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瞿清到**后去應聘的第一家五星級酒店,也是他從眾多選擇中相中的惟一目標。以往的經驗告訴他,一個畢業于全球最早西點學院,并且刻苦努力,有豐富經驗的糕點師是沒有理由被拒絕的。
不同往常,今天他起了個大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客廳打開二手市場淘來的冷藏柜,看看工作到凌晨四點才完成的作品是否自己長翅膀飛走了。
確認正常后,才開始洗漱。
瞿清把一顆顆牙齒刷得反光,洗了三遍臉,在衣柜里尋覓符合場合的襯衫和褲子,選定后又專門挑了一條搭配的領帶,一邊照鏡子一邊給自己打氣:“一定會成功的,一定會成功的。”
抽屜里找到一塊表,也成了裝飾品。加上昨天理的發和刮的胡子,現在的瞿清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改平時的頹廢樣,把自己的成熟,堅韌,陽光通通展現出來。他在打扮上花費了很長時間,這是必要的,給老板一個好的第一印象是成功的一半,而且應聘定在午餐,有充足的時間做好每個細節。
用過簡單的早餐后,對了對墻上的掛鐘和自己的表,再次來到冷藏柜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藝術品取出,裝入一個精美的盒子。又從身上拿出一件包裹著的東西,愛憐地用食指和拇指把布揭開——是把精致的小刀,也被輕巧地送進了盒子里。最后像呵護小嬰兒一樣慢慢合上盒蓋,不容任何錯誤發生。
把皮鞋擦得锃亮后,提上盒子,出門了。
住對面的老太太剛好回來,瞿清熱情地打了招呼:“阿婆。”
她看著眼前這個微笑的年輕人,像在哪里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誰呀?”
“住您對面的。”
老太太預料中的愣住,隨后邊笑邊搖頭,找出鑰匙開了門。
今天要向招聘方展示的是拿手好戲——慕斯蛋糕,瞿清想一出場就起到震懾的效果,在對方陶醉在食物營造的溫柔鄉時,輕松簽下合同。
一星期前投簡歷時,就在想,老板肯定會二話不說地把他納入麾下,面試只是一個必須經歷的官方程序。所以在接到面試通知前,已經把材料列成清單,開始了采購。
在口味上,沒有考慮,選擇了一直青睞的芒果。因為甜蜜的滋味對于事業成功的老板來說是最有韻味的,純粹的甜能掃走工作和家庭帶來的所有壓力,松軟的口感能把人包入遐想的潮水,最后慢慢融化……瞿清坐上出租車,向酒店進發。
路上雖然有點堵車,還是在應聘開始前到達了。
一踏出車門,首先檢查了那顆包裝精美的重磅**。在碧空和陽光下,心像長了翅膀,有點飄起來要飛走的感覺。
服務生引導著他走進大堂,坐進電梯。同乘的只有一位老者。
瞿清的腦袋里被各種幻想充滿,竟忘記了按樓層,另一人也沒有進行任何動作,畫面就這樣定格了。
“小伙子”,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到幾層啊?我幫你按。”
夢想家從白日夢中掙脫出來,開始觀察眼前的這位老者。
叫老者確實有些過了,他沒有佝僂的身材,相反還很高大,精干的臉上寫滿了活力和永不枯竭的動力,厚厚的鏡片反射出智慧的繽紛,只是可能由于工作的壓力抑或經歷過什么打擊,生了一頭鶴發,所以草率地稱為了老者。
瞿清沒有回答,他被眼前先生的某種氣質深深地吸引住了,又說不出具體是什么。
對方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得到斷斷續續的回答:“13,不,不,不,12樓,我要去12樓”。
瞿清為他的冒昧深深鞠了一躬表示失禮,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轉移,但無濟于事,索性閉上了眼睛。
“12樓到了!”聽到提示音,他像得到大赦,直接從電梯里躥了出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讓大腦來不及作更多思考,不曾想過要向一個陌生人道別,更沒有額外的心思來關注別人到幾層。
其實,目的地不是12樓,常年在國外奔走,潛移默化中,已經對“13”自然地抗拒,剩下的一層他寧愿步行上去。再次檢查蛋糕盒后踏上了樓梯。
酒店的老板為什么會把辦公地點設在一個不吉利的樓層?思考讓路程變得很短,準老板的辦公室就在眼睛前。應聘者看看表,整理了下衣服,輕輕地叩了門。
“請進!”
