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胖臘腸犬放出黑色尾氣后便緩緩停靠在路邊，我暈乎乎的下車，感覺腳下的雪堆越發綿軟，周圍的一切忽然水晶球似的以一種奇妙的角度被放大縮小，我站在路邊，摸了摸額頭，果然溫度滾燙。

呆呆站立之際，我咳嗽一聲，然后雙手插進口袋里埋頭前行，因為是周末，周圍的路人很多，牽著孩子的父母、遛狗的年輕女子、保持試探性距離的年輕男女、戴著耳機徜徉于電子音樂中的跑步男人，他們或悠閑或匆忙，但平淡的表面下，一定會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獨特的故事。

講出來的話，一定讓人嚇一跳。

頭發狼狽的散在肩膀上，我迎風將吹進嘴里的發絲勾向耳后，全身冰涼，冷到顫抖，但胸口的位置卻很火熱，旋即逐漸四散到整個軀體，在路上越走越輕快，這一定是因為房東先生冒著風雪交給我的那張紙條的緣故，是房東先生替我抵擋住了一部分風寒。

這樣想著，我便從口袋里拿出了那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座機電話，數字的排列組合很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83——唔”一陣風猛地刮來，圍巾被吹開，我條件反射的松開手掌然后抓緊圍巾，但在圍巾飛舞的空隙中我眼看著紙條像柔軟的蝴蝶那般被風卷進狂暴的漩渦之中，毫無抵抗，“不好！停下啊！別再飛了！”

我盯住在空中上下翻騰的白色紙條，跟著它的移動而奔跑，好幾次它落在地上，但每當我撲過去的時候它都會故意般的炫耀著舞姿，飛到我夠不到的高度。

“拜托停下啊！”我不顧路人頻頻射來的目光，仰頭望著紙條奔跑，眼看著因為逐漸停止的風而從半空中飄落而下的紙條在石橋的欄桿處徘徊，我屏住呼吸，嘴里念著“別動啊別動”，然后我像狩獵的豹子一般逐漸靠進獵物。

“媽媽你看，一吹它就轉起來了！”

一個彩色的風車突然闖進我的視野，一同闖進來的還有一個頂著卷毛的小男孩，他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然后嘟起嘴巴，朝著風車，也就是紙條停留的位置“呼——”的一聲吹了一口氣。

“完了！”我徹底體會到了當頭一棒的感覺，不禁緊閉雙眼，甚至逃避似的蹲在地上用雙手捂住眼睛。

耳邊的風聲變得綿柔，似乎說著一些安慰我的私語，然后我聽見了自行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響，帶動地面的微微震動由我的腳心傳到了心臟跳動的位置。

“這是姐姐你的東西嗎？我見你追了好遠。”

我睜眼，視線里是放大的白色紙條，上面沾滿了污漬。再循著熟悉聲音看去，果然是小郵遞員，他露著一如既往充滿活力的微笑，像是那叢旺盛的向日葵，帶著灼熱的熱情。

“謝謝！真是太感謝了！”我連忙接過紙條，將它小心的放在口袋里。

“在這里遇見你真是太巧了，正好，還有一封信要交給你。”說著，小郵遞員便低頭從挎包里拿出一張小巧的明信片，“不好意思，我看日期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內容，好像，確實耽誤了你一些事情。”

我一邊說著“什么”，一邊將視線移到小郵遞員手中遞過來的明信片封面上。

這是本月第三封遲到的明信片，封面是一副麥田風景照，風浪吹拂，遠處的白色風車在一片金黃色傾斜的麥田中靜靜佇立，頂上的白云悠閑，無人問津的畫面里很容易讓人想到永恒。

“看樣子這封之后就結束了，”小郵遞員見我一直盯著封面，于是好意地示意我翻過來看信的內容。

不知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翻過來后，只見除了署名之外，只有短短一句話，“再見就是下輩子了吧，勿念。”

我的腦海中突然荒謬的浮現出上世紀老電影結束時候出現的那個大大的‘完’字，接著就是導演和演員們的名字，從熒幕的下方往上滑動。

“不行，快！弟弟趕緊走！”我說著便抬腿坐在了自行車后座上。

“我我我從來沒沒沒帶過人啊！”小郵遞員被我的反應搞得有些緊張，一時間說話竟然結巴起來，但他旋即握緊車把，身子前傾，做出沖刺的專業姿勢。

甚至濃長的眉毛也緊緊皺成‘八’字。

我見到他認真的臉，內心中的焦躁和緊張反而煙消云散，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笑的說道，“沒關系！只是想盡快確定一些事情而已，慢點騎也沒關系，你不忙吧？”

