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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候對未來的憧憬,就像傍晚時分天邊的落霞一樣,看起來無比的絢爛、美好、純潔,然而……終將沉沉隱入那無情的黑暗虛空之中。
光陰如水,向來易過。心裡想著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卻不知離我家搬來沛縣,轉眼竟已有六七年時光了。
爹爹在這邊,依然是受人敬仰的一方鄉紳,甚至可以說,比在老家時,更加的炙手可熱。
趨炎附勢,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嗎?誰讓爹爹在沛縣,是縣太爺的至交好友呢?
說起來,雲伯伯雖是外表粗俗了些,與我家的家風頗有些格格不入,但爲人甚是豪氣,不拘小節,在民間口碑甚好,卻也是極得爹爹敬重的。
六年前,我家初來沛縣不久,他便曾帶了他家三公子,到我家裡來提親,當時,爹爹想也不想,一口便回絕了。
這樣的事,若是放在別人身上,必會因怨生恨,自此老死不相往來了,誰料這位雲伯伯竟完全跟沒事人似的,還是三天兩頭往我家跑,跟爹爹一同飲酒、品茶、談古論今。
便是那位三公子,我後來也是見過幾次的。依然是那樣粗笨無理,三句話有兩句話是不合時宜的。不過,爹爹教我學著容忍,我便也漸漸習慣了有那麼個說不上什麼話,也算不上是朋友的相識。
畢竟,一個人只要心腸不壞,別的細枝末節,俱都算不了什麼的。這話,是爹爹說的,我雖未必贊同,卻也只得乖乖應著。
小丫頭們私下裡嚼舌根子,說是雲伯伯這麼多年對我們家始終如一,是不是依舊對我與他家三公子的親事不曾死心,惦記著找機會轉圜呢?
誰知用爹爹的話來說,她們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自從那次被拒,雲伯伯雖仍時常到我家來,卻再不曾提起過我的親事。
今年春天,他家三公子,那個雲……對了,雲逸飛,成親的時候,我還跟著孃親一起,去看熱鬧了呢!那新娘子也是地方鄉紳之女,因蓋著蓋頭,模樣我是不曾見,看著卻也算端莊文靜的。那一日,昔日園中的那個魯莽少年,在人羣中朝我淡淡一笑,那眼角眉梢,竟也隱隱有了些沉穩持重的意味。
不知不覺的,昔日青澀無知的我們,轉眼竟也都長大了呢。
那天回來之後,我聽見孃親悄悄問爹爹說,雲家三小子都成親了,我們家小雉的姻緣,什麼時候纔能有著落呢?畢竟,十八歲了,再不出嫁,都快成老姑娘了。
這就快成老姑娘了麼?可是我依然覺得,我仍舊是那個可以賴在爹孃膝下撒嬌的小丫頭呢!聽著孃親如此急著想將我嫁出去,心裡不由得泛起了一些小小的傷感。
卻聽爹爹說道,我們家的女兒,潑天的富貴已是今生註定了的,只是那個有福之人,至今還不曾出現罷了。
孃親有些埋怨爹爹一味信那些
有的沒的,把我的大好年華耽誤了的意思,可是爹爹固執起來的時候,是九頭牛也擰不動的,孃親最終也沒敢多說太多話。
我可不管爹爹說的什麼命定不命定的,我巴不得多在爹孃身邊耽擱兩年呢!孃親真是的,說什麼耽誤了我的大好年華?在我看來,最好的年華,也只有呆在爹孃的身邊,才真正不算是荒費呢!
這些話,我自然只是在心中想想,萬不會有機會跟孃親說的。女孩子家的,規矩甚多,不得不謹小慎微,處處講究些大家規範。又是非禮勿言,又是非禮勿聽的,我覺得,連在孃親面前,都不似幼時那般親近了呢。
幸好過了這麼些年,綠雲紅雨兩個丫頭,還是一直跟在我的身邊,親如姐妹,與幼時並無半分差別。
其實,前幾年孃親便說,她們兩個年紀也不小了,最好是把她們嫁了人,另挑些伶俐的小丫頭來給我使。我心下雖是不願,卻也知不能爲我一人,耽誤了她們,只得點頭應承著。
誰料那兩個丫頭像是說好了一般,無論如何不肯出門,竟說是我到哪裡,她們便跟到哪裡,又是哭又是鬧的,搞得孃親也沒了主意,只得由著她們去了。
如今,寂寞深閨,我也便只有她們兩個,可以時時說些貼心的話了。
我方纔一定又是出神了很久,因爲綠雲已經忍不住湊到我面前來,問我在想什麼了。我還不曾想好該如何對答,紅雨那個瘋丫頭已經笑嘻嘻地搶道:“這還用問,那樣神秘兮兮的模樣,一定是在想如意郎君啦!”