瞿清深深吸了口氣,推開門,走進去。
這不是一間普通的辦公室,更確切地說是一間餐廳。房間的空間很大,由于落地窗簾的緣故,沒有一絲刺眼的陽光透進來,正中擺放著一張長桌,只能看到桌子的那頭坐著兩個人,一定是老板和他的夫人。
隨著音樂的響起,原先沉睡著的燈,像接到命令,跟著節拍亮起來。這下,里面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像猜測的一樣,桌子的另一端果然坐著位中年婦女,毫無疑問就是未來的老板娘,特殊的是她是一位外國人,披著的金發錯落有致的懶懶地搭在肩上,黑色的晚禮服好像鑲嵌著什么反光的東西,調皮地眨著眼,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胸前那顆鉆石,這樣品位的珍寶只有佩戴在佳麗身上才足以顯示價值,它很幸運有這樣一位主人。
瞿清暗暗地高興起來,之前打交道的面包店,酒店老板都是外國人,比起適應中國人挑剔的舌頭,在迎合他們的味蕾上,會更加游刃有余。與貴婦人眼神接觸的瞬間,瞿清收獲了一個微笑,雖然只是淡淡的笑,應聘者聽來卻能翻譯為“我與你同在”,緊張的氛圍下更強似鎮定劑,足以讓人拋下所有焦慮和不安。放手一搏吧,失敗也是醉死溫柔鄉。“醉客”定了定神,目光向旁邊移動,繼續完善“知彼”的過程。緊挨著外國婦人的,是一位先生,怎樣一位先生?一頭優雅的銀發,一張有了歲月痕跡卻依然充滿斗志的臉,眼鏡的鏡片并不能擋住眼睛的深邃和銳利,再描述就多余了,因為眼前坐著的先生剛才已經在電梯里打過照面了。
一回想起電梯里的舉動,剛放下的包袱又重重地壓到瞿清背上,同時眼球又不聽起使喚,和優雅的紳士相比,他們的差距很容易看出。
現在不能采用“閉眼戰術”,為了分散注意力,瞿清放任眼球四處游走。除了中心的長桌,四周都放置著裝滿紅酒的酒架,掃過這些收藏品,心里不覺一樂,從酒的品味上來看,此間主人很喜歡收藏高級紅酒,這讓紅酒之鄉的來客更容易和他們找到共同話題。
溫軟的燈光散落在刀叉,小勺,盤子上,給所有的餐具鍍了一層薄薄的金,顯得更精致,更優雅。細心的人發現了開啟話匣的鑰匙——桌子的這端還擺著把椅子,顯然不是給他準備的,而桌布上的刀放到了盤子左邊,叉子卻倚在了右邊。
好,細節決定成敗,就從這里開始。
“先生,夫人,能允許我完成接下來的動作嗎?”瞿清自信地向他的準雇主詢問。
“請便。”
得到允許,瞿清從蛋糕盒的側面取出一次性手套戴上,虔誠地走到餐桌前,給發現的小錯誤來了個矯正。完成后偷偷地看了準老板一眼,可能是燈光的問題,不能從他的臉上判斷出是贊許還是不置可否。只聽“噗嗤”一聲笑,漫不經心地響過就戛然而止了。
房間恢復到了初始狀態,只有音樂緩緩地流淌著。瞿清默默地等待,勝利天平正倒向他,時間越久,對方饑餓感越強對他越有利。
門緩緩地推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瞿清明顯感覺到身后多了一個人,并開始在心里祈禱:千萬別是酒店出了什么問題需要處理,不然面試計劃就泡湯了。
“別擔心,面試期間,一切工作我都會暫時停止,直到你走出這道門。”老板似乎完全揣摩透了應聘者的心理。
“Daddy,Mami!”
甜甜的聲音讓人說不出的舒服,瞿清也一樣,他初步判斷這是位可愛的小姐,一定很喜歡點心,如果不是甜品的功勞,嗓音不會這樣的柔美。
先生站起來,把門口那團說話的黑影介紹給瞿清:“我的女兒,也是你未來的老板!”接著他把糕點師來此的目的簡單地說了一遍:“這位是新來應聘的,不知道這次能不能讓你滿意了?”
小姐的注意力沒在招聘上,繼續撒著嬌:“要瘋了,Daddy。”
“嗯,什么事讓我的雪兒這樣頭痛?”
“今天怎么那么不順?只是下車買點東西啊,回來座駕居然被拖走了!”
“那?”
“那怎樣?”
“要不要請周易大師幫看看運勢?”
那聲音顯然沒有達到目的,還在高頻地發作著:“要不介意就請吧,最重要的是……”
“把車弄回來。”
“都說爸爸最懂女兒,這話誰說的?怎么那么有道理呢?”
“好好好,我最懂你,媽媽就不懂了?”
“當然懂,你不在的時候這些事情還不是媽媽出面嘛。是吧,優雅美麗的太太?”
