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中丞一襲緋紅圓領袍,坐在青蓋車內,看著不遠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的吳嶺莊,表情淡漠。
在青蓋車兩側,分別站著妖嬈多姿、頭戴帷帽的柔兆君,以及容貌年輕、把玩鐵尺的重光君,身后還有幾十名繡衣使者,一個個都是嚴陣以待的架勢,與喜慶氛圍格格不入。
片刻之后,有一名繡衣使者從吳嶺莊方向趕來,拱手道:“已經確認了,上章君和昭陽君都在莊內赴宴。”
楚中丞手里把玩著一枚玉佩,平靜言道:“去跟他們說,內侍省有要緊安排,需要當面一會。”
“是。”
那名繡衣使者離開后,重光君冷哼一聲,略帶不滿道:“楚中丞也未免太過謹慎了,直接進去發號施令便是,何必派人傳話?”
楚中丞知曉重光君性情乖僻,于是說:“昭陽君用意為何尚且不明,眼下不宜大動干戈,且等見面之后再細加詢問。”
片刻之后,張藩匆匆來到,見他敬畏有加地說道:“昭陽君已經知悉,煩請楚中丞移步莊內。”
“帶路吧。”楚中丞走下青蓋車,領著身后一眾人手,從吳嶺莊側門進入,來到一處清靜別院。
但在此間迎候的并非程三五,而是阿芙,她與楚中丞也算是老熟人了,由她出面先行試探對方用意。
“上章君,許久不見了。不知近來過得可好?”楚中丞正襟危坐,一眾繡衣使者在屋外按刀戒備。
“不好不壞,無非是忙于徹查逆黨余孽。”阿芙瞥了旁邊柔兆君和重光君一眼,面無表情。
楚中丞沒有再多寒暄,開門見山道:“不知昭陽君在哪里?”
“他還在在婚宴上慶賀祝酒,大呼小叫。”阿芙淡淡一笑:“我不喜歡那種吵鬧場合,權當是出來躲清靜了。”
楚中丞淡然應聲,并無迫切之意,但一旁的重光君卻沒忍住,當即開口:“他把自己當成什么人了?我們親自前來問詢,他竟然敢置之不理,只顧著自己快活?”
阿芙懶得跟這個小鬼頭計較,自顧自擺弄茶具,隨口言道:“昭陽君就是這種性情,他若在興頭上,就算是圣人傳召,他恐怕也會充耳不聞。”
這話說起來狂妄,可是對于拱辰衛十太歲來說,又有幾人是真心效忠圣人?無非是倚靠朝廷權勢,為自己謀求利益罷了。
“那我們就稍等片刻。”楚中丞也不發怒,他身為內侍省中僅次于馮公公的人物,自然清楚拱辰衛十太歲都是一群妖魔鬼怪,如果在他們面前自以為是地賣弄權勢地位,只會徒招怨懟。
“楚中丞既然是從長安而來,想必是知曉圣人如何處置紫云洞妖言惑眾一事。”阿芙奉上一碗茶。
“圣人大怒,認為當今之世,有妖妄邪道以偽稱真,專行不正之事,敗壞道門真風。”楚中丞淺笑道:“為明正玄范,圣人打算親注道經,作為今后道舉樹綱立紀。”
阿芙捧著茶碗低頭輕嗅,笑而不語,當今圣人固然向往仙道長生,但同樣對手中權柄看得極重。對他來說,道士未必是修仙學道的師長,恐怕更接近于幸佞之臣。
像達觀真人那樣,指望靠著幾卷兵書就打算有所作為,注定沒有成效。紫云洞捏造讖語、妖言惑眾,參與造反,更是大大觸動逆鱗,圣人由此對道門的寬容優待,想來不復往日。
雖說阿芙來到中原之后,也曾棲身道門,久研道法,可她對于救世度人那套說辭毫無興趣,各種此起彼伏的道門作亂,也一度讓她陷入不利處境。
在她看來,修道之人顧好自己便是,偏偏要學儒生那套,管天管地,豈不是自尋煩惱么?
眼見重光君不耐煩地用鐵尺一下下戳地,阿芙笑問道:“不知楚中丞來找昭陽君所為何事?倘若事態緊急,我再派人多催幾次。”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楚中丞微笑道:“最近瀟湘一帶有鬼祟作亂,需要昭陽君出手協助。”
“瀟湘?”阿芙眉頭一動,掃視柔兆君和重光君一眼,問道:“是什么鬼祟,需要十太歲中的三位一起動作?”
