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進房間,在牀前地板上投下幾方窄窄的亮格子。漸漸悄無聲息地縮短,又回到窗臺上。彷彿一個深情的賊,專爲貪看主人睡夢中的容顏,偷偷地來,悄悄地走。
一上午便過去了。
方思慎冷不丁從沉睡中醒來,自己嚇自己一跳之後,想起今天是週日,不用去上課。左右兩邊都是被子,伸手摸摸,果然沒人。身上又黏又熱,昨夜鼓秋到最後,怕他感冒反覆,直接被子一捂,摟成團就睡了。
慢慢爬起來,先去沖澡。照了照鏡子,嘆氣,還好是冷天。這兩年從裡衫到毛衣,幾乎全換成高領的了,但總有遮不住的時候。他這愛咬人的毛病,得上心板一板才行。
穿好衣服,把牀單被罩都換了,扔洗衣機裡轉著。隱約聽見樓下傳來嘻哈笑鬧聲,知道這是徹底好了。有點心癢,準備下樓,想起三層樓梯,又有些發怵。終於還是扶著欄桿慢騰騰下去,走進餐廳。
洪大少搬了把椅子,正大馬金刀坐在廚房門口,指揮若定。
“土豆先削皮啊。切多大塊?你一張嘴能吃下多大塊兒就切多大塊兒唄。哎——劉哥,先熗鍋後放水!……放,再放,行了。樑子你個廢物,你光看鍋得了。水開了就把火調小兩格。啥?什麼時候開?我哪知道。你坐邊上守著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方思慎忍俊不禁,走過去往廚房裡看:展護衛在削土豆,劉火山正切土豆,至於樑才子,坐在竈臺邊小方凳上,認認真真守著等水開。
“你下來幹什麼?”洪鑫垚伸手攬過他的腰,拍拍大腿,“坐這,看這幫寄生蟲學習自力更生。”
方思慎站著不動,只問:“鍋裡燉的什麼?”
“牛肉。一會兒咱們吃土豆牛肉。”洪鑫垚起身,跑到客廳搬了個單人沙發過來,拉著他坐下。
“這幾天他們是不是頓頓壓榨你呢?”
方思慎笑:“也沒什麼,很簡單的飯菜。”
“哼,就你好欺負。”洪大少翹起二郎腿,“看見沒有,你得會支使,會用人。”
方思慎又笑。這大概就是能當老闆和不能當老闆的區別。
三個大男人學做飯,燉出一大鍋土豆牛肉,最難失手的大夏經典名菜,拌通心粉吃。
大年初五,汪浵從國內回來,同行的還有周忻誠及另外兩個也在花旗國留學的官二代。周衙內的父親原是內政署的司長,改選之後,不升不降,平級外調,做了某州州長。洪鑫垚、樑若谷跟這幾人都熟,跟周忻誠更是老交情,一直也沒斷了聯繫。一大幫子去雙福樓吃飯。雙福樓本來初八纔開張,老闆做太子爺生意做熟了,特地找了幾個人,再加上常伯,整治出一桌子菜。
方思慎不願去,洪鑫垚也不想他跟太多人照面,便說好他自己在學院餐廳吃,晚上兩人住宿舍。
洪大少應酬完,方思慎在學院樓前等他,兩人肩挨著肩回宿舍。鄰居們看見,問:“方,你的新男朋友?”
方思慎笑著搖頭:“不是男朋友,是愛人。”
鄰居們便蜂擁而出,圍觀傳說中的那一半。一個女鄰居看見洪鑫垚手上的戒指,又跟方思慎手上的比了比,讚歎:“這個設計好特別!在哪裡買的?”