“是,可以開始正題了嗎?”
“都忘了還有別人呢。”
條件達成,小姐的脾氣也稍微緩和。她開始朝瞿清逼近,在距離大概一步遠的地方停住,做了個轉彎,遛到餐桌旁。
應聘者沒有看清準老板的模樣,反正早晚要見面也不急于一時,就徑直走到桌子旁,恭敬地拉出椅子。
“很不錯,很有見機。”雇主開心地贊了一句。
當小姐坐下的時候,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鉆進了瞿清的鼻孔,讓他有點窒息,這會影響對烘焙程度的判斷,一絲微微的反感在糕點師心中萌起了芽。
“咦……”
“誰動了我的餐具?誰?不知道我的餐具該怎么擺啊?”小姐一手捏著刀一手拿著叉,狠狠地質問。
瞿清正想詢問,就已經被連珠炮般的問題問住了,誰也不會預想到雇主是個左撇子,一時不知所措。
還好這時候,外國婦人開口了:“是我幫你放的。”
“媽媽放的?”
婦人點了點頭。
“媽媽也會出錯嗎?”
“可能好久沒親自做,按習慣放了。”
“女兒做錯什么讓你傷心,所以才不記得的嗎?”
“是媽媽考慮得不周全,不要生氣呀,寶貝!”
“戴著手套放的嗎?”
“嗯,有戴。”
瞿清吃了一驚,不是局外人的解圍,也不是外國面孔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更是母親對女兒的愛,與其說是疼愛,倒不如說溺愛來得貼切。
剛鼓鼓囊囊的皮球被針扎破一口,泄了氣,只得搖搖侍從鈴,隨后舉起刀叉,開始在空中揮舞。對于深刻了解西方餐桌禮儀的人來說,無疑使對這位小姐的厭惡之情有增無減。
瞿清知道這次應聘的重要性,不會任由情感蔓延,葬送自己。他拆開蛋糕盒,那謹慎的樣子比得上拆彈專家,現在起每一個舉動都會影響到接下來的事。
他從盒子里取出那把精致的小刀,切出均勻的三塊蛋糕,每一份下面都用一塊等大的巧克力精巧地托著,像是嵌進去的。
糕點師把它們一一護送到盤子里,捏起拳頭,憋一口氣,開始祈禱這一家三口吞咽下去后,那入口即化的快感會讓他們驚叫出來。瞿清的注意力沒有放在小姐身上,他認為這種場合的決定權還是在長輩,把目光鎖定在兩位家長的嘴角。
夫人吃過一勺后,嘴角明顯地上揚,可以看出這關通過了。
然后是先生,紳士的表現并沒有那么明顯,但他吃過一勺后又吃了一勺,說明對味道很滿意,還想回味。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瞿清長舒一口氣,捏緊的拳頭松開才發現汗水讓整只手都濕透了。
“呯”!
瞿清低頭尋找著不和諧聲音的聲源,只看見腳邊翻過來的盤子和破碎的蛋糕,剛抬起頭想弄個究竟,正巧與一雙可愛的琥珀色眼睛相接,耳邊卻響起歇斯底里的咆哮:“你是來應聘的嗎?”
“是。”
“應聘者是不是應該做好提前準備?”
“是。”
“那雇主的喜好是不是得提前了解?”
“當然。”
“你做了嗎?”
瞿清沉默了,他確實沒有做,以往的經驗沒有告訴他這點。
“你不具備當一個糕點師的資格。”
“懇請小姐指點。”
“難道不知道我對芒果過敏嗎?”
“對不起,是我疏忽,確實沒有考慮周全。”
“不!”
瞿清被搶白得沒有了還擊的力氣,頭越來越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否定,詫異地抬起頭,弱弱地問道:“小姐,你說什么?”
“你是存心要害我是嗎?這件作品的水平連跟街邊貨比的資格都沒有。可為什么偏偏是芒果?解釋呀!”
“芒果……我……”
“你來害我好了!來害啊!”
糕點師可以忍受別人對他的不尊敬,但是絕對不允許對用心制作的作品產生懷疑,顧不得前程,生活,他只要爆發!
背景音樂剛好達到**,整個室內的燈亮了起來,聚焦在這場戰爭的兩個主人公上。
不知為什么,當燈光把小姐的樣子呈現出來的時候,瞿清的一肚子怒氣化為烏有,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舉動,竟然沒有爆發,相反,彎下腰去準備收拾小姐的“杰作”。
“你走吧,小女讓你見笑了,接下來的事我們會處理的。”紳士說的話就像命令,無法違抗。
被淘汰的人拿上蛋糕盒子,收起那把精致的小刀,從房間里夢游般地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