。
“讓我看看……你的手掌……”尼甲說。
林軒沒有絲毫遲疑,翻開雙掌,一起遞過去。
尼甲抖抖索索地伸手,將自己的雙掌覆蓋在林軒掌上。
“你說那繭子是伏藏?錯了,伏藏不是孤立存在,而是一系列人和事、一長串歷史事件共同組成。一項伏藏從遠古傳遞到現在,擁有它的人、傳遞它的人以及接受它的人都不同,對它的理解也不同,誰能保證中間不出錯誤?真正的伏藏,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每一代傳承者都向它傾注心血,使它變得越來越豐滿,越來越合理化……”
尼甲的話很難理解,但林軒用心聽著,去感受每一個字的意思。
“我說的是……‘活著的伏藏’,你懂嗎?只有活著的伏藏,才對后人有用,你……懂嗎?”尼甲重復了一遍。
林軒低下頭,細細地品味那句話,腦中靈光一閃。
他張開嘴想說什么,尼甲的眼睛一眨,兩人掌心相接處的皮膚陡然變得熾熱滾燙。立刻,林軒從對方眼中得到了信息,那就是——“我聽到了。”
他本來想說:“古代藏傳佛教的經文晦澀,就算以伏藏的形式保留到現在,一個字、一個筆畫、一個音節都不差地完全復原,后世人也無法正確理解,必須經過漫長而復雜的研究、學習、猜度過程,進行長年累月的翻譯、編纂、考證,才能對前輩們的知識一窺門徑。這樣的伏藏,只會成為后人‘雞肋’般的累贅,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從知識價值上來說,此類伏藏不要也罷。按照尼甲所說,如果后人得到的是‘活的伏藏’,拿出來就能看、能讀、能用,給后世人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與用處,那才是最受歡迎的傳承方式。”
如此冗長的一段話,尼甲一眨眼,就完全感受到,兩人之間的交流方式變得一馬平川,成為類似于“雙向讀心術”的模式。
“你完全懂‘活的伏藏’,我終于等到你了。下面,我就把那繭子里的智慧全都給你。”尼甲用“心聲”告訴林軒。
以下就是尼甲的“心聲”——
在我記憶的源頭,這里沒有山,而是一片茫茫藍海。海面極平,如一面巨大的鏡子,沒有風,海面上連一絲波紋都沒有。海面倒映著藍天,卻映不出我,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看到那樣的情景,卻看不到自己的身體。
接著,那海中有小島突兀地立起,然后是更多海島升起,直到將海完全變成山,海水流瀉到其它地方去。山的凸起不是無緣無故的,必定有某種力量推動著它們不斷向上。我看到有一條極窄的棧道,在白茫茫的旗云中時隱時沒,蜿蜒向下。從沒看到過那么厚重的云,把大山裹得嚴嚴實實,像吸飽了水的大棉被。我沿著棧道向下,無限深入,感覺已經到了深谷的極限。在那里,我看到了一架巨大的機器,它有著如九重宮殿般的層疊腹部,腹部四周延伸出無數或曲或直的管道,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它的腳牢牢地扎根于山體中,軀體巋然不動,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我看著它,逐漸明白,它的多達數百只的腳其實也是管子,不斷地從地下吸收一種血紅色的液體。液體進入腹部,分解轉化,成為氣體和別的東西。當這種轉化的力量累積到一定程度時,機器的九段腹部就會各自飛速旋轉,從管子里排出白色氣體,而那氣體,就是我之前看到的旗云。
漸漸的,我又發現,那機器的腹部是可以再生的,從九節衍生為十節,然后是十一、十二……直到一百多節。在它不斷吸收的過程中,地面嚴重塌陷,它就慢慢沉入地下,但這個吸收、轉化、排出的過程從未停止過。
用現代工業的機械做工打比方,我覺得那東西就是一個蒸汽機,吸收、做功、排氣,過程井井有條,行動簡單高效。
機器下降而大山的隆起并未停止,很快,那機器就深藏山底,被無數崩塌、分裂的亂石埋住。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為何人,但就是能看到山海變遷中的一切。
