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鄭亡了,非是小皇帝秦顯之過也。
秦顯并非是昏庸之人,也非是暴戾之人,在某些方面,他還算得上年輕有為,但最終無力回天。他想有一番作為,但最后一事無成。他不想成為傀儡,卻先后作了蕭烈、蕭煜父子手中的棋子。秦顯空有帝號卻被蕭煜視如兒戲,沒有窮奢極侈,也沒有暴戾專橫,卻一樣要做亡國之君。
從他被蕭烈推上帝位,到被蕭煜逼著禪讓帝位,從頭到底都是蕭家父子手中的一顆棋子。
天時、地利、人和,他不占其一,又如何能反敗為勝?
簡文五年冬,各地陸續上報有祥瑞現世。
廟堂諸公紛紛言稱大鄭氣數已盡,大齊當立。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誰是有德者?自然是手握傳國璽的齊王殿下了。
簡文五年,深冬。
一支參與江南大戰后凱旋而歸的大軍,沒有繼續停留在戰火出歇的江南,反而是火速北上,徑直返回東都。
齊王殿下在這段時間,多是在安國公府中處理政務,再也沒有去過朝會,再也沒有踏足宮城半步。
夜色中,安國公府中一間遠遠稱不上華貴二字的書房內,一點燭火輕輕跳躍,將原本陰沉昏暗的屋內照亮少許,很難想像這座書房就是這個龐大東方帝國現在的核心所在。
蕭煜一身石青色常服,坐在漆黑發亮的書案后面,低頭凝視著手中的一道折子,有些不合時宜的怔怔出神。
書房內的客座上還有兩人,一文一武,身為當朝次輔的藍玉坐在左手邊,語調平緩,“守仁先生的身后事已經安排妥當,除了這封詔書,還有悼文,都是孫老先生親作,不知殿下可否滿意?”
蕭煜合上手中的折子,輕聲道:“很好。瑞玉,這封詔書還要勞煩你去交給秦顯,至于守仁先生那邊,追封的謚號就暫定為文忠吧。”
藍玉點了點頭,“諾。”
右手邊則是坐著剛剛從江南返回東都的魏禁,這位年齡并不算很大的將領,已經不能用新貴二字來形容,滿面風霜之色,低聲道:“殿下,逆賊傅塵有一遺孀,已經身懷六甲,被唐圣月送至微臣軍中,臣已經將此人秘密帶到東都,請殿下示下。”
蕭煜面色微沉,扯了扯嘴角,“遺孀?如此說來,傅家的最后一絲香火,如今是握在孤的手上了?”
藍玉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殿下,玉塵大真人和王后與傅家有千絲萬縷之糾葛,此事,不可不慎,若要不留后患,則不可不密。”
蕭煜陷入沉思。
過了許久,蕭煜開口問道:“文則,此事除了你和唐圣月,還有何人知曉?”
魏禁沉聲道:“回稟殿下,再無他人,即使是護送甲士,也不知此女子的身份。”
蕭煜沉默許久,輕輕地揮了揮手。
魏禁微微抬頭,復而低下頭去,以三人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諾。”
蕭煜緩緩開口道:“此事不要讓第五個人知曉。”
魏禁從椅上起身,單膝跪地,再次重重應諾。
蕭煜似乎又想起一事,問道:“戰報上總是說不分明,江南戰事具體如何了?”
魏禁稍稍拔高嗓音道:“江南大軍兵敗如山倒,現在多是清掃流寇和散兵游勇,不過章傳庭則是陸謙死后帶著一部嫡系精銳大軍乘船渡海,去了衛國。”
蕭煜感嘆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魏禁沉聲道:“若是殿下愿意,微臣愿意領兵渡海。”
蕭煜笑道:“罷了,大勢已定,區區衛國又能掀起什么風浪,由著他們去就是了。接下來你就留在東都,孤另有安排。”
魏禁不再多言,只是重重應諾。
說到東都,蕭煜有幾分并不遮掩的思量,向后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
這最后一步,萬不能出錯才是。
他不希望自己腳下這條路終于走到盡頭時,再出現什么遺憾終生的瑕疵。
不能善始,但求善終。
過了許久,蕭煜猛地睜開雙眼,不復先前的隨意神色,語氣堅定道:“自入冬以來,各地陸續呈報祥瑞,眾卿盡言此乃大鄭氣數已盡,天意如此,孤上應天道,有意接替大鄭江山,此事乃重中之重,容不得半分紕漏。”
藍玉起身,沉聲道:“諾。”
蕭煜望向這位算是自己肱骨的同齡人,笑問道:“藍玉,傅塵死了,今日起你就是天機閣閣主,孤要天機閣攜帶天機榜重新入主宮城。”
藍玉微微一怔,然后深深低頭,“謝殿下。”
蕭煜收回視線,揮了揮手道:“夜深了,你們也早些歇息去吧。”
藍玉和魏禁這一文一武作揖施禮,徐徐退向屋外。
退出書房之后,兩人并肩而行。
魏禁輕聲道:“藍先生,咱們現在……算不算是從龍功臣了?”
藍玉平靜道:“尚在兩可之間,等到殿下登基為陛下之后,那就真的是了。”
魏禁唏噓感慨道:“當初誰能想到這一天,好似做夢一般。”
藍玉卻是微笑道:“在中都陷落的那一天,我就想到了。”
魏禁愣了愣,然后大笑起來。
笑聲在夜色中傳出很遠很遠,哪怕就在這安國公府中,也沒人敢不開眼地去打擾兩位大人的興致。
在這個群臣勸進的前夜,蕭煜特地召見二人,態度已經不言而喻,分明是將兩人視作自己的心腹之人。
前不久,鄭帝秦功的廟號已經定下,鄭神宗。
神之一字,放在大行皇帝的廟號中,其實是明褒暗貶。
民無能名曰神。
自神宗皇帝北伐草原到江南的定鼎一戰,持續九年的亂世終于迎來尾聲。
若是再加上先前的紅娘子之亂,那么就是整整十年。
十年。
藍玉默念了一聲。
踏出這最后一步,那么就迎來了一個新的世道。
年號、國號,甚至小皇帝秦顯的廟號、謚號,都已經擬好了。
祥瑞、勸進表、退位詔書、登基詔書,也都擬好了。
受禪壇也已經建好,就在東都城外十五里處。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夜色深沉。
兩位當今權柄最是彪炳的重臣先后走出安國公府,在兩座石獅前分道揚鑣。
臨走前,藍玉回頭看了眼那兩座一丈高的石獅。
石獅脖子上有十三個鬢毛疙瘩,好像是謂之十三太保之意。
始于斯,終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