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瞬間,天都暗下來,隆冬的風從敞開的門外吹進來,刮得殿內的燭火搖搖欲墜,沒關嚴的窗戶也吱呀作響,好似要被這突如其來的嚴寒給吹折腰。
長順面色蒼白地站在原地,沒了動靜。
被隨手扔在桌上的那張字條呼啦一下被風卷起,在半空里飛了又飛,最后奇跡般飛出了門,輕飄飄的落在蔣充儀腳下。
風停了,她俯□去撿起那張字條,然后直起身來對他微微一笑,“你以為是什么呢?”
長順如同石化般僵在原地,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蔣充儀一步一步踏進了殿內,唇畔的笑意未減,似是欣賞著天下間最動人的美景一般,心滿意足地看著他,“暗中窺探這么久,可有什么發現?”
這簡直成了一個人的獨角戲。
長順呆立不動,而蔣充儀一個人將溫柔似水的角色發揮得淋漓盡致,一顰一笑盡顯風姿,眼神如水柔情蜜意,任誰看了她此刻的模樣,都會瞬間聯想到四個字:風華絕代。
如此嚴寒的冬日,長順只覺得背都被冷汗濕透。
她竟然早就知道了!知道他在暗中窺伺,知道他一路尾隨如意回來,知道他會踏進大殿一探究竟……
他的心被這樣突如其來的震撼給驚得一滯,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腳底爬了上來。
蔣充儀笑吟吟地掀開了擋在燭火周圍的罩子,把那張紙條湊到蠟燭邊點燃,火焰倏地一下爬上紙條,她松了手,沒一會兒,那紙條就化成了一堆灰燼。
她轉過身來看著長順,“你有什么話要說么?”
長順姿態僵硬地站在那兒,卻什么話都說不出。
蔣充儀已經知道容真對她起疑,也知道他是派來監視她的眼線,但容真究竟知不知道她和陸承風的私情,恐怕她也尚在懷疑中。
這樣天大的事情若是叫皇上知道了,恐怕陸承風和她都不會有好下場,她會怎么做呢?
長順越想心越涼,這個女人也許會斬草除根,想方設法除去容真……如今她引自己來,恐怕也是要殺雞儆猴,給容真迎頭一擊。
萬籟俱靜的時刻,蔣充儀像個少女似的歪著頭打量他,然后含笑道,“知道嗎,你現在這樣子很像我曾經見過的稻草人。”
她的眼里閃過一些如霧的綺思,好像看到了某年秋日里那個男子騎馬帶她去的田壟,他指著那大片大片金黃色的麥草,笑著對她說:“蔣瑜你看,那便是我送你的海。”
彼時他是世家之子,赴考的貴族書生,而她是常年養在深閨的姑娘,他們相識于桃花節上的一只紙鳶,故事美好得恰似戲曲里的郎情妾意。
她欲看一次碧海潮生,無奈京都遠離海岸,他便帶她來看了一次金色的麥浪,這也是她記憶里唯一的海。
可是后來,她進了宮,他中了狀元,再無人帶她看海,為她折花挽發,為她念詩作畫。好容易某年隨行出宮,經過郊外的一處麥地,她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簾去看,卻只見到寒冬里光禿禿的麥稈。幾只孤單的稻草人立在那里,紋絲不動,好像過往一切都死在了她的記憶里。
蔣充儀沉默了片刻,眼里的光芒也變得死寂。她用帶著潮意的嗓音輕道,“其實我很喜歡你現在這安靜的模樣,稻草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至少,那幾只稻草人可以見證來年秋日的麥浪層層,年復一年地等待那片金色的海洋。
她轉身離去,同時留下一句如霧的話語,“大膽奴才,擅闖廷芳齋,沖撞本宮,不知悔改。來人,把他帶到后院去,沒我的吩咐就站在那兒不許動。”
最好一動不動,像是守望著那片麥田的稻草人,一如她始終如一地守護著心里的那個人。
那日午后,陰了好一陣子的天終于下起冬日里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如同天宮墜落的神鳥羽毛。
容真怔怔地立在窗邊,忽地失神。
她生在南方,進宮前從未見過這樣的雪,因此每一次下起雪來,都會呆呆地望著這片天空發愣。好像有人把全世界最純凈的色彩都集中在了這塊天空之上,然后以一種自由灑脫的姿態覆蓋住了這個充滿不堪的皇宮。
她幾乎可以清楚地想象到第二日清晨起來會看到怎樣的積雪皚皚之景,彼時,每個人都會有種錯覺,好像一場雪就可以令整個皇宮銀裝素裹,然后掩埋了這一年里所有的陰暗和血漬。
宛若新生一般的來年終會到來。
她站在那兒,直到閑云拿來披風為她籠在肩上,“主子,天冷,別老站在窗前。”
她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長順呢?今天一直沒見著他。”
“他呀,準是又跑去搜羅些宮里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了。”閑云笑著說,“自從上次主子說了上元節時給他三天假回去探望英兒,他就閑不住了,一會兒說宮里的石頭給英兒帶一塊去,一會兒又找出個破錦囊,說是宮里的嬤嬤繡的,針法可細致可好看了,要英兒學著點,以后好給夫家做些女紅。”
容真也笑起來,“由他去,我看他這么多年都乖順地過來了,今兒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心性,心里也覺得欣慰。”
他太早熟,太辛苦,能高興高興也是好事。
這場雪從午后一直下到夜幕降臨,并且越下越大,地上都積起薄薄的一層雪,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鹽。
只是那個要為妹妹準備雜七雜八小玩意兒的小太監,卻一直沒有回來過。
入夜了,燈火都點起來了,大殿里的暖爐也擺上了,融融燈火里有股溫馨的味道。容真坐在椅子上,心頭有些發慌,瞧了眼完全暗下來的天色,眉頭皺了起來。
“長順為何還沒回來?”