很快,隨著暴雨與山洪接踵而至,鬼湖就形成了。
我不斷看到身著各種服裝的軍隊來到這里,繞著鬼湖研究討論,并派人進湖中探索。但是,鬼湖的位置正是那機器其中一只腳所在的地方。我前邊說過,那些“腳”具有強大的吞吐能力,無論是液體還是固體,它都能毫無阻礙地吞噬掉。有幾次,當那只腳開始工作時,湖岸上整隊士兵都被吸入,無人生還。
人類在暴虐的大自然面前實在太渺小了,我看厭了那種鬼湖吃人的把戲,終于在某一天決定到那湖邊去,阻止一切人靠近它,不再成為它的犧牲品。
我走到湖邊,湖水很清,倒映著白云。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看見了自己的真實樣子,原來我是一個裹著僧袍的光頭僧人,瘦骨嶙峋,面有菜色,既不威武雄壯,也不眉清目秀,平凡得就像湖邊的青色鵝卵石一樣。長久以來,我覺得自己博古通今、才華橫溢,暗思自己的外貌一定會超凡脫俗,昂然不群,事到如今,看見自己竟然是這副樣子,不免失望之極。
就在這時候,我遇見了一隊疲憊不堪的旅行者。攀談之后,我知道他們來自遙遠的歐洲,為尋找“地球軸心”而來。原來,所謂的“地球軸心”,就是我看到的那只巨型機器。作為宇宙間極為特殊的星球,地球的自傳、公轉都是由“地球軸心”來驅動。那機器在工作時,能夠釋放特殊能量,將普通人培育為不死勇士。
我帶他們進入山谷,但卻無法打通廢墟。
無奈之下,那隊人的領袖哈勒帶我離開西藏,回國去面見他們的元首。在哈勒的描述中,元首雄才偉略,志向遠大,一直為推動世界和平而不懈努力。到達柏林后,我果然見到了那位元首,我們談得非常愉快。但是,接下來出了一些意外,我中槍昏迷過去。長長的一覺醒來后,我發現自己回到了這里,成為一個叫“尼甲”的人。
在村民眼中,我是一個擁有二百歲生命的奇人,但跟我看到的藏地歷史相比,二百年算得了什么?我看到了藏地從遠古時期到近代的所有變化,深知人類不可能改變藏地,這片古老的高原有著自己的生長方式。當然,那深埋地底的“地球軸心”,更是窮盡人類的智慧也無法理解的,就如同人類不可能掌控宇宙一樣?!暗厍蜉S心”比人類歷史更長遠,是這個星球真正的主宰者……
尼甲“講”完了自己的歷史,林軒立刻想到,原來哈勒探索西藏時帶回柏林的僧人就是尼甲。
作為修行者,尼甲心中只有“善”的成分,根本不存在提防別人的想法。所以,他被哈勒利用,到達柏林后遭遇不測,殞命于元首住宅的地下室中。所以說,現在躺在林軒面前的,是一個貯存尼甲靈魂的軀體,而不是尼甲本人,就像頭頂那只徒有其表的繭子一樣,不打開它,誰都不知道其中存有什么。
“在那地下室中發生了什么?”林軒不再滿足于“心語”,而是大聲問出來。唯有如此,他才能讓田夢也參與進來。
“我見到元首,向他講述藏地的歷史。其間,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必須得改變歷史’。在我們談話結束時,他最寵愛的女人走進來,兩人耳語了幾句,那女人回過頭來望著我,眼中燃燒著火熱的光芒。隨后,槍響了,我就沉沉地昏睡過去,此后記憶一片空白。”尼甲說。
那女人就是愛娃,也只能是愛娃,因為當時情況危急,盟軍派出了數以千計的女諜挖空心思接近元首,執行刺殺計劃,唯一能被元首信任并隨侍左右的女人,就是愛娃。
在這段話中,林軒聽到了破綻,隨即追問:“什么是‘火熱的光芒’?”
尼甲極努力地沉思了一陣,才慢慢回答:“我感覺,她心里一定是有某種強烈的信仰,一旦發現能為信仰獻身的時候,就會滿懷豪情,激發生命中最強大的勇氣,排除萬難,一馬當先,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一支猛烈燃燒的火炬,照亮同伴們前進的道路。”
林軒聽懂了,畢竟在很多國家的特殊時期,都有無數愛國者自發涌現,燃燒自己,照亮前路,橫眉冷對千夫所指,俯首甘為孺子之牛。
愛娃瘋狂地愛著元首,她若獻身,必定是為了元首的偉大計劃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