這個丫頭,還是那麼瘋瘋癲癲口無遮攔的,過了這麼多年,竟仍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不由得白她一眼道:“是你自己在想郎君吧?否則怎會答得那麼快!”
紅雨像個小潑婦一樣叉起腰,我不用聽也知道,她一定又是想罵我沒良心了!還是我的綠雲善良,她一定也知道紅雨一旦開口,沒有一刻鐘是不會停下的,忙趕在她開口之前笑道:“老爺那邊有新故事來了,你們要不要聽?”
我這纔想起,方纔是我差綠雲去上房替我給爹爹送壽禮去了,忙要問她差事如何,哪知紅雨一聽上房的事,馬上來了精神,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什麼新故事?又有人來給小姐說親了麼?”
綠雲啐她一口道:“說親說親!每日裡說親二字不離口,你是有多想趕緊把小姐嫁出去,自己好脫身尋個小女婿過日子去?”
紅雨冷不防被綠雲搶白,不由得把臉漲得通紅。我卻覺得心下甚是暢快,不由笑道:“我就說嘛,連綠雲都看出是你想自己尋女婿去了,你還死咬著不承認!你想尋就尋嘛,我們又不會有人攔著你!”
紅雨急得直跺腳,欲待轉身跑開,卻又想聽綠雲帶來的消息,一時之間進退兩難的神情,煞是可愛。我和綠雲兩人都笑得彎了腰。
綠雲笑夠
了,方直起身子望著我道:“今年是老爺五十整壽,自然要比往年分外熱鬧呢!往年那樣隨意散幾張帖子,賓客都要擠破了門檻,今年這般是要認真操辦的,還不知道到時候來的賓客,堂上坐不坐得下呢!”
是啊,往年爹爹辦壽宴,都是賓客盈門,絡繹不絕的;今年這整壽,還不知道該是怎樣忙呢!這不,離壽宴還有好幾日,家裡便新請了好些下人,來來往往忙得不可開交了;聽說到了壽宴那兩三日,還要從雲伯伯府上借些人來幫忙呢!
人手的問題還好解決,這到時候賓客進門無席可坐,卻是比人手不夠更棘手的問題,這一點,爹孃一定不會想不到。
只不知,爹孃是想出了什麼奇妙的法子呢?能讓綠雲這丫頭肯賣關子的,這主意當不會平庸才是。
綠雲見我和紅雨兩個齊刷刷饒有興致地望著她,得意地挑眉一笑,道:“你們一定想不出來!這主意據說是縣太爺手下的一個什麼人給想出來的,當真有趣得很呢!”
紅雨不耐煩道:“什麼主意你倒是說呀,不上不下的,急死人了!”
綠雲白她一眼,笑道:“那便是呀,進門的賓客先報上自己禮金的數目,禮金超過一千錢的,堂上入席;不足一千的,只能委屈坐在堂下;不帶禮金的,便只好在門口飲杯熱酒咯!”
竟是這樣一個主意!我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倒真是認錢不認人了!爹爹就不怕旁人說他是個老財迷麼?”
綠雲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這話也就小姐一個人敢拿出來玩笑,若是換了旁人,早被人罵也罵死了!咱們家老爺,是那起子小人可以信口渾說的麼?再說了,老爺有了錢,還不是憐貧惜弱、築橋鋪路、造福鄉里?哪個沒長眼睛的敢說咱老爺半句不好?其實您想一想,這個主意實在妙得緊:老爺平日裡交好的那些官員鄉紳們,沒有個兩三千錢禮金也不好意思進門啊!至於那些拿不出多少錢來的,必也不是什麼上得檯面的人物,讓他們坐在堂下,他們也必已覺得萬分榮耀了呢!咱們呂家的酒宴,是隨便什麼人都有機會來吃的麼?”
那丫頭輕聲漫語,不慌不忙地娓娓道來,一篇話下來,竟是句句在理。待她終於說完,我笑向紅雨道:“你聽聽,從今往後,咱們家最伶牙俐齒的丫頭,可不是你,而是綠雲了!這張小嘴,不去學堂當先生真真是暴殄天物了!”
紅雨贊同地點了點頭,綠雲跺著腳道:“人家好意給你們報個信兒,又拿我來說笑!一日不打趣人,你們的日子便沒發過是怎麼的?”說完一甩手徑自走了出去,忙她的事情去了。
紅雨悄悄吐了吐舌頭,笑道:“她也是越來越不好惹了!”
我知道丫頭們笑鬧,是不會有什麼真氣生的,便朝紅雨眨了眨眼睛,也跟著笑道:“咱們家的丫頭,哪一個是好惹的?”
(本章完)