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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涼嗖嗖,掌心卻汗津津,武令媺神色復(fù)雜,許久不說話。她是隨波逐流,從此也和本地土著一樣無視人格尊嚴(yán),還是在適應(yīng)新生活的同時頑強(qiáng)保住做人的底線?
“殿下,您怎么了?”李潮生輕聲詢問。
武令媺抿了抿嘴唇,仰起小臉兒可憐巴巴地問李潮生:“潮生公公,能不能拿幾個凳子來?”
李潮生大為訝異,見小公主一副泫然欲泣模樣,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殿下不喜歡這幾個人凳?可以換人?!?
一言既出,武令媺便看見那三位人凳內(nèi)監(jiān)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顯然在害怕。她急忙說:“不是不喜歡,是……”她扁扁嘴,真心難過,“是孤不忍。孤……不忍心踩他們?!?
延貴宮門前靜寂無聲。三位娘娘和泰王都若有所思,心里各自有計較。武宗厚滿面茫然,只是直勾勾地看著武令媺。
李潮生雪白頭發(fā)隨風(fēng)簌簌而動,哆嗦著唇說:“殿下慈悲,如您的生母一樣亦有一顆仁心。”若不是當(dāng)年的趙選侍心存仁善,他這樣卑賤的奴婢早就凍餓倒斃于漫天大雪中。
季良全清咳一聲上前稟道:“殿下,您慈心仁德,不忍以人為凳,可是宮中規(guī)矩終不可廢。再者說,這三人若不充為人凳,只怕就沒有活路了。宮中不留無用之人。”
如果因為一時之仁卻斷送了三條性命,恐怕更讓心地善良的小公主難以接受。這些話季良全不說,李潮生也肯定會提醒,他樂得送人情。
武令媺一時無措。她知道入鄉(xiāng)就要隨俗,她明白以她這樣渺小的生命去對抗龐大而森嚴(yán)的階級制度那不但愚蠢可笑而且悲哀可憐,她已經(jīng)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由不得萬事隨心。
在未來,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好,武令媺可以違心獻(xiàn)媚于皇帝以求得庇佑,可以強(qiáng)顏歡笑虛以委蛇和娘娘們周旋,但終究有些東西她無法也不想放棄。
“我就是我,盡管我借用了別人的軀殼,但我還是我!”武令媺默默地想,“我不想被這個世界徹底同化。我不愿失去自我,我要做我自己,做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武令媺!我可以妥協(xié),但絕對要有限度。即便以后被人說我偽善,說我邀買人心,我也只做我認(rèn)為對的事情,哪怕一點點都行。”
可惜想法是好,然而這畢竟是個人命如草芥、森嚴(yán)等級不可輕忽不可觸動不可違逆的帝制皇權(quán)社會。此時武令媺已經(jīng)決定不去隨意踐踏他人的尊嚴(yán),卻必須面臨她更不能接受的另一個境地——把人活活逼死。
“殿下,不如喚人取來木凳,再令這三個奴婢專門替您掌管著凳子,充為凳奴。您看如何?”李潮生當(dāng)然要成全自家小公主慈心仁德的令名,于是出了折中的主意。
武令媺眼睛一亮,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她連連點頭,對李潮生送上燦爛笑臉:“潮生公公真聰明,就這么辦!”
那三名人凳內(nèi)監(jiān)倒也活泛,趕緊轉(zhuǎn)個方向給武令媺磕頭不止。有人從洗月堂搬來三個高矮不一的寬凳,武令媺扶著李潮生的胳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踩了凳子上轎輦。
李潮生自然不可能用公主的凳子,他艱難地拉著轎輦圍欄旁邊專供宮人上下的鐵索,再踩著巨大輦身的極小落腳之處爬上輦頭,喘得像風(fēng)箱一樣。
見武令媺身邊居然除了李潮生再無旁人侍候,季良全實在忍不住瞥了林貴妃一眼。林貴妃心里便是咯噔數(shù)聲,但此時為時已晚,她縱有滿腹的話想說也錯失了時機(jī)。
季良全揚(yáng)聲笑道:“殿下,請讓奴婢來侍奉您,還求您不要嫌棄奴婢粗手笨腳。”
轎輦實在太大,非得讓人侍候著才能把行路變成享受。這種活兒,一般都是近身宮人干的。季良全侍奉皇帝乘輦的次數(shù)不可計數(shù),對轎輦內(nèi)的陳設(shè)再熟悉不過。這次要求登輦,他也有指點李潮生的意思。
武令媺正要從轎輦雕花木門里進(jìn)去,聞言停住腳。她不知道季良全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她很樂意和皇帝面前的大太監(jiān)打好關(guān)系,于是脆生生笑著說:“那就麻煩良全公公了。”
得了準(zhǔn)話,季良全才利索地拉著鐵索輕松上輦。他先引領(lǐng)武令媺和李潮生進(jìn)去,片刻后又出來,站在輦頭圍欄之內(nèi),一晃拂塵,扯著嗓門叫道:“太平玉松公主……起駕!”
在季良全注視下,三位娘娘都按照規(guī)矩給九鳳輦行禮。一眾宮人更是跪送齊聲道:“恭送公主。”別人尚且罷了,各自走人,唯有武宗厚癡癡站了半日才戀戀不舍離開。
馬車開動之前,武令媺已經(jīng)在季良全的指引下找著了自己的座位——或者說床榻比較合適。她嘴角隱蔽地抽搐,這輛豪華房車忽視它正在被八匹馬拉著往前緩行的事實,它其實就是一套會走路的房子好不好?