一直自私的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我也沒去詢問小郵遞員有沒有空，是否打擾到了他的工作。

見我準備下車，小郵遞員竟連忙一腳踩在車蹬上，扭過頭來雙手正了正帽子，“有空的，讓我幫忙吧，”說完，旋即露出歉意的表情，“雖然我不是有意偷看，但明信片上說的話讓我很在意，能幫一點是一點。”

“多謝你，”小郵遞員從內發出的熱情顯而易見，我驚訝欣喜于他的純真和真誠，希望他的這些品質不會在未來漸漸磨滅。

小郵遞員被我的道謝弄得手足無措，接著他便大聲的讓我坐好，雙腳使勁的蹬著車子，因為路上有些地方還有冰，起步時車輪不料滑了一下，幸虧我一直將腳踩在地上，才沒有釀成一車兩傷的慘狀。

“剛才好險！”

一開始小郵遞員沒有掌握住平衡，車頭左右傾斜，像在節日里表演舞龍，不過騎了幾米遠之后便逐漸順暢，甚至能分散注意力跟我講話。

“現在寄信的人不多了吧？”

“確實不多了，畢竟現在網絡很發達，但我還是喜歡用信件這種去傳達心意的方式，比如我會親自寫新年賀卡、生日祝福、還會跟朋友說一些平時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話。”

“在你這個年紀還會這樣想的已經不多了，”我驚訝的說，但旋即又想到房東先生連手機都沒有，“你不會也沒有手機吧？”

“你怎么知道？”小郵遞員驚訝的回頭，車輪壓在一顆小石子上，車頭一歪，他連忙轉回頭去，等扶正車把后，他驚險的呼了口氣。

我們離開擁擠的行人，飛過直直的馬路，周圍的霧氣又淡淡匯聚，天上的灰白薄云也開始被風揉成一團，不時灑上些墨汁醬料，直到發酵成黑團，四散開鋪在天幕上。

“要下雪了！”

我喊著，將手心朝上伸出去，馬上就接到了幾片冰涼的雪花。

“好，那我快點騎！”小郵遞員鼓足馬力，‘嘿咻’了一聲，然后幾乎是離開座位，站著蹬起了車子，風將他的衣服吹成鼓帆。

我緊緊裹住我的圍巾，即使太陽沒有出現，但心里莫名溫暖起來。

只是下雪，還好風卻不大，但空氣像是被冷氣凝固成了一塊海綿，大張著毛孔，將周圍飄蕩的水分吸收的一干二凈，吸進肺里的空氣都干燥的讓人麻木，有種像魚脫離海水的不切實際感。

之前跟小郵遞員的對話，其實讓我想起了自己學生時代的往事，跟要好的朋友在課堂上傳紙條，后面會跟著涂鴉；晚上熬夜為彼此寫的亂七八糟的話，一句話寫的不好就要將紙撕掉重寫，有時候甚至寫字的紙也是自己特意設計過的；母親節即使是要完成學校的作業，但也會在‘給媽媽的一封信’中好好的整理思路，然后將平時不會說的心里話寫在上面，朋友結婚時更不用說了，請柬還是對方親自設計裝飾的卡片。

在某種程度上，這都是信件的意義吧。

每當心里的感情激蕩到必須要發泄出來的時候，我首先的反應也是慌亂的在桌上找著鋼筆。

在點覺悟中，我并不屬于那么‘現代’的人。

“真好，你還有能夠跟你一起寫信的人。”

“到了！”小郵遞員累的氣喘吁吁，同樣，我腳踩著地一路劃著過來也是累的腰酸背疼。

“太感謝你了，有空下班來咖啡館請你喝咖啡。”我下車，然后朝著他笑笑。

“沒事，希望還來得及。”小郵遞員咧嘴一笑，但旋即憂慮的看著我說，“還來得及吧？”

“嗯，來得及。”不管怎樣，心意已經在路上了，它是一定存在的。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說了聲再見。

小郵遞員燦爛一笑，宛如夏日晚空中簇然散開的煙花，他騎到街角路口，然后突然停下車來，小小的身影朝我高高揮動著手，“祝你好運！”

“也祝你好運！”我雙手做喇叭狀，喉嚨有些嘶啞，“再見！”

回到咖啡廳時正好離下午上班的時間早一刻鐘，我進入大廳，然后替換下收銀臺的同事。

“不好意思啊，讓你替我上了半天班，”我將今早賣出的小票拿在手里，將近四十多份，我盯著手中的這摞**，說道，“明天我給你補回來，你不用來了。”