閑云也跑到走廊上探頭瞧了瞧,外面雪大,只這么一探頭,回來時秀發上便沾染了些許白糖。她拂了拂身上的雪,奇道,“是啊,天都黑了,暗里說這會兒也該回來了,怎的還不見人影兒?”
容真的臉色有些難看。
越往后走,心里堵得越慌,雪更大了,鵝毛似的紛紛揚揚,那個人究竟去了哪里?
她忽然有些不敢再想。
閑云安慰她,“說不定他一早就回來了,想著天色已晚,主子也許已經休息了,所以就沒來大殿找您。”
她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卻又暗自嘲笑自己多心了,于是點點頭,由珠玉伺候著進了寢宮。
半夜里,她覺得有些冷,醒過來看了眼不遠處的暖爐,那炭火也不怎么紅,好似該添些新炭了。
正想叫人,剛巧門就開了,閑云拎著燈籠進來添炭,她怕嚇著閑云,就沒吱聲,歪了歪頭,繼續睡過去了。
接下來的半夜溫暖宜人,她做了個好夢,夢見珠玉還有長順和她一起在尚食局偷吃,一邊膽戰心驚怕姑姑發現,一邊卻又大著膽子去嘗那些腌菜。
清晨醒來時,唇角猶自含笑。
那是她十四歲生辰時,兩個大膽的奴才拖著她一塊兒造次,雖然后來被華儀姑姑發現了,每個人都罰跪了整整三個時辰,起來時腿腳麻得完全站不穩,苦不堪言,但每每回想起來,卻會覺得那是進宮以來最快樂的一日。
她破天荒的沒有立刻起床,只是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回味著這個夢,可是不多時,就聽聞外面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約莫是閑云來叫她了,她含笑側過頭去,卻只見到素來守規矩的閑云沒經過她的同意便擅自推開了門,接著映入眼簾的是一臉驚慌失色的表情。
她忽然心一沉,某個地方有些發慌。
“主子,不好了,長順他……”話音戛然而止,閑云以從未有過的驚恐表情看著她,忽然不再說話。
幾個字下來,結合對方的表情,其實已經猜得出這個消息會有多么壞,可是容真艱難地張了張嘴,仍是問了句,“長順怎么了?”
回應她的是悲哀又簡短的一句話,“長順……沒了。”
一瞬間,她如遭雷殛,完全喪失語言能力。
長順沒了?
什么叫沒了?
她說得多么簡單,沒了!沒了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好衣裳跑到院里去的,院子里果然如前一日她所想的那樣披上了厚厚的銀裝,積雪皚皚的地上松軟純凈,卻靜靜地躺著個人。
那個人穿著一身藍色襖子,面目清秀,眉眼溫柔,她曾經想過若是他再長大些,一定會是個很漂亮的男子。
可是此刻,那個少年靜靜地仰臥在雪中,任溫柔的雪覆蓋住他的身體,好似要將他淹沒其中。他飽滿紅潤的嘴唇已經沒了顏色,總是含笑望著她的眉眼也靜靜地閉合著,那些生動的表情好似被一夜大雪給凍住了,再也不復存在。
容真跨下臺階,然后僵硬地踩著積雪來到長順身邊,一腳深一腳淺也顧不上,任由積雪滲進繡鞋里,一陣涼意浸染了身體。
他安靜的模樣像是睡著了一樣,溫和如常,眉目間也如春風般舒雅雋秀,是那樣漂亮的一個少年。
她聽見送長順回來的小太監用細細的嗓音說,“這奴才一夜都躲在廷芳齋外窺伺蔣充儀,恐怕是一不小心就凍死了。”
她聽不清前面的話,唯有最后幾個字十分清晰地響徹耳畔。
凍死了。
長順凍死了。
死了。
心情很沉重,我明明是寫文給大家看,結果把自己虐到了。
標題是泣血,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
我去睡一覺,好好思考一下下一章容真會爆發還是沉痛。
好虐心啊=?=、我再也不當后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