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什么意思?”
洪崖先生看著十余丈外正在交談的慕湘靈與秦望舒,雖說只隔著短短距離,然而云障迷陣就足以遮蔽視野、擾亂感官,讓秦望舒根本無法察覺洪崖先生的存在。
“你在問什么?”
旁邊身形容貌近似女童的慕小君,一臉老氣橫秋地說道:“你這個人說話太玄乎,我聽不懂。”
洪崖先生示意秦望舒:“伱為何要將程三五的下屬扣留在島上?此舉無異于自招禍端。”
慕小君眉頭輕挑:“聞夫子總說饕餮化人如何如何,我不可能聽信一面之詞,總歸要經過實證方可。”
“你在試探程三五,看他是否會為下屬前來云夢館?”洪崖先生并不贊成:“此舉并不妥當,世人當中,歷來不乏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程三五不肯前來,或許是他不愿受脅迫,證明不了什么。”
“但是他來了,船已經在湖面上了。”慕小君平淡道。
洪崖先生抬眼向東凝視片刻,隨后說:“與山川同息,方圓萬物皆在眼底,不愧是瀟湘群精之首,八千歲大椿果真底蘊深厚。”
“我的原身是樗,不是椿。”慕小君沒好氣地反駁道:“至于說什么底蘊深厚,我可不敢當,畢竟像我這種樗樹是無用之材。”
“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洪崖先生則說。
“又來了,非要賣弄學問。”慕小君無奈嘆息,她的神態全然不似表面那般稚嫩。
“但你這么做十分冒險。”洪崖先生提醒道:“雖然程三五尚不知曉你與申姬前輩的關系,可你如此試探,他一旦暴起發作,只怕免不得一場惡斗。”
“我化形千年有余,久觀人世,行事自知分寸。”慕小君看著秦望舒說道:“湘靈方才以‘出神入夢’之法,窺探此人記憶,得知程三五此次來瀟湘之地,正是奉內侍省的命令,對付一位千年鬼王。”
“千年鬼王?”洪崖先生眉頭一皺:“他們的目標是申姬前輩?”
“雖然尚不能確定,但我懷疑你們當初在吳縣與饕餮一戰,主人身份因此曝露了。”慕小君一手扶著下巴,微微低頭思索道:“主人平日里極少現身,可是過去在瀟湘之地搜捉精怪,偶有救助百姓的舉動,久而久之,被立祠造像祭拜。內侍省的耳目或許因此察覺二者關聯,所以派程三五前來。”
“恐怕沒那么簡單。”洪崖先生見慕小君投來疑惑神色,解釋說:“申姬前輩身份暴露,那說明內侍省的人已經知曉程三五就是饕餮,這是故意設局讓程三五來此,為的便是誘使我們出手!”
慕小君臉色一沉:“我中計了?”
“就算沒有,如今也免不了要受猜疑。”洪崖先生言道:“所以我不贊同你將程三五招來見面。”
“你以為我就是閑的沒事見他一面嗎?”慕小君叉著腰說:“瀟湘境內有幾尊大妖巨祟,過去被主人鎮壓,這些年蠢蠢欲動,我擔心聞夫子未來收走太一令,封印禁制難以維系,一旦掙脫沖出,必定會大加報復、肆虐為害。”
洪崖先生知曉,瀟湘一帶自上古至先秦,都是人煙罕至的煙瘴之地、偏鄙蠻荒,不乏大妖巨祟盤踞其中。
雖然祖龍一統九州,讓疆域擴張至五嶺以南,廣設郡縣,但瀟湘之地仍是生民少而禽獸多。大妖巨祟獨占一方山川荒野,自作威福,朝廷官府也管不到它們頭上,甚至會因為土地卑濕、草木孳長,將長江以南的部分百姓遷居到江淮一帶。
后來拂世鋒建立,申姬重返楚地,見大妖巨祟竊占山川,它們往往根連千里、穴通四方,希求血祀、散毒害民。尤其是常有擾動地脈之舉,對于封禁饕餮長久大計極為不利,于是申姬動念,對其收治鎮壓。
慕小君便是在那時開始追隨申姬,她自己本是瀟湘山林中一棵生長了幾千年的樗樹,后來感應化形,偶爾出沒人間,因為并無害人舉動,成為申姬最得力的左右手。
申姬本人并不擅長爭斗,她出身于楚國西陵一支精研巫覡秘法的氏族,若遇敵人,也多是驅使精怪魂靈應對。
也正是出于這份習慣,申姬漸漸收治了一大批精怪護法。而對于極個別不肯屈服的大妖巨祟,則是借助太一令牽動山川地脈,對其施以封印鎮壓,而非誅戮之舉。
無論是申姬還是慕小君,她們皆是壽元悠長之輩,千載歲月倏忽便過,也不覺得封鎮大妖巨祟有何不妥。
