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鬼墓(下)
隨行的四個人臉上突然大為不悅,強森更是直愣愣地盯著我。
我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稱呼有問題,大概是沒能如他們預想的那樣行“五體投地”的虔誠大禮引起的。藏民對于活佛的崇拜,勝過古代人參拜皇帝圣駕時一萬倍,也許會覺得我這樣的接待程序,是對靈童的褻瀆。
“強森,沈先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跟你們不一樣,不必拘泥于禮節。”達措抬起左手,向強森輕輕一指。
強森猛的打了個寒噤,粗壯彪悍的身子一晃,急忙垂下頭:“是,是,謝謝靈童教誨。”
藏民的野蠻性格,全亞洲第一,除了活佛之外,恐怕不會老老實實地臣服于任何人。由此可見,達措在他們心目中,已經跟活佛無異。
踏進客廳之前,達措停步,在水盆里輕輕沾了沾指尖,無奈地嘆氣:“沈先生,不知你有沒有發現,港島的水質越來越糟糕了。這樣的水,即使是用來滌蕩身體的污垢,也會將其中的毒素侵入人體,更不要說是喝進腸胃里了。凡塵俗世中骯臟若此,只有冥頑不靈的人才會癡戀城市紅塵,一生蹉跎于此,對嗎?”
他的話里暗藏玄機,我保持沉默,在沒聽到他帶來的那個消息之前,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表示。
關伯躲在廚房里,不再出現,而強巴等四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不敢進來,客廳里只有我和達措兩人。
他走到桌前,踮起腳尖,拿了盤子里最尖頂上的一個蘋果,對著那銀盤子微微**:“是來自大昭寺的東西吧?本是雪山圣物,可惜誤結塵緣——”忽然轉身,仰頭凝視著我:“沈先生,你的房子里裝那么多監控設備做什么?難道是給我準備的?”聲音里已經有了隱隱的怒意。
那些東西是方星免費替我安裝的,要想從頭解釋的話,只怕會耽誤大家的時間,所以我只是微笑著搖頭:“不,是一個朋友弄來玩的,不針對任何人。”
我承認,對達措電話里說的“消息”抱有一定的好奇心,而且強巴說過,靈童要解開我心里的一個困惑。
達措握著蘋果,目光從我臉上挪開,驀的左腳抬起來,輕輕一跺,嘴里吐出兩個低沉而古怪的音節。剎那間,他的嗓音至少蒼老了數倍,發出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壯年男人的聲音。
“好啦,那些設備全部失效,你那朋友的游戲也該結束了——”他稚氣地笑起來,爬到桌邊的上首椅子上,舉起蘋果咬了一口,指著另一張椅子:“沈先生請坐,我們應該開始了。”
近幾年的清修靜養生活,我已經修煉到了“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境界,無論遇到多么怪異的事,只是冷靜沉默地靜觀其變,絕不會駭然變色、大驚小怪。
藏族傳說中,活佛法力無邊,可以藉著任何微小的動作實施驚天動地的神奇功夫。方星的偷窺設備都是精密先進的美國貨,真的被達措毀掉的話,弄不好會讓她心疼好一會。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我費力找專門的搜索公司進行清除了。
“沈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我來見你,是希望你去一次喜馬拉雅山脈的庫庫里峰。那里有一個隱密的萬年冰洞,就在雪峰的背面,萬仞壁立之處。洞里,有你我都感興趣的東西,你去取回來,我帶走屬于我的一份。那些金子,做為行動所需的費用,目前我能調用的干凈資金只有這么多,不夠的話,只能由你補足。”
他的臉蛋紅撲撲的,像手里的蘋果一樣,身上穿的,是兒童版耐克運動裝,頭發也剪的整整齊齊,從任何角度看,都只是個普通的小男孩,除了那雙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任何動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右手只是虛垂著,似乎帶著某種先天性的殘疾。