洪方二人戴的戒指,樣子並不完全相同。分開看,未必會讓人聯想到一塊兒去,但只要並排放一起,馬上就能叫人產生“這就是一對”的想法,屬於相當新潮有創意的設計。設計師是真心堂的客戶介紹的,低調得很。
洪鑫垚回答:“是私人朋友,手工做的。”
“哇!好棒!”女鄰居眼裡冒星星,居然拉著洪大少討論了十幾分鍾婚戒的話題。
洪鑫垚彬彬有禮地告別了鄰居們,進宿舍關上門,才側仰著臉,斜瞟著眼,問:“嗯哼,新男朋友?”
方思慎覺得他很欠揍。沒好氣道:“小劉總來送吃的,他們誤會了,解釋也不聽。你剛纔也領教了,這些老外……”無奈搖頭,“其實很八卦。”
打發他去洗澡,自己坐在電腦前看學生們交上來的小組作業。這門課預計開滿兩個學期,也就是一學年,但已經有好幾個學生表示,希望方博士第二學年接著開,願意跟他將課題深入做下去。
洪鑫垚洗完澡出來,見他沒空理自己,便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牀頭擺了個鏡框,裡邊是拓印的各種硬幣圖案,頗有意趣。
“這個哪來的?挺好玩兒。”
方思慎擡頭:“啊,一個學生送的新年禮物。他父親收藏錢幣,世界各國的都有。他學了做青銅器拓片的辦法,回家把有點歷史的硬幣都拓了一遍,送了這張給我。他說這十二枚是歷史最長,也最漂亮的。具體來源我可沒記住。”
方思慎說到這,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我還答應送他一枚前清通寶呢。早知道你來,帶幾個給我好了。”
洪大少手上把玩著鏡框,心裡有些吃味。看他那副樣子,又覺得這醋吃得太冤。略一琢磨,裝作毫不在意道:“你這麼些學生,就送一個,顯得多小氣。乾脆一人一個好了,反正那玩意兒也沒幾個錢。”
方思慎笑道:“你願意帶,那敢情好。一共十二個。”
說著,從書架上取下青銅器的拓片複印件,在桌子上展開:“六件青銅器,加上全部玉石殘件,包括國內發現的那幾塊,可以分辨出獨立字符共計二百七十一個,現在有把握認出來的,一半多的樣子。”
洪鑫垚湊近了細瞧,只覺那些符號印在拓片上比看青銅器要直觀得多。筆畫婉轉流動,看得久了,字符就像活過來一樣,飛鳥游魚,蟲蛇花草,一一在眼前浮動。
忍不住摸了摸:“這字兒真好看,說像畫吧,又不是畫,看著就覺得特神。”
方思慎點頭:“可不是麼,楚越上古文化,最爲神秘莫測。我們猜想,這上面寫的,應該是巫祝禱告文字,可惜還不確定具體屬於什麼性質。”
那一個問:“什麼叫巫祝?”
“就是巫師。”
方思慎看他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不是你玩兒遊戲裡那種會變法術的巫師。古人以事鬼神者爲巫,祭主讚詞者爲祝,掌管占卜祭祀的統稱巫祝,據說他們可以與鬼神溝通,傳達上天的旨意。”
洪大少這回真的恍然大悟了:“啊,就是跳大神的嘛。”又摸摸鼻子,“我都好久不玩遊戲了。還有,遊戲裡那個,叫法師……”
方思慎笑:“原來叫法師。”笑了一會兒,嘆道,“可惜那玉版碎得不成樣子,最重要的篇章,必定在那玉版上。不過照古人的習慣,玉版以出祥瑞,兆休咎,金鑄以示當時,傳後世。也就是說,刻在玉版上,是給鬼神看的,求他們給出預兆,好還是不好。鑄在青銅器上,是給活人看的,包括當時的人和子孫後代,讓他們瞭解事實情況。所以,兩邊的內容很可能多有重複。從單個字符來看,重複率確實很高。”
洪鑫垚已經知道那些殘破的玉石不足以拼接出有價值的內容,也不知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恁大一塊玉碎成了一堆。要是完整保留到自己手裡,嘖嘖……
問:“你剛說這些字認出了一半多,那不是快了?”