“沒關系啦，反正我今天沒什么事，你知道嗎，你拜托我的時候我竟然有點開心，心里想著，啊，小熒終于麻煩我了，”同事說著，突然湊近我仔細端詳起來，下一秒，我感到一片溫熱滑膩的肌膚覆在了我的額前，“你臉這么燙！發燒了你不知道嗎！”

“啊？”我無法抗拒同事的熱情，一時之間愣在原地，等我反應過來她那帶著善意的責怪后，便訕訕回答，“啊，知道是知道，但覺得不影響上班。”

“你怎么這么不會照顧自己啊，”同事霎地睜大眼睛，眼神犀利有神，給人十足的壓迫感，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我替你一整天真的沒關系！”

我最怕麻煩別人，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一樣，即使聽到她這么真誠的話，我還是下意識的表示拒絕，自己完全可以支撐，“我沒你想的那么弱——咳咳咳”

一陣猛咳之后，我自己首先紅了臉。

“你看？”她雙手交叉在胸前，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眼睛細細瞇起。

“那真抱歉，麻煩你了，”我投降，嘴里呼出的氣體都帶著灼熱感，“下次我——”

“請我喝杯飲料怎么樣？”她笑了笑，“其實我一直想跟你做朋友，但你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這次既然被我抓到了，那么請一起在下班時候約一次吧！”

“好，一定。”頭腦像一鍋水，因為高熱而沸騰起來，讓我難以思考平時在大家心中的形象，我于是笑著答應，但在對方溫和的目光下，我得寸進尺的躊躇道 ，“最后再麻煩你一次行嗎？能不能借我手機用用，因為我的沒電了。”

我苦笑著晃了晃手里的黑屏手機。

“當然好呀，給你。”她笑著答應，然后恰巧有顧客上前點單，于是我便退到角落，按下了頭腦中已經深深印下的號碼。

“千萬別是空號，千萬別是空號，求求了千萬別是空號。”我攥緊手機，不禁開始碎碎念。

在聽到“嘟嘟嘟——”的回應后，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了輕松的笑意。

“是阿榮女士嗎？你好，我——”

“hello——哎嘿！老實點別動！給你把腳剪下來！——哎，excuse me idont hear you，what bed you order？就是你入住幾位？”

“一位，啊——不不，”我被電話里洪亮的粗啞男聲和整個形勢嚇得身子一震，原本就迷糊的思想被攪得更亂了，我在心里極力整理著被嚇散的思路，準備著如何措辭。

興許是見我“不”后沒了聲音，電話里的粗啞男聲顯得有些惱怒，對方應該是湊近了話筒，聲音變得更具有穿透力，連放大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聽不懂是吧？抱歉哈，正準備出國呢，我說中文啊！請問朋友你入住幾位？”

“你好，那個，請問你是園子小區二單元502原來的房主嗎？我不是旅客，我，我是現在房子的租客，我這里有幾封信，要給阿榮女士。”

“誰？”話筒里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雜音，然后只聽對方兇了一句噪音才消失，話筒里重歸安靜，“阿蓉？找我？我可不是女士。”

“啊，抱歉”我腦袋越來越暈，不禁捏住鼻根緩解我的窘迫，“蓉先生嗎，我能把信給你嗎？很重要。”

“哦，行，you盡管come here，啥時候我都在，xxx街xx路口西面，有個free hotel，你一看就知道了，very cleanly。”

“好，那打擾你了，bey。”

“see you。”

掛掉電話后，我便將電話還給同事，“謝謝你。”

“你給誰打電話啊，我看你表情可好玩了。”

“一個英語說得很怪的老板。”我總結道。

“那你回去休息吧，老板娘那邊我會跟她說清楚的，她應該跑出去買原材料了。”

“太感謝你了，改日一定請你吃飯！”說完，我便想起了自己還欠著小郵遞員和房東先生的兩個約定，突然地，我發現自己已經跟三個人發生了聯系。

站在黑暗之地的我驀然回首，其實身后燈火熒熒。

“一定！”我加重了語氣，然后忍不住的露出微笑。

“嗯”劉淼跟我一起笑了起來。

推開咖啡館的大門，風鈴跟著發出泠泠脆響，當我一腳踏在雪地里時，感覺身體變得輕盈起來，連胸肺中的污濁粘稠都被愉悅的空氣滌蕩的一干二凈，迎著頭頂云暖，我奔跑著回了公寓。