“庫庫里峰?西藏傳說中的‘死神之牙’?”我反問。那座雪峰的高度,只有海拔五千多米,但卻早就吞噬了近千人的生命,全球登山協會先后有近五十支探險隊在這里全軍覆沒。
“對,就是那里。”他每咬一口蘋果,都會細心地咀嚼二三十次,然后才慢慢下咽。
“給我一個去那里的理由?”我繼續問。
攀登雪峰不難,我有兩個朋友就是專業的登山家,曾經數次登臨珠穆朗瑪峰,對喜馬拉雅山脈的大小山峰如數家珍。
他們都親口說過關于“死神之牙”的傳說:“那座雪峰,根本不是人類所能征服的,從望遠鏡里觀察,它像是從天上憑空掉落下來的一樣,孤零零的矗立在群山之間,上半部分,有近兩千米高度近乎直上直下,根本沒有攀緣的可能。”
其中一個說得更是貼切:“登臨珠峰五次所費的力氣,也不夠攀登庫庫里峰一半。有生之年,希望有登山高手能征服它,我們算是看不到咯——”
“理由?沈先生,天冷了生火、夜來了點燈、餓了進餐、渴了飲水、冷了穿衣、熱了搖扇——這些,你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我搖搖頭:“不需要。”
他舉的例子并不可笑,而且很容易理解,那些都是人類生存必需的活動,只要存在于世界上一天,就得重復去做,但攀登庫庫里峰卻不屬于這一類。
達措輕輕咳了一聲,門外“嚓”的一聲,有人打著了火機,隨即一陣濃烈的藏檀香味飄起來。強巴手捧著一個紫銅蓮花香爐,里面插著三支一尺高的黝黑檀香,低垂著眼簾,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恰好在我與達措的中間,然后再低著頭退出去。
香煙筆直向上,一直碰到屋頂,才悠然散開。只怕香沒燒完,煙就彌漫滿屋了。
客廳里,只有達措咀嚼蘋果的聲音。
香爐上銅銹斑駁,肯定也是古物。
司徒開曾說過,在藏邊尋寶,即使是半點古董知識都沒有的人,隨便收購點什么回來,也能一夜之間變成百萬富豪。那個地方,遍地都是幾百年流傳下來的銅器、玉器、牛角制品,取之不盡,求之不竭。
“你分心了,或者像我一樣,只有藉著這種青紅果和藏檀香,才能集中自己的智慧?”
隔著不停上升的青煙,達措審視著我,如同一個考古學家在舉著放大鏡看一件不識來歷的珍貴古董,看得極其仔細。
他終于吃完了蘋果,連果核一起嚼碎咽了下去。
我迎著他的凝視微笑:“冰洞里有什么?怎么會跟我有關?”
他在自己額頭上輕輕搔了幾下,皺著眉:“要詳細說明這件事,會費時很長,所以——”他的手向我身后一指,低語著:“讓黑夜和思想暫時停止吧,賜我以決斷蛛網塵絲之智慧。”
不必回頭,我也能感覺到墻上的掛鐘停擺了,關伯前天明明剛給它上過弦。下意識的,我低頭去看腕表,這只價值不菲的歐米茄表也停了下來。
“時間的流逝,會改變說者與聽者的心,所以,我必須讓時間停止,抱歉。”他收回手,在桌面上拍了一下,如同講故事的人清場時的驚堂木一樣:“沈先生,我要開始了——”
客廳里突然間安靜到了極點,我們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這是個必須要以‘倒敘’手法講出來的故事,我,達措,出生于尼泊爾境內靠近邊境線的察多亞村,十二個月時才能開口說話,但并不是叫爸爸媽媽,而是一句奇怪的話——‘鬼墓’。察多亞村并不算閉塞,經常會有印度登山隊從這里經過,只是沒人意識到這兩個字的含義,你該知道?”
我點點頭:“它在伊拉克摩蘇爾以北的一個沙漠綠洲里,據說,那是魔鬼棲息的地方,只要受到魔鬼蠱惑的人,總有一天會墜入魔道,永遠得不到救贖。”
世界上取同樣名字的古墓很多,卻都名不見經傳,只有它,已經隨著兩次海灣戰爭名揚天下。
達措伸手罩住檀香,很快,他的手就被香煙籠罩住了。
“這個動作,能令我的記憶更清晰,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試試?”
我搖頭:“不必,請繼續說下去。”
靈童轉世,帶著前生的記憶,我能猜到,是蘭陀庫林活佛曾去過“鬼墓”,才在達措思想里留下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