轎輦內(nèi)分隔為里外三進(jìn),兩架橫貫左右車板墻壁的嵌白玉花鳥畫紫檀木屏風(fēng)就是兩道門。屏風(fēng)上頂車梁、下接地毯,正中央的大幅花鳥畫其實是活動暗門。
武令媺覺著這兩道活動暗門有點賈寶玉臥室里鏡門的意思,渾然一體,卻又別有洞天。從第一道門進(jìn)去是客廳,放置著座椅茶幾、鶴形長明燈、香爐、火盆等陳設(shè),寬敞的廳堂同時接待五位六位客人完全無壓力。
中間一進(jìn)是閨房,一張鋪著錦緞的床榻赫然陳列其中,梳妝臺、放置首飾四季衣物的大立柜分列兩邊。另外,靠窗還擺著紫紅顏色的書桌和圓凳。桌旁立著書架,此時架上空蕩蕩的,只放著幾個觀賞擺件。房內(nèi)四角各有覆蓋著金屬網(wǎng)格蓋子的火盆,也不知燒得什么炭,裊裊四散淡淡清香。
最后一進(jìn)則分隔出三間小房間,一間是茶水點心房與廚房二合一使用。冬日有火爐時刻溫著水,夏季可以用冰湃著水果和消暑飲品。炊具稍嫌簡單,做不了大餐,煲個湯蒸蒸點心還是沒問題。
第二間房用于洗漱方便,想洗熱水澡都行。第三間房則給隨侍的宮人輪休時使用,地方雖緊窄,但是三架兩層上下鋪的木床足以供六名宮人同時小憩。也有立柜緊靠墻角。
武令媺親眼看見的只是第一進(jìn)和第二進(jìn)的陳設(shè)。車輛開動以后,季良全給李潮生講述轎輦的整體構(gòu)造時,她在旁邊才聽到了第三進(jìn)的結(jié)構(gòu),暗自驚嘆不已。
這乘八馬轎輦的功能和她前世的多功能旅行房車沒有半分差別,飲食起居完全可以在車上解決。考慮到能夠容納十幾名宮人同時在車上服侍,這輛異位面“旅行大巴”的實用、舒適、豪華還要更勝一籌。她只有一點不解,看上去很沉重的轎輦怎么用八匹馬就能拉動?
這還只是公主的坐駕,皇帝的就更不得了,簡直就是一座會走路的宮殿。季良全說在車上服侍的宮人共有三十六名,拉車的馬都要十八匹。
真是太了!武令媺在心里狠狠鄙視??墒菫槊钟性S多竊喜呢?她甚至覺得這個神馬雙封號郡公主還是可以做做的。一時間,她的心情真是既糾結(jié)又興奮。
季良全和李潮生還在嘀嘀咕咕,武令媺坐了幾分鐘就忍不住四處摸摸敲敲。指落處,這些看似是木頭的家具、壁板居然發(fā)出了金石敲擊才會有的鏗鏘之聲。
這是啥木頭啊?武令媺把眼睛湊過去細(xì)看,明明有木質(zhì)紋理的,怎么可能發(fā)出這種聲音?敲著不同的地方,音調(diào)還各不相同,或者低沉穩(wěn)重或者清越高亢或者溫朗平和。
季良全和李潮生簡單介紹了一番,瞥見武令媺幾乎快把眼睛貼到了墻上,急忙湊過來解釋說:“殿下,這種木頭只有楚國巫族祖居之地才有,數(shù)量稀少,就叫做巫木。它本身的質(zhì)地堅硬如鐵、尋常刀劍都劈砍不出痕跡。經(jīng)過巫族秘法炮制后,它的重量能減輕至原身的十之三四,并且不腐不朽、不懼蟲蟻,哪怕走了水,燃燒的速度也比尋常木料慢許多?!?
“巫……族是什么?”武令媺眨巴眼睛,費力地把這兩個字和自己的母語聯(lián)系起來,心想這是個少數(shù)民族嗎?嘖,被壟斷的進(jìn)口產(chǎn)品,又?jǐn)?shù)量稀少,不用說價錢肯定很高。
“楚國大巫和咱們大周欽天司干的活兒差不多?!奔玖既忉屃艘痪渚蜎]再多說這個話題。武令媺察顏觀色,似乎季良全和李潮生都對這個巫族不大感冒的樣子,神情里還有幾分忌憚之色。
微微一笑,季良全躬了躬身,語氣格外謙恭地岔開了話題:“以前在宮中,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太子以及東昌蘭真公主的轎輦是由巫木制造的。蘭真公主下嫁時,皇后求了皇上把自己的鳳輦陪嫁給她,皇后則用這乘轎輦?!?
“先皇后薨逝,這乘轎輦就空下來,只有皇上特別寵愛的妃嬪才有機(jī)會被恩賜乘坐一二回。殿下,皇上可心疼您了,已經(jīng)吩咐下去,要把庫房里剩下的巫木都取出來給您制造新轎輦呢?!奔玖既珗A胖臉蛋上滿是與有榮焉之色,仿佛武令媺是他家親戚似的。
可是武令媺卻從季良全熱情洋溢的話語里,硬生生地咂摸出了冰寒料峭之意?;实郯阉@么個小毛丫頭一捧再捧再再捧,究竟要干神馬啊???!這么大的投入,他要圖謀的事兒必定小不了吧!她又能為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