直到十幾年前,饕餮化人大計有了前所未有的進展,聞夫子將程三五放入人間,慕小君當時便隱約覺得,未來或許將有一場巨大變數。
如果繼續像過往那樣,對俗世不聞不問,反倒會自縛手腳,于是和申姬提出要涉足俗世。
申姬本人沒有干預,任由慕小君放手而為,于是她選在洞庭湖中的君山島開創云夢館,門下弟子絕大多數不是凡人,而是過去追隨申姬和慕小君的各類妖物精怪。
因此云夢館才會在短短十幾年間,卻擁有絲毫不遜色于傳承悠久的大派氣象。
盡管慕小君追隨申姬,對于聞夫子的饕餮化人大計甚為懷疑,可她自己卻十分贊賞聞夫子人道當興之說。
慕小君身為八千年大樗、化形入世上千年,人世間的變遷可謂是歷歷在目,感觸頗為深刻。她不禁覺得,鬼神退避、妖魔潛藏,或許是未來塵世無法扭轉的大勢,這不是自己身為瀟湘群精之首可以抗拒的。
既然無法強行抗拒,那不如順勢而為,好似藏木于林、游魚入水,這才是保全自身的最好辦法。
因此云夢館搜捉精怪、祓除巫蠱,不光是為了收買人心,而是將那些散落江湖山野的小精小怪控制起來,將它們一步步引導入世,不至于未來釀成大害。
在慕小君的設想中,云夢館是瀟湘群精與人世眾生相處的橋梁,她愿做無所可用的樗樹,讓塵世之外的妖物精怪逍遙乎寢臥其下,彼此相安無害。
但在此之前,那些被申姬封印鎮壓的古代妖祟,也必須要考慮如何處置。
坦白來說,這些古代妖祟是不可能被教化的,它們頑固至極,否則也不會被封鎮千年。因此慕小君想出一個辦法,那就是讓程三五去對付它們。
“程三五不是為了千年鬼王而來嗎?那我就放一個千年鬼王出來。”慕小君對洪崖先生說:“他如果能將這些古代妖祟消滅干凈,那便是為我們解決一個大麻煩,主人那邊也容易交待。”
洪崖先生默默點頭,如今拂世鋒里,對收繳太一令明確持反對立場,其實就只有申姬。而且由于她輩分最高,聞夫子斷然不可能強奪,唯有對方主動舍棄。
如果能夠讓申姬認識到程三五不再是太古大兇、人世禍胎,那當然最好不過。“但你別忘了,程三五不可能任人驅使,即便是內侍省,也要以放任其搜刮聚斂為代價。”洪崖先生提醒說:“你現在將他的下屬扣為人質,估計討不了好。”
“我又不是特地把人扣住,但我總歸要了解他們目前動向啊!”慕小君氣鼓鼓道,然后看向秦望舒:“就不知這個女子在程三五心目中有多少分量。”
“實無多少。”洪崖先生直言道:“除卻那位母夜叉,程三五心中幾乎沒有其他女子了。”
慕小君思忖道:“沒想到啊,饕餮化人之后,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專一……算了,還是別走旁門左道,直接讓他去對付大妖巨祟,直接送份功勞給他就好。洪崖,你也要來幫忙。”
“怎么幫?”洪崖先生問。
“弄出一些證據,把程三五引去對付那幫大妖巨祟。”慕小君說道:“眼下首要,是避免程三五與主人相見。”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申姬出身的西陵,在先秦之時便已被饕餮所毀,滿城生靈幾乎被其盡數吞噬。
雖然當年申姬幸免于難,但她清楚自己相比于饕餮太過弱小,因此決定舍棄肉身、轉入鬼道。此舉看似能夠長存于世,卻也如同游魂徘徊陽間,與一切格格不入。
這點慕小君反倒看得更分明些,她決定創立云夢館,能夠漸漸融入人世間,但申姬卻好似永遠停留在久遠前的過往,完全依賴誅滅饕餮的執念維系存在。
“可以。”洪崖先生并未反對。
慕小君輕嘆一聲:“要說拂世鋒里有誰可以毫無保留的信任,興許只有你了吧?不過你的執念一點也不比主人小。”
“何出此言?”洪崖先生問。
“別以為我沒看出來。”慕小君抬頭盯著對方:“以谷神不死法傳承神識閱歷、修為法力,要求極為嚴苛,不容情志起伏,磨滅本性,這是要多大執念才能堅持下來?我看你一點都不像是修道之人。”
“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洪崖先生言道。
“又在這里掰扯了。”慕小君擺擺手:“程三五快到了,我去準備一下,且看他到底是怎樣一路人物!”