即使身體發熱，但我還是控制不住想要奔跑的沖動，那將要滿溢出來的愉悅，需要我以奔跑去感受。

等回了公寓，感冒果然如我所料的變得更為嚴重，喝完藥后我便迅速脫下衣服將自己沉入床里，悶頭大睡起來。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意識是我看見從窗簾縫隙中投射進來的一柱光，那是混淆了四季、柔和清澈的光，上面浮動著彩色的光暈，我看見黃色漸漸和紅色融合，再眨眼看去，光暈便變成了淡淡的藍色。

我想起了那三張明信片中的藍天，美的讓人神往，讓人暈眩。

意識漂浮在半空中，找不到落點，我起起伏伏，化作空氣穿過窗戶，徜徉在大街小巷。

靠近山的院子里蟬鳴聲啁哳，樹木蓊郁鮮綠，上面開著簇簇細碎白花，襯的遼闊無際的天空藍到透明，清澈的如同溪水一般，

穿著墨綠色的小女孩蹲著在水池旁接了滿滿的一盆水，然后她費力的端著水盆搖搖晃晃的放到矮凳上，水面波光粼粼，震蕩著映出一張滿是雀斑的小臉，她張大鼻孔半開著嘴，然后‘唔’的吸入滿滿一肚子的空氣，然后緊閉雙眼“噗”的一聲將頭埋進水里，溢出的水滴撒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小小的水珠倒影出頭頂的藍天白云以及女孩的墨綠裙角，隨著風一晃一晃。

從水底向上看去，女孩緊皺著眉頭，仿佛五官越是皺在一起越就有力量似的，從嘴角漏出的氣體漸漸擴散，在水盆底端形成水圈，一圈一圈的散開，動出細小的漣漪，將水面上映出的藍天樹木吹皺。

“嘩”的一聲，她將頭甩出水面，一張黑中透紅的臉滿是水珠，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用手捋開額前的濕發。

“幾分鐘？”

她咽下喝進去的水，眼含緊張和期待，目視著斜前方問道，“超過一分鐘了？”

“六十——”

“一嗎？”希望同時跟聲音一起被拉長，女孩眼盯著前方，神色專注，水滴在睫毛匯聚，然后“啪”地一聲落下來，清晰可聞。

“六十——”

“二？”女孩的眉毛稍稍抬起，語調震顫著一點點高揚，雙手緊緊抓住裙角。

“六十五！”

女孩遏制住脫口而出的喊叫，將喜悅瞬間收回，僅僅低低的說了聲“yes”，然后右腳抬起帶動身子一扭，準備來個勝利的圈，但轉到一半突覺失態，于是趕緊立正般的縮回去，抿嘴看著前方，眼中的喜悅余韻卻是怎么也抹不凈的。

“媽你別慣她，你這是害了她知不知道！練了一暑假了還57秒！”

女孩抿嘴不動，睫毛垂了垂。

“你也別太逼她了，小熒還是個孩——”

“我像她這么大的時候一分鐘綽綽有余吧？真是的，什么也干不好！真是讓人失望，別練了！什么也別練了！放棄吧！”

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帶動著地面陣陣顫動，耳畔轟然嗡鳴，樹葉搖動，颯颯有聲，天地像是要裂開一般，它們化作尖銳的碎片直沖沖的射下來，無處躲藏。

“小熒，我們——”

“你騙我，”女孩眼中含著淚水，“我討厭你。”

“你騙我吶吧。”

“什么？”我腦袋暈暈，發覺窗外已經墜入一片黑暗，手心里的手機溫熱，不知被我握了多久。

“我說，你一定沒吃藥，你騙我呢。”

“我吃了，真的，剛才做夢呢但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發誓，要是我說謊的話咖啡館里明早就碎杯子。”

“我的員工怎么這么惡毒！今天我剛招了一個鐘點工小孩，手生著呢。我沒別的事，就是作為老板跟你說一下先養病，感冒好了再上班，放心，工資不扣你的。”

“謝謝老板娘！”

“還有，跟你說一聲，今年春節放假我確定要回家辦事，咖啡廳關門一月半。”

“那我——”那我要去哪里啊？我的身子突然一僵，喉嚨被粘稠堵住，后面的話消失在空氣里。

“回家吧，啊？”老板娘見我沒了下文便低低說了聲“好好養病”，旋即掛了電話。

最終我也沒有給老板娘一個準確的回復。

房間里暖氣太過充足，有種窒息般的悶熱，我像是被裹在空氣被抽空的包裝袋里一樣，渴望著甘冽清涼的空氣和水。

我仰頭灌進兩杯水，然后走到窗邊將窗簾往兩邊拉開，姣姣明月隱在薄云之后，灑下的清輝照亮著整座城市，我將頭伸出去，望著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氣。

祈禱明天是個好天氣，

祈禱我的感冒會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