“就目前所知,應是一位修行千年的鬼王。”楚中丞解釋說:“這位鬼王在瀟湘之地久受香火血食,法力高深,正需要一位功體至剛至陽之人加以克制。思來想去,便是昭陽君最為適合不過。”
“千年鬼王?”阿芙有些好奇,當初她剛來到中原時,恰逢戰亂,尸積如山,因此常有鬼物出沒于鄉野荒郊。她與其他血族在夜里游蕩捕獵時,也見過萬千陰靈簇擁鬼王出行的場面。
按說這等強悍鬼物,要么生前尊貴、骨相非凡,即便埋尸入地,也能稟受天地之氣,轉化而成,好比道門尸解的地下主者。要么就是死后不甘、怨念難解,伴隨塵世戰亂積怨日盛,機緣巧合下匯聚蘊養,最終孕育出一位鬼王。
但是這類強悍鬼物往往也是佛道高人率先討伐的對象,不論是為功德行誅滅之舉,還是有意收為己用的降伏,經歷數百年征討,當今之世已經沒有幾位鬼王,特別是江南這種佛道鼎盛之地。
但是瀟湘不比江南,彼處酋蠻盤踞,賊人憑恃險要,叛服不常,朝廷對他們也是羈縻以治。那些荊楚蠻夷篤信鬼神,巫風濃厚,真有千年鬼王也不足為奇。
然而就阿芙對內侍省的了解,如果不是關系極大的妖魔邪祟,哪怕危害一方,馮公公他們也未必會主動派出拱辰衛十太歲去處理。
至于楚中丞這回帶上柔兆君和重光君,更像是為了確保將程三五帶走的架勢。
“喂,那家伙還沒來嗎?”重光君已經把地上的綿軟草席戳出幾個破洞,腿腳抖動,好像隨時要找人打架一般。
“來了來了。”
此時就見程三五搖搖晃晃推門而入,一身酒氣,開口說道:“媽的,好端端的婚宴,老子正喝得爽快呢!偏要這時候來公務,還讓不讓人活了?”
楚中丞放下茶碗,微笑道:“攪擾昭陽君雅興,屬實不該。但正所謂能者多勞,像昭陽君這樣的英雄豪杰,自然免不了四處奔忙。”
程三五隨意坐下,揉著太陽穴問道:“說吧,又有什么事?”“近來瀟湘一帶有鬼王作祟、為禍甚深,要請昭陽君出手應對。”楚中丞說。
“哦?難道不是來責問我為何當眾毆打林宣撫使嗎?”程三五忽然問道。
楚中丞臉上若無其事,只是說道:“昭陽君想多了,林宣撫使平叛途中輕敵冒進、殺戮平民、縱兵搶掠,罪行確鑿,已經上呈御覽,靜待圣裁。昭陽君當眾毆打林宣撫使,也是因為不堪羞辱,一時憤慨而作,自然不該問罪,否則今后還有誰肯實心辦事?”
這通鬼話讓程三五酒醒了幾分,只是坐在那笑了幾聲,用意不明。
而一旁阿芙同樣暗自譏笑,朝廷派出平叛的兵馬,歷來多有抄掠濫殺的舉動。林宣撫使此次奉命平叛,為的就是盡快剿除逆黨,彈壓亂局。這個過程中造成些許百姓死傷,本就不足為奇,罪行也是可大可小。
但內侍省仍然選擇為程三五開脫,這足以印證他先前猜想,閼逢君恐怕已經確定程三五與饕餮的關系,要利用他來對付拂世鋒,所以眼下不能治罪。
“瀟湘……那地方我不熟啊。”程三五伸了個懶腰。
楚中丞示意身旁妖嬈女子:“柔兆君乃荊楚人士,早年曾游歷瀟湘,熟知彼處風土人情,此次就由她來帶領。”
程三五望向那位屈膝踞坐的柔兆君,雖說她穿著嚴實,并未顯露多少肌膚,但是衣物布料勾勒出腴美豐艷的身姿,反倒別具韻味,讓人食指大動。
按照阿芙的說法,柔兆君乃非人妖魔,即便是她也不敢小覷。但程三五毫不掩飾貪婪目光,如果眼下沒有其他人,仿佛就要餓虎撲羊般,將柔兆君壓倒剝光。
“那他呢?”程三五端詳許久,然后瞥了一眼重光君。
楚中丞還沒開口,那個看樣子未及加冠的年輕人抄起兩把鐵尺便說:“我叫武懷信,早就聽說你殺死了范中明,取代了昭陽君的位置,一直想跟你切磋切磋。今天正好是一個機會,我們現在就來一較高下!”