……
煙波浩渺、浪打蜿蜒,程三五立身船頭,遠遠望見迷離霧靄籠罩的君山島,笑而不語,腰間百煉神刀尚未出鞘,刀芒隱隱透體自發,將船前霧氣劈開兩分。
“真是遍地妖霧!”程三五罵了一句,扭頭望向甲板上州府吏員:“這君山島平日里也是這副模樣的?”
那吏員點頭稱是:“自從云夢館在島上立足,便是這般了,外人輕易不能靠近。唯有得其準許,才會被帶入內中。”
“媽的,這豈不是成了占山為王?”程三五笑罵道:“要是漁民在附近打魚,要登島歇息呢?”
“漁民都很識趣,不會來這附近打魚。”吏員諂笑著回答。
懶得計較太多,官船來到岸邊碼頭,兩男兩女早已在此等候,他們姿容俱佳、錦衣華裳,一眼望去皆非凡俗之輩,十足就像仙家弟子。
“拜見昭陽君。”兩男兩女看到程三五下船登岸,主動拱手行禮。
“哦?禮數倒是周全。”程三五抬眼掃視,島上霧靄比方才所見還要濃密,根本看不清其中有何屋舍布置,僅有一條小路也是朝著霧中延伸。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先請教你們。”程三五笑容中帶著幾分威勢:“我的一位下屬可能在君山島上走失了,你們是否知曉情況?”
“請昭陽君放心,貴屬正在館內做客,并無任何損傷。”其中一名女子回答:“館主得知昭陽君登門來訪,已備佳釀待客,請隨我們來。”
程三五招了招手,張藩提著幾件禮物跟上,他回頭望去,柔兆君和重光君留在船上并未現身。
在出發之前,三人便已暗中商量,由程三五出面與云夢館交流,柔兆君和重光君則是從別處潛入君山島,一探究竟。
對于這種來歷不明的修行大派,內侍省一貫是大加提防,何況他們三人來到巴陵前后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掌握之中,任誰也接受不了。
跟著那幾名云夢館弟子深入君山島,沒走幾步,身后碼頭便已被濃霧遮蔽,就見一方巨大青石立在小路旁,上面用朱砂寫著“解兵”兩個大字。
“云夢館內,外人不許持兵動武,請昭陽君在此處卸下兵刃,我們會代為保管。”一名男弟子拱手道。
程三五看著將近兩丈高的解兵石,不禁冷笑出聲:“好大的規矩,居然還要卸下兵刃才準進入,如果等下你家館主看我不順眼,我豈不是要任由宰割?”
“昭陽君說笑了。”
“我沒心情跟你們說笑。”
程三五冷哼一聲,抬手拔刀,四名男女當即面露驚色,各自擺出御敵架勢。
但不等他們有所動作,程三五手臂似閃電揮動,浩烈刀芒悍然掃出,只聽得鏗然一聲,整塊解兵石斜斜傾頹,被一刀劈成兩截。
“我這個人,不喜歡別人給我定規矩。”程三五歸刀入鞘,環顧周圍四名云夢館弟子,他們看著解兵石被一刀劈斷,俱是面露忿色。
“如何?要選在此地動手嗎?我也不介意。”程三五獰笑道,周身炎流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