方思慎搖頭:“哪有那麼容易?越往後越難。爲了尋找可靠證據,哪怕只是一個字,說不定就能幾個月沒進展。”
洪大少出主意:“反正誰都不知道,你就胡謅唄。謅得頭頭是道,別人多半就信了。”
方思慎笑:“這個我不擅長,不如你來。”
兩人一起欣賞銘文拓片,方思慎給洪鑫垚指認已經得出初步結論的字符,間或講講學生們各種奇思妙想的猜測,聽得洪大少手舞足蹈,時不時打個岔,附會出更加不著邊際的內容。
等洪鑫垚過足了胡說八道的癮,方思慎問:“我跟Daniel做的研究成果預估報告,你看了沒有?”
“看了。”洪大少點頭,又補充道,“看了第一段和最後一段。”
“你這也叫看了?”
“太長,看得我頭疼。再說你前面弄個摘要,後面弄個結論,不就是特地做給我看的嗎?”
方思慎白他一眼:“那是學術常規。”
洪鑫垚乾笑:“這常規挺好,挺那個,合理的。我覺得看了開頭結尾就可以了,反正中間詳細的需要我知道你會講嘛。”
方思慎想多說幾句,忽然發覺從投資人的角度看,確實是可以了。
那邊洪大少已經總結上了:“第一、東西肯定是真的。說實話,我最在乎的就是這個。只要東西是真的,哪怕它上邊一個字沒有,這筆買賣也賺定了。第二、目前來講,這些東西是獨一無二的。這是最好的消息。獨一無二啊,”兩眼放光,“哥,你知道啥叫獨一無二嗎?”
方思慎道:“它們的價值確實不可估量。雖然數量不多,也無關大局,但無論是從文字史,還是從文化史來看,如今這個時代,已經很難有這樣填補空白的發現了。”
孰料洪鑫垚的思路跟他完全不在一個維度上:“獨一無二,就是說可以沒有上限地提價。”抓著方思慎直晃,“也就是說,只要東西在我手裡,我靠!價錢隨便往上擡啊……嘿嘿……哥,這回可賺大發了……”
方思慎一巴掌拍醒他:“哪一件文物不是無價之寶?有些東西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
洪大少點頭:“對、對,不能用錢來衡量……”
方思慎不禁好笑,過得片刻,正經給他介紹整個課題的進展:“目前一切都處於對外保密的狀態,Daniel那邊的歸屬與流轉過程研究已經大體成形,預計下個月開始,連同各個樣品分析檢測報告一起,陸續成文發表。霍茲教授聯繫了《文化遺產》雜誌,他們表示很期待這個課題的成果。”
洪鑫垚問:“這雜誌什麼級別?”
“最權威的人文社會科學國際期刊之一,由普瑞斯與另外三所著名大學合辦。”
洪鑫垚眼珠一轉:“這麼說,那什麼豁子教授,不會就是雜誌社自己人吧?”
方思慎莞爾:“你說對了,霍茲教授就是常任編委之一。”
洪大少聽得直樂:“嘿!洋鬼子還跟我說沒有後門,這不有了嘛!”