程三五聽到這話,眼露兇光,一股殺氣自周身迸發開來,阿芙一旁炭爐之中火苗暴竄,像是在回應這股殺氣。
重光君沒有半點退讓之意,兩把鐵尺交叉摩擦,發出陣陣沉悶聲響。
眼看形勢一觸即發,楚中丞趕緊開口:“二位初次見面、稍安勿躁,就算要交手,也不是現在。”
“我看現在就不錯。”重光君滿臉戾氣,看起來就像是從小不受管教的惡少年。
“真要動手,我會將你劈成十七八截,我勸伱想好了再說話。”程三五也不客氣。
楚中丞則說:“昭陽君正值酒醉,一身功力難以發揮。若非各盡所能,比武也難以盡興。不妨等彼此養精蓄銳一番,再一較高下如何?”
重光君還想求戰,一直沉默的柔兆君開口了:“小重光,你要乖乖的,可不要闖禍喲。”
柔兆君聲音慵懶嬌媚,聽起來極為悅耳,好似有人用羽毛撩撥心頭,即便是不能人道的楚中丞也感到一陣心潮浮動。
聽到勸阻,重光君只是嘁了一聲,兩手甩動,將鐵尺插回腰間,像是生悶氣般重新坐下。
柔兆君看似和順嫻靜,不曾顯山露水,但輕輕一句話就能讓暴戾好斗的重光君乖乖服從,可見這位姿容絕美的女子高深莫測。
“雖說是奔波勞碌,但是能跟這么一位大美人同行,倒也不算太差。”程三五面帶淫褻表情,直直看著柔兆君,仿佛在盤算著如何玩弄這具曼妙軀體。
聽到這種露骨話語,柔兆君也不生氣,只是朝著程三五微微頷首,就像那種熟知禮教的閨閣女子,全無半點逾矩言行。
一旁楚中丞暗自松了一口氣,十太歲都是一群窮兇極惡之輩,而且喜怒難測。一旦起了爭執,可不光是彼此相爭,甚至就此結下難解仇怨。雖說這是內侍省的御人之策,但最好還是別在他面前打起來。
“昭陽君自從來了內侍省,便屢立奇功,我等也十分敬重。”楚中丞趕緊寬慰道:“馮公公說了,昭陽君有什么要求,內侍省都會盡力滿足。”
“哦?馮公公倒是大度。”程三五豎起大拇指晃了晃,然后沉思片刻:“既然如此,內侍省能否為我弄來一枚百竅納真丹?”
楚中丞聞言眉頭微皺,問道:“此丹之名我未曾聽聞,不知昭陽君要來做什么?”
“自然是吃進肚子里,難道是當成彈丸丟著玩么?你如果不知道,那就去找知道的人弄。”
程三五這個條件,也是多虧阿芙事先提醒。這段日子二人雙修,她發現程三五突破先天境界遠比自己麻煩。
如果說突破先天境界的過程好比往甕中盛水,以期滿溢而出,突破容器所限,那么程三五這具“容器”簡直大得沒邊,功力厚積幾乎無法觸及體魄極限。
單論功力之強,程三五已經能夠跟顧連山這樣的先天高人一較高下,但只要尚未突破先天境界,人身內外藩籬仍在,便始終差了一線。程三五敗給顧連山,也恰恰是氣機不足,在長久對抗中落入下風。
而阿芙近來想起,道門曾有一味神妙丹藥,服之可使體魄百竅吸納天地精氣,再輔以深厚元功調攝和玄牝珠生機,或許能助程三五打破內外藩籬,一舉邁入先天之境。
但這百竅納真丹當世難尋,一般的修道之人想要煉制更是奢望,除非是借助朝廷權勢,不惜人力物力搜羅藥物、試驗火候,方能煉成此丹。
按照阿芙的意思,不論馮公公和閼逢君這些人作何想法,程三五對他們仍然有用。既然如此不妨直接提出要求,且讓他們耗費心思去籌措煉丹事宜。
“既然如此,那我立刻著手安排,請專人搜閱丹書道經,查明丹方之后,召集丹鼎行家為昭陽君煉制,只是可能需要稍待時日。”楚中丞十分爽快地應承下來:“那瀟湘鬼王的事情,也希望昭陽君多多留心,并盡快動身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