方思慎道:“近水樓臺先得月,東方西方都一樣。”
洪鑫垚搖頭:“憑你們的水平,肯定用不著後門。這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分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思慎笑,卻不反駁。
“等真僞問題說清楚了,大概下半年開始,發銘文解讀方面的論文,也是一個系列。雖然有學生幫忙,霍茲教授和Daniel也會提建議、幫著審稿,但主要還是我寫,估計得寫到明年回國。也不見得一定有什麼最終結論,就是個拋磚引玉的意思,大家都來討論討論。說不定,將來國內能有更多相關發現,不斷完善和補充。”
洪大少忽然不平起來:“這事兒咱們太虧了!這個系列那個系列,發這麼多論文,除了你一個,全是他們的人。早知道不如弄回去,咱愛叫誰摻和就叫誰摻和,多好。”
方思慎擡眼看他:“那你不是沒弄回去?何必現在說這個。”
洪鑫垚摸後腦勺:“那不是……你知道的,不方便嘛。”
方思慎接著道:“也不是隻有我一個。Daniel那邊,爸爸介紹的那位近代史專家,算相關文章的第二作者。我這邊,分了一個題目給人文學院古夏語研究所,他們單獨出一篇。其餘我執筆的,雖然不少人署名,但第一作者都是我。這樣看起來,還算公平合理。”
分給人文學院一個題目,是方篤之給兒子的提醒。自己有肉吃的時候,不忘了給別人留點肉湯肉骨頭,纔是與人爲善之道。
洪鑫垚聽他這麼說,點了點頭,仍舊有些不甘:“他們普瑞斯想拿這個課題去爭這個基金評那個獎項,明天我跟他們談後續合約,得再好好敲打敲打。”
他要趕在初八前回國開工,計劃明天初六待一天,後天走。
方思慎想起衛德禮的抱怨,搖著頭笑。
“聽Daniel說,這邊想趁熱打鐵,著急跟你商量公開展覽的時間和具體操作程序,不知道你下一步還肯不肯把東西繼續寄存在此。最大的問題,恐怕是他們想做巡迴展,怕你不答應……”
洪鑫垚嚷起來:“當然不答應!萬一路上出點紕漏,他們賠得起嗎他們?!再說了,咱大夏父老鄉親都還沒過眼呢,洋鬼子先一圈兒得瑟上了,可不是要慪死我麼!”
方思慎忍不住揶揄他:“你不是不打算入境?上哪兒給大夏父老鄉親看去?”
洪鑫垚頓了頓,忽道:“老師以前給我說過,讓弄到明珠島。”
方思慎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心頭一酸,老師澤被深遠,算無遺策。
洪大少記起當年老頭兒在青丘白水跟自己說的話,也有些難過。慢慢道:“我再琢磨琢磨,看怎麼辦好。反正這什麼狗屁巡迴展,洋鬼子想都不要想。”
共和六十四年三月底,《文化遺產》雜誌,最權威的人文社會科學國際期刊之一,開始發表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最新課題的系列專題論文,古夏國戰國後期九溪青銅六器橫空出世,在海外夏學界和大夏本土國學界引起轟動。
七月,洪鑫垚從京師大學國學院順利畢業,成爲河津洪家有史以來第一個正兒八經拿文憑的高級知識分子,光宗耀祖,彰顯門楣。(洪三小姐洪玉蓮唸的花旗國野雞大學,不算)與他同一屆的樑若谷、汪浵、史同、周忻誠、江彩雲等人,或謀畢業出路,或繼續求學深造,步入人生又一個分水嶺。
八月,以方思慎爲第一作者的九溪六器銘文考證系列論文開始發表,引發了學界對這一課題的進一步關注和熱議,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參與其中。方思慎完成第一篇論文後,回國待了短暫一段時間,與親人團聚。
2012年的最後一更。預祝大家新年快樂。
年頭年尾,永遠惆悵。2010年底窮極無聊,在太陽落山的罈子開始挖這個坑。當時很沒有把握,究竟什麼時候能平。因爲可支配的空餘時間與年齡增長是成反比的。
於是我就當成自*慰式行爲藝術來搞。碼一點發一點,日更也有,周更月更也有,因爲不可抗力,中間一度停過幾個月。第一卷完結,才搬到JJ來。
說是說打發自己的寂寞,但網絡時代,作者能夠從讀者那裡得到無限滿足,寂寞變得越來越難熬。幾度懷疑,如果是一個沒有人看的故事,究竟要不要往下寫。後來發現,居然有人看,居然有人喜歡並且期待。
講得文藝一點,每一個讀者,都是夜空中的一顆星星。我以爲我在黑暗中一個人溜達,卻不想竟有滿